她原也是無所求的,只願她懷裡的這個孩子能夠健康平安,如此便已經滿足了。
春雨夜微涼,蘇鳳錦身上的傷也因着這天氣而好受了幾分,只是下着雨,到處透着一股子的溼氣,加上身上那些黏糊糊的藥與先前倒下之前隱隱約約浮現的那個身影,蘇鳳錦越發睡不覺着。
春芽同芳姨守在牀邊,挽珠那丫頭哭累了,已經被攙扶着下去睡下了。
柳客舍這會兒一條腿踩在椅子上,一隻手扶着腰,哆嗦着道:“大嫂,這衣服勒得也忒緊了,我這腰都要斷了!”
蘇鳳錦躺在牀上疼得渾身沒勁兒,被燒過的地方彷彿還有火在持續一般,火辣辣的疼:“你不必勒得那般緊,只是你那腳定要記得藏進裙子裡頭。”
芳姨替蘇鳳錦理了理汗水浸溼的發,春芽洗了帕子拿近前來替蘇鳳錦擦了擦,笑盈盈道:“這位姑娘其實是公子變化的吧。”
那正在扯束帶的柳客舍手頓了頓,花容失色:“一派胡言,姑奶奶就是個姑娘,行走江湖多年,就這麼豪放!”
春芽抱着手臂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你雖生得清風豔骨纖腰削肩,可是這長安城裡頭任是哪個姑娘也沒有你這麼高的,且你這還有喉結,雖說不明顯,不過姑奶奶瞧過的男扮女裝也不少,下次刻塞兩個饅頭,將喉結藏一藏,免得教人瞧了笑話。”
柳客舍放下了腳,摸了摸喉結,掃見桌上頭有幾個蘋果,便拿了兩個塞在胸口,蘇鳳錦瞧着那寵偉壯觀的部分哭笑不得:“春芽原就是逗一逗你罷了,你還是逗將你手裡頭的東西擱下來。”
柳客舍低頭摸了摸那胸口塞進去的蘋果,擡頭插胸極有氣質:“你這是嫉妒,嫉妒我身材比你好!”
蘇鳳錦:“……好好好我嫉妒,那你日後便這麼撐着出門吧。”
“蘋果忒重了些,我得想個法子弄個小些的來,既是要像,那必然得同真的一樣纔好,要不然還有甚意思。”柳客舍拎着兩蘋果跑了出去。
春芽捂着肚子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哈哈哈哈,小姐,你從哪兒認識這麼一個人。”
蘇鳳錦是十分信任春芽的,她的嘴雖厲了些,可是心性卻是不壞的。
“他同析臣原是八拜之交,如今那屋子燒了個乾淨,他也沒有地方可去,就跟着我一道兒過來了。春芽,若非是他,我怕是也葬身在那火堆裡頭了,你待色新態度好些。”
春芽眨了眨眼,難得不曾給那柳客舍補兩刀“色新,這名子同他那容貌倒真是相襯的。”
蘇鳳錦想着,不妨還是叫他的字好些,畢竟這世間柳客舍獨獨一個,那便是北晉亡國六皇子,而這小字色新,倒有許多。
“時辰不早了,你趕緊多睡一睡,若是睡着了,這傷也就不那麼疼了。”春芽扯了帳子,將燈盞光線拔得暗了些。
蘇鳳錦渾身疼得厲害,想來又是那麼個理兒,便硬是閉着眼睛睡。
趙阮誠便坐在主院的亭子裡頭,他手裡捏着一壺女兒紅,這酒原是蘇鳳錦的嫁妝酒,有十幾個年頭了,原先好幾壇已經被戰青城那個土匪將軍給挖走了,如今也只剩下了這麼一小罈子,這一罈子還是先前趙阮誠想同蘇鳳錦一塊兒共飲,結果去尋她便發現她同一個男人衣衫不整的躺在牀上,這酒便一直擱置着到了現在,如今一恍眼便已是三年多。
趙舍替趙阮誠披了一件衣:“你這傷還未大好,可不能飲酒。”
趙阮誠手裡頭的杯盞忽的落了地,砰的一聲摔得四分五裂,他捂着心口,面色蒼白渾身冒着冷汗:“回書房!”
趙舍嚇壞了:“大人!你這是怎麼了!我去請大夫……”
趙阮誠坐在輪椅裡,咬牙切齒:“回來!推我回書房。”
“可咱們不是在主屋嗎?爺怎麼……”
趙阮誠自己猛的起了身,腳步虛浮着走在長廊上,一個踉蹌險些撲在地上。
趙舍忙將趙阮誠扶到了椅子上,冒着春風細雨匆匆去了書房。
戰青城疑惑的掃了眼那趙阮誠遠去的方向,他聽聞小舊屋起了火有人闖了進去就知定是蘇鳳錦!他沒想到蘇鳳錦會撲進火裡頭去尋她,如今連夜趕回了長安城,先去的的張府,張紀全對趙阮誠的評價很奇怪,身染奇毒,卻又毒得恰到好處,那毒能令他心口窒息宛如針扎,至於蘇鳳錦,張紀全讓戰青城去尋了幾味藥材來,風風火火的練了藥,戰青城這才忙到這會兒纔過來。
他推開窗,輕車熟路的爬進了屋子裡,在這屋子裡頭,處處是他同蘇鳳錦的影子,那個鮮活的人如今正躺在牀上,閉着眼又皺着眉,一副極其痛苦的模樣。
戰青城身上染了許多血,那血腥味兒重得很,他只悄悄將那藥擱在牀邊,拍了拍春芽,春芽猛的驚醒:“爺!你怎麼……”
“這藥給她用上,不要告訴她我來過,只說……是張大人差人送過來的良藥。”戰青城身上味兒重,血腥味兒,汗味兒,馬身上的味道,狼狗身上的味兒混作一團,薰得很,所以戰青城只遠遠的瞧着蘇鳳錦。
春芽捏着那藥,雙眸微紅:“爺,你同奶奶這是怎麼了?不就是那姓趙的救了奶奶一雙眼睛嗎?怎……”
戰青城朝她擺了擺手:“我在這兒瞧一瞧她就走。你自放心,戰府的榮耀,爺定會一點點全部拾回來!”
春芽咬着牙點了點頭,心裡一時無限安慰:“那到時候定要將戰府裡頭的人全部尋回來,他們在宮裡頭的日子可慘了,常被人欺凌,都盼着有朝一日爺能沉冤昭雪呢。”
戰青城心裡五味陳雜,先前只是年少輕狂意氣用事,總以爲他一個人便足以令這個長安城裡的一切都尊他,可是到頭來才發現,他竟連最愛的人都護不住,幾經坎坷才發現,自己其實一無所長。
一個人要成長,不僅僅是肉體的擴張,也是靈魂與精神越發成熟向上的一種體現,有些人肉體成長了,可是他的靈魂與精神卻永遠的萎縮了,而戰青城也好,蘇鳳錦也好,她們都在茫茫人海里頭一點點的長大,一點點的摸索着,用哪一種方法才能得一個圓滿。
只是兩人誰也沒有想到,他們早已經心照不宣死生相扣。
戰青城瞧着蘇鳳錦那緊皺的眉雙拳緊握,忍了好一會兒纔不曾伸手去碰他。
春芽輕聲道:“芳姨在外間睡着呢,爺可要去沐浴換一身衣服?要不然,奴婢將安神香點重些,她這一天的折騰想來也是辛苦,定然睡得十分香甜。”
戰青城扯了條椅子坐下,視線裡凝結着無限溫脈:“不必,我只在這兒瞧一瞧她,寅時就走。”如今子時已經過了大半了,待丑時一過,戰青城便得離開長安城了。
“那奴婢去備些吃的、穿的,路上用的東西,爺身上這麼多血,可有傷着哪裡。”春芽細細瞧着戰青城這一身破破爛爛血污泥濘極是不堪的衣袍,心頭泛着酸,只覺這二人也忒能折騰了些,若是能那般長長久久的在一塊兒,合該多好。
戰青城掃了眼遍佈傷痕的手,淡道:“左不過是路過荊棘叢的時候跑得太痕劃到了,旁的是獸類的血,無妨。”
春芽轉身退下去尋了好些吃的上來,因着戰青城的胃口歷來是極大的,所以春芽是廚房裡有什麼都一併搬了來,連着給蘇鳳錦燉的藥膳也不曾落下,又怕蘇鳳錦醒過來,便悄悄的往香裡頭多添了一些安神香,也令她睡得更熟一些,暫時將身上的苦楚一併忘個乾淨。
戰青城一路趕回來,又去尋藥材,壓根沒時間用飯,這會兒也是餓了,將那湯湯水水的倒在一個大湯碗裡頭猛吃一氣。
春芽瞧着戰青城只覺他身上透着一股子僕僕風塵的味道,整個人再不負當時的年少輕狂。
那時候的戰青城十三歲身披孝服代父上陣,他是這長安城裡頭的一個傳奇,如今,這樣的一個傳奇日子卻還是這般的艱苦,有些人瞧着戰府戰功赫赫,嘲笑戰府是踩在人命上得來的富貴,卻只春芽看得清明。
她知道如今重文輕武的世道下,一個將軍府要得以保存是多不容易的一件事,一個功高震主的將軍府要存活下來,簡直無時無刻不在猜忌中小心翼翼的度過。
可那些戰功,在這樣一個平安了三年的長安城,衆人提及時早已經不再心存敬仰了,他們全然忘了戰爭的殘酷,他們不曾經歷過那些,所以便總能輕而易舉的否決!
戰青城將那些東西掃蕩得一乾二淨,擱了碗筷,擦了擦嘴,掃了眼手上的血又擱了那帕子。
他也沒有旁的動作,只是這樣坐着,隔着一層朦朧的燈盞光將視線輕輕的落在蘇鳳錦的身上。
他暗自想着,終有一日,他必要予蘇鳳錦滔天的富貴,任何人也不能欺負了她去!
她的身份特殊又如何?先帝爺唯一的皇女孫又如何?
這個人是他的,便容不得旁人去欺負,那些帳,每一筆戰青城都記得清清楚楚,而這個時候的蘇鳳錦,或許呆在趙阮誠的身旁是最好的。
外頭傳來打更的聲音:寅時已至,小心火燭。
戰青城起了身,猶豫了一會兒,邁着小心翼翼的步子挪到了蘇鳳錦的牀邊,半跪着,低頭親了親她的額頭,溫聲道:“等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