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綺芳重新拿起那張票據,從上到下、反反正正的又看了一遍,發現這張票據發售的時間是去年的六月,她沉吟片刻,問:“布票、糧票、肉票……庫房和廚房裡難不成全是些票據?一點實物都沒有?”
“恩,也不全是,”紫晶沒日沒夜的查找了三四天,好懸沒有把趙家的庫房和內賬房翻了個底朝天,總算沒有辜負二少奶奶的重託,將賬冊中的問題找了出來。
此刻她心情很是愉悅,而王綺芳問的問題恰又是她最最熟悉的部分,也沒多加思考,張嘴便回道:“肉、米、點心以及各色乾果、蜜餞等物品的票據最多,因爲這些東西放不住,再說了,東、西兩市的鋪子這麼多,貨源也充足,一般只要隔上三四天拿着票據去換購就成;布票、胭脂水粉票據比較少,因爲這些東西可以大肆囤積,完全可以在票據市場價格最低的時候,將票據換成實物庫存着。”
“等等——”王綺芳聽到這裡,似乎有些明白了,不過她還需要確定,忙伸出手指搖了搖,“你說,票據市場?是不是說這些布票什麼的也能買賣?就像咱們平常使用的金、銀、銅板一樣?”
“沒錯,”紫晶點點頭,說實話,她離開京城已經兩年多,被髮配的那個小山村非常閉塞。別說大周流行多年的票據了,就是金銀也很少見,很多人家竟然還保留着李唐時用銅板的習慣。
因此,像什麼布票、糧票的,紫晶也很久沒有見過了。
前日,若不是聽院子裡的粗使婆子說,今年中秋的賞錢是兩丈棉布票,她根本就想不起還有這麼一個好東西。
“因爲這些票據可以直接換等值的商品,基本和銀子差不多,卻又比銀子方便。所以,自從儒商業協會聯合各大商團發行票據後,緊跟着就興起了一個新的行業,票據南市。
在南市,百姓們能買到各種各樣的票據,而一些得了票據卻暫時不想兌換商品的人,當手頭緊缺的時候,便會把票據拿到南市去賣。
發展到現在,很多人家過節送禮的時候,有的覺得金銀、補品扎眼的,乾脆便送等值的票據。既時興,又讓收禮的人感到方便……”
“那,若是商家倒閉或者不承認了,這些商家發行的票據不久成了廢紙?”
王綺芳終於明白了,心裡頓時涌過一陣不安,她把玩着手中的布票,故作不懂的問道。
“倒閉?唔,也有可能,不過,這也不用擔心。這家鋪子倒閉了,它發行的所有票據,皆有儒商業協會按市值折抵現銀。當然,儒商業協會的理事們也不是從自己腰包裡掏錢,幫倒閉的商家還賬。
事實上,人家儒商業協會當初倡導發行票據的時候,就預料到了這一步,也作出了嚴格的規定,說是,每位參加發行票據的商家,必須繳納一定數額的保證金。
這些保證金呢,有兩個作用,第一,商家倒閉時,用以賠償持有該商家票據的百姓們;第二,當商家有違規現象時,哦,就像您說的,如果商家不承認了,或者以次充好,儒商業協會一經查實,便會按規定扣除保證金”
“哦,照你這麼說,這個東西還真是個‘好’東西呀”
王綺芳滿臉興奮的讚歎着,暗地裡卻在嘀咕——噫,這不就是最初級的期貨?
前世裡,她不是學金融的,對期貨、股票什麼的並不瞭解。不過,託諸多電視劇及小說的福,王綺芳對這些也不是全無概念。至少,唔,至少比這些古人知道的多吧。
現在人們只是看到了票據帶來的便利和利潤,卻沒有想到這張小小的紙片,有可能使得社會經濟陷入混亂。
“對呀,所以,奴婢一看賬房裡有這麼多的票據,數量、面額和賬冊上支出的金額相抵,這才放了心呢。”紫晶見王綺芳終於聽明白了,蒼白的臉上總算露出自信的笑容,並很確定的說,“二少奶奶,放心吧,賬冊沒問題”
沒問題?纔怪
王綺芳心說話,能想出用票據抵賬的人,要麼是想陷害她王綺芳,要麼就是想算計趙家。
可看票據的日期,大多都是去年發行的,今年下半年的一張都沒有。而她回到趙家也不過一個來月的時間,如果那人是想算計她,應該不會提前這麼久做準備。
不是陷害自己,那便是針對趙家
想到這裡,王綺芳雙眼閃過一抹亮光,故作不經意的問道:“對了,這些票據都是誰經手的呀?還有,是誰這麼聰明,居然想出這麼方便的法子,嘖嘖嘖,用票據入賬,既避免了庫房的損耗,還有升值的可能,簡直就是經商的奇才。”
“恩,這個人的確厲害,”紫晶雖然擅長算賬,但畢竟受時代的侷限,根本就看不出票據橫行帶來的惡果。聽了王綺芳的話,她頗爲贊同,連連點頭道:“至於是誰最初提出來的,奴婢也打聽過了,是外賬房一位姓白的管事。”
“姓白?”王綺芳一聽這個姓,就覺得不對勁,她故作不解的問,“不對呀,趙家的規矩,擔任各司管事以及賬房、庫房的人,必須是趙家的家生子。可這位白管事,應該不是趙家的家生奴吧”
“的確不是,不過老爺行商的時候,曾經救過白管事的命,白管事爲了報恩,這纔跟着老爺回到趙府。哦,對了,聽說人家白管事是有功名的,是堂堂秀才呢。若不是有救命之恩的牽絆,或許,人家還不肯屈尊嘞”
提起這位白管事,連紫晶這個剛剛回到趙家的人,都是萬分的敬佩,更不用說趙家的主人和下人們了。
可惜,王綺芳聽了這些話,腦子裡卻只有一個念頭——這個姓白的,肯定有問題
“不過,票據雖然好,可賬面上也不能只有這麼幾十兩銀子呀,”王綺芳拿着票據,故作可惜的搖了搖頭,語氣中透着擔心,說:“家裡上上下下一百多口人,難免有需要用錢的時候。等事兒發生了,人家伸着手問我要現銀,我總不能給張票據吧。到那時,別說太太生氣,就是我自己也會沒臉。”
“二少奶奶說的也是,這麼一大家子居家過日子,真保不準會有什麼情況呢。”紫晶想了想,覺得王綺芳的擔心不無道理,畢竟二少奶奶剛接手內務,斷不能出這樣的紕漏。看了看賬冊上可憐兮兮的不足百兩的現銀,紫晶咬着嘴脣有些不捨的說:“要不,拿出一部分票據,讓人去南市賣了?”
王綺芳想了想,“這樣,你去把所有的票據都拿來,我先看看。就是賣,也要打聽好行情,切不可賤賣了。唔,如果實在不行,我自己掏銀子——”
堂屋裡,王綺芳和紫晶主僕兩個有商有量的說着,窗外廊下,一個瘦小的身影嗖的一聲閃了過去。
屋裡,王綺芳望着側窗銀紅窗紗上的小洞洞,嘴角禁不住的上揚。
“二少奶奶?”
紫晶擡頭,正巧看到自家姑娘笑得一臉古怪,忙詫異的問道。
“呵呵,沒事,你去把票據都拿來吧”
王綺芳擺擺手,打發紫晶去了賬房。
待紫晶的身影消失後,王綺芳輕聲道:“清風”
“是,二少奶奶”
像風一樣,一身杏黃色胡服的清風,悄無聲息的落到王綺芳的面前。
“你去查查紫晶說的那個白管事,記住,我不要明面上的東西”王綺芳將布票輕輕拍放在桌面上,別有深意的吩咐道。
“是,屬下明白”
話音未落,清風又步履輕盈的飄了出去。
玫瑰苑。
這兩天全家忙着趙太太的壽辰,二管家趙初五怕那些泥瓦匠衝撞了貴人,便做主暫時休息幾天,待家裡的事情忙完後,再重新開工。
此刻,偌大的院子裡,空蕩蕩的。玻璃暖房裡,幾株玫瑰花也沒精打采的耷拉着葉子,全然沒有當年秋季傲然綻放的盛狀。
“唉……這才幾年呀,連你都凋謝了”
幽幽的一聲嘆息,從暖房的角落傳出來。
“主人,主人”
細碎的腳步聲從外面傳來,一個四十出頭的微胖婦人,邊擦着汗,邊一溜小跑的來到暖房。
“恩?什麼事?難道牡丹園裡有什麼動靜?”
玫瑰叢中,蹲坐着一個背影,他聽到來人的腳步聲,頭也沒有回,淡淡的問道。
“主人真厲害,沒錯,就是牡丹園的那個棄婦,”婦人來到背影近前,還有十幾步遠的時候,停了下來,恭敬的說道:“聽咱們的釘子說,她發現票據的事了”
“什麼?這麼快就發現了?你不是說,她從來沒有管過家,從來沒有接觸過庶務嗎?怎麼還讓一個什麼都不懂的人,這麼快就發現了,恩?”
背影還是沒有回頭,但語氣已經很不悅。
“……那個,主人,王七娘的確不懂庶務呀,發現票據的是她的丫頭,叫紫晶。聽說,紫晶打得一手好算盤,且很懂算賬。”
“恩,發現了票據,她計劃怎麼做?”
背影沉默了片刻,接着問道。
“呵呵,哎呀,奴婢還真沒有見過這麼笨的呢,”想到眼線的彙報,婦人失笑出聲,“主人,那個王七娘居然想自己掏錢把票據都買下來,只求賬面上多些現銀,讓自己面子好看呢”
“自己買?”背影似乎在沉思,許久之後,他略帶興奮的說,“好呀,那就都賣給她,呵呵,用些不值錢的紙片,我要把趙太太的庫房搬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