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吳王之亂後,太子大賞功臣的時候,順便也給打醬油的崔幼伯升了官,品級不高,正六品下階。
無端升官,崔幼伯多少有些心虛,在蕭南的引導下,他將更多的精力投在活字印刷的研製中,當然不是讓他親自去雕刻單字、排版什麼的,而是由他親自抄錄出印刷時最常用的單字。
崔幼伯的書法不錯,唐楷寫得尤其好,他抄錄好的字,幾乎可以直接用來當初級版的印刷體。
接着,崔家內院又發生了婆媳大戰的事,崔幼伯夾在親孃和妻子中間,左右爲難,偏幾個侍妾也不安分,整日裡有事沒事的往他的書房溜達,就連他的表妹也是如此,只要他一夜不去北院,表妹就會命丫鬟去各處尋他。
家中諸事煩擾,娘子又待他極冷淡,崔幼伯想解釋呢,娘子還故意裝作聽不懂的樣子,繼續把他當客人招待。
就連三個孩子也……
唉,每每想到家裡那些煩心事,崔幼伯就不想回家。
於是,他更加勤奮的工作着,除了日常的抄字、抄書,他還時不時的親自跑到蕭家工坊去查看進度。
有時想到了什麼好辦法、新點子,崔幼伯也會直接奔赴工坊與匠人們探究。
有付出就有回報,崔幼伯發狠的工作了十來天,今日,活字印刷術終於研製成功,他親手印出了大唐第一篇文章。
“太公家教?”
蕭南接過那張紙,展開一看,只見那六寸長、四寸寬的白紙上,工工整整的印着太公家教的幾句文章。
崔幼伯坐在蕭南身側,抽出帕子擦了擦額上的汗,見小几上放着一盞茶,他也不管涼熱,抓起來就喝了兩大口。
“怎麼樣?效果不錯吧?”
說起來,着手研製活字印刷術,是崔幼伯幾年來真正花心思做的一件事。
努力了這麼久,終於實驗成功了,崔幼伯說不出有多高興。
這種來源於事業上的巨大成就感,實在太美妙了,簡直比三伏天喝冰水還要爽快。
蕭南仔細看了看,點點頭,嗯,確實不錯,字體略大,墨跡清晰,雖比不上後世印刷品那般精緻,但就目前來說,已經非常棒了。
她擡起頭,笑着說道:“郎君,恭喜你。”
確實值得恭喜,活字印刷術的提前問世,絕對可以讓崔幼伯以及蕭家名垂青史。
被蕭南冷淡了好幾天,再次看到她真摯的笑容,崔幼伯很高興,還忍不住謙虛道:“沒什麼,沒什麼,呵呵,印刷術能成功,多虧了娘子和岳父的大力支持呀。”
蕭南但笑不語,崔幼伯說的沒錯,整件事原就是她一手策劃的,爲得就是幫崔幼伯立功。不過,有了前世的教訓,這次她推出印刷術的時候,特意將孃家一起推了出來,印刷術成功了,蕭家也能揚名獲利。
經歷了前一段時間的心理歷程,蕭南很慶幸自己當時的決定——男人若是靠不住了,她還有孃家。
崔幼伯並不知道蕭南此時的想法,他還兀自興奮着,“對了,娘子,你說我們應該首印哪部書?”
他拿回來的這張只是測試版,他還須得印刷一套完成的書籍,呈給聖人或者太子御覽。
首部印刷品?
蕭南也來了興致,她甚至有些惡趣味的建議:“不如印刷一卷《金剛經》吧,再請匠人刻幾版佛教經義的圖畫作插圖,這樣有文有圖,聖人見了也必喜歡。”
“金剛經?”崔幼伯沉吟片刻,有些猶豫的說道:“倒也不是不行,但金剛經的字數並不多,只堪堪幾千字——”
印出來也不過幾頁,就算加上圖畫,也不足十頁,未免有些少。
崔幼伯好容易研製成了印刷術,這會兒他正在興頭上,特別想印一部鴻篇鉅著,至少要裝訂成幾本甚至十幾本厚厚的書冊,這樣送到宮裡也好看些呀。
幾千字?太少了吧,真不夠他顯擺的。
蕭南猜出崔幼伯的心思,想了想,道:“那就印製一套《貞觀律》吧。”這可是皇帝登基二十多年功勳的象徵之一呀。
這樣既滿足了他想顯擺的心思,還能順便拍拍領導的馬屁,何樂爲不爲呢。
一想到拍馬屁,蕭南又有了主意,“對了,還可以將聖人和太子的詩作彙編成集,然後印製出來,權作獻禮了。”
崔幼伯聞言,雙眼一亮,用力拍了拍大腿,道:“好,就按娘子說的辦。”
三日後。
李榮身着紫色圓領襴衫,神態悠閒的來到東宮。
他是來告辭兼告狀的。
過去半個月多的時間裡,李榮和他老子反覆磨牙,說得他嗓子都要啞掉了,終於說服了阿耶,許他再出去闖蕩幾年。
擺平了自家老子,李榮又將家中的事務安排了一通,準備跟聖人、太子辭了行,便直接奔赴東海。
他剛從太極宮出來,得了一堆聖人賞賜的東西。
現在,他還要去東宮,不過他去見太子並不只爲了辭行,更重要的是告狀。
那日,安同郡主竟敢那般羞辱與他,事後還數次邀請他去宴飲、打馬球,偶爾碰到了,她還會說一些極富曖昧的話語**他,真是太不把他放在眼裡了。
現在太子還沒登基呢,安同就敢把他堂堂榮國公當成可以狎玩的寵物,倘若是日後她真成了公主,還不定怎麼囂張呢。
李榮想過了,他必須在太子上位前弄掉安同,因爲現階段,太子不是皇帝,他還有諸多顧忌,更不會爲了一個庶女而毀掉當前這大好的局面。
站在東宮臺階下,李榮整了整衣冠,梳理了下思路,沉穩的拾級而上。
太子剛忙完了正事兒,命人煎了茶湯,忙裡偷閒的品茶用點心。
一聽李榮來了,太子忙命人請進來。
說實話,李榮父子並不是真正的太子黨,但太子還是很重視他們爺兒倆。
原因無他,李榮父子是死忠保皇派,一心一意只聽皇帝的話。
但,這對太子已經足夠,李榮父子雖不向着他,卻又不心向吳王或者魏王。另外,在皇帝允許的情況下,他們還會幫助太子。
比如之前的京城動亂,若沒有李榮單槍匹馬的在京城、宮城進進出出,太子也不可能這麼順利的拿下吳王。
除此之外,太子看重李榮,並願意給他升爵的主要原因,則是李榮無心仕途,更不關心宗室裡的紛爭,相較於其它權貴們的明爭暗鬥,李榮的恣意江湖,更讓太子放心。
嗯,忠心,沒野心,還既有能力,李榮這樣的人才,太子必須招攬。
李榮走進偏殿,恭敬的行禮。
太子從案几後走出來,笑呵呵的對李榮說:“大郎無需多禮,你來的正好,孤剛命人煎了茶湯,陪孤一起用吧。”
“多謝殿下。”李榮聞言,再次行禮道謝,跪坐在太子對面。
太子親自將茶盞遞給李榮,隨意的揚了揚下巴,“嚐嚐。”
太子這般隨意,顯是將他當自己人看待,李榮也沒有客套,直起身子雙手接過茶盞,點頭致謝。
呷了一口溫熱的茶湯,李榮微眯着眼睛細細品味了一番,讚道:“好茶。”
太子見李榮很上道,也覺得滿意,笑着說道:“這是今年新貢的團茶,等大郎回去的時候,孤命人給你帶一些。”
李榮忙放下茶盞,直起身子拱手謝道:“謝殿下賞賜。”
閒話了幾句,李榮進入正題,告訴太子自己欲往東海遊歷。
太子知道李榮是宗室裡的一朵奇葩,不愛玩樂、不愛熱愛、不愛女色、不愛銀錢,偏偏喜歡仗劍行走四方。
之前李榮忽然返京,也是接到聖人的宣召,知道朝中有大事,這纔回來。
如今大亂已平,京中恢復了往日的平靜,依着李榮狂放不羈的性子,他能在京中這個四方的城池裡久待纔怪。
所以,聽了李榮的請求,太子一點兒都不意外,“孤素知你是個灑脫的性子,既然決定了要出去,那就去吧。只一點,一定要注意安全,孤可不想再次看到你的時候,你又被什麼人砍傷了。”
李榮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知道,太子在調侃他在吳王之亂時被個遊俠兒傷了肩膀的事兒。
兩人正說笑着,內侍進來回稟:“殿下,弘文館學士崔幼伯求見。”
“崔幼伯?”太子一怔,好一會兒纔想起這人是誰,“可是襄城郡主的夫君?”
“是。”內侍忙答應道。
太子放下茶盞,斂住笑容,問道:“哦?他此時求見孤可有何要事?”
不過是個小小的文官,若不是有蕭家這層關係,太子還真不會把崔幼伯放在眼裡。
“稟殿下,崔學士是來複命的。”
“覆命?復什麼命?”太子不解,他每天處理那麼多的政務,哪裡記得自己曾對一個六品小官下過什麼命令。
太子下意識的扭過頭看向身後的屏風,目光掠過素白屏風上標註的一行行小字,最後,他的視線停留在一行硃色小字上。
這是太子跟聖人學習的習慣,每每有什麼重要的事情,或者重要的人物,他都用筆直接記在座後的屏風上。
爲了提醒自己,他還特意用兩種顏色記錄:紅色的記錄好事兒以及得用的人,黑色則記錄糟心事兒以及不堪大用的人。
太子在一行紅色小字裡看到了崔幼伯的名字,順便還標註了一個陌生的名詞兒:“活字印刷術?”
腦中靈光一閃,太子終於記起來了,“哦,難道他已經研製出了活字印刷術?”
內侍哪兒知道呀,他只是記得兩個月前,這位崔學士跟蕭駙馬一起來見太子,當時太子很高興,還特意叮囑他,下次崔學士再來的時候,定要幫他通傳。
不過,太子也不需要內侍的回答,他笑着說:“請他進來吧。”
雖然太子不知道印刷術是個什麼東西,但他既能用硃筆記下來,應該是件對自己有益的事兒。
李榮坐在一邊默默聽着,待內侍出去了,他才裝作不經意的問道:“襄城郡主的夫君?呵呵,這麼說來,這個崔郎還是殿下的嫡親外甥女婿呢。”
太子微怔,隨即笑道:“可不是,呵呵,他是阿姊的女婿,自是孤的嫡親晚輩。”
聖人的兒女多,世家又相互聯姻,太子名義上的外甥、外甥女還真是不少。
但嫡親的,卻也就那麼十來個。
想到這一層親戚關係,見到崔幼伯的時候,太子的笑容中多了幾分長輩的慈愛。
“殿下,臣幸不辱命,終於研製出了活字印刷術,”
崔幼伯跪下行完禮,將面前的托盤推了推,道:“這是臣試着印刷的書籍,恭請殿下一覽。”
太子身後的內侍得到指示,忙來到崔幼伯近前,將那托盤端到太子面前的長几上。
托盤上放着一個用白絹包裹的東西,太子掀開一角,露出一本本線裝書籍。
對於線裝書,太子並不陌生,三四年前便有人提出,用卷軸的紙書、帛書以及早期的竹簡,不利於存放和流傳。
那人建議改變書籍的編寫存放方式,將卷軸改爲線裝,即把紙裁成相同大小的紙張,在一側打孔,最後裝訂成冊。
這樣的線裝書既便於存放,也便於書寫和閱讀,而且還便利。
只是當時推行的力度並不大,線裝書也只在京城的某個小圈子裡流行。
恰巧,東宮裡的某位僚屬是那位線裝書首創者的同鄉,曾親眼見過線裝書的便利,還曾向太子推薦過。
可惜當時太子心裡全都是怎麼幹掉有野心的弟弟,無心這種‘閒事兒’,草草看了一眼,便丟在了腦後。
太子不重視線裝書,但他卻知道此爲何物。
伸手拿起一本,扉頁上用極工整的唐楷寫着‘貞觀律’(即唐律的前身)三個字,太子掀開一頁,驚訝的發現這張紙頁上的字竟然是相同大小,一撇一捺都不帶任何個人特色,排字佈局也都非常工整,橫平豎直,就像京城的坊牆一般。
太子來了興趣,接連翻了好幾頁,他發現,每一頁都是如此。
但,這、這又說明了什麼?
要知道大唐極流行書法,只要唐楷好一點的人都能做到將文章抄錄的工整嚴謹。
擡起頭,太子問道:“這就是用活字印刷術印出來的書籍?”
崔幼伯聽出太子話語裡的質疑,他不答反問:“臣敢問殿下,您抄寫一本兩千字的書籍大約用多長時間?”
太子不解其意,但還是看在崔幼伯是他嫡親晚輩的份兒上,想了想,估摸道:“唔,估計要半個時辰吧。”
崔幼伯笑了笑,語氣中帶着幾分驕傲,道:“如果用印刷術,只需一盞茶的功夫。”
太子大驚,“什麼?這麼快?”
崔幼伯點點頭,“沒錯,只要排好版,便可以非常快捷的印出來,而且同批次出來的書籍都是完全一樣的,絕不會出現錯字、別字以及漏字的情況。”
太子沒有說話,又從推盤裡抽出一本,也是貞觀律,他隨便打開一頁,然後兩本對比,字體、大小、佈局完全一樣。
再聯想到那個驚人的速度,太子也是讀書人,他立刻便想到了此方的妙處。
合上書籍,太子道:“有了這個印刷術,孤可以將經、史、律等書籍大量印刷,便於世人傳閱?”
崔幼伯連連點頭,說到這裡,他忍不住興奮起來,白皙的俊臉上浮現紅暈,“比如啓蒙的書籍、先賢們的著作都能大批次的印刷,可以受惠於全天下的讀書人。而殿下作爲推行者,也定能爲天下讀書人稱頌,更將名垂青史。”
太子不但是讀書人,他還是政治家,他甚至想到了更多、更深遠的東西。
而且,就算那些深遠的目標達不到,還能達到一個目前他最迫切的目標——穩定時局,安撫百官,撫慰聖人!
太子相信,只要他印刷術推出來,定會轉移官員以及天下士子的注意力,也會給自己添一個‘重文’的美名——吳王完了,魏王還在,對於這個素有重文賢名的親弟弟,太子還是頗爲忌憚的。
如今魏王雖然被皇后強行調出了京城,但太子一日不登基,他就一日不能放鬆。
想到那個胖小四,太子眼中寒光一閃,很快他又掩蓋住了。
太子將書冊放會托盤,他滿意的看着崔幼伯,道:“很好,崔學士不負孤的厚望,成功研製出了印刷術,孤很滿意。”
接下來的就是要封賞了,不過,太子現在還不是一把手,他雖然代聖人處理朝政,但在做決定前,他還是需要跟聖人彙報。
比如此刻,太子想給崔幼伯升個官兒,他雖能做主,但必須到太極宮走個程序。
崔幼伯也明白這一點,他忙說道:“殿下謬讚,印刷一術能成並不是臣一人之功。除了工匠,最初提出此法的乃是臣妻蕭氏,令微臣岳父蕭駙馬也幫了許多忙,實驗印刷術所需的工坊亦是屬於蕭氏。”
太子微微一笑,讚許的點頭:“崔學士的意思,孤明白,放心吧 ,孤定不會忘了有功之臣。”
得到太子的許諾,崔幼伯心中大定,歡歡喜喜的告辭離去。
李榮從一側的裡間走出來,在裡面,他將崔幼伯的話聽得清清楚楚,一出來,便躬身向太子道賀。
太子開懷大笑,一邊笑着一邊招呼李榮坐下。
他方纔讓李榮到裡間,表面上是迴避,實際上是表明自己不把李榮當外人看。所謂裡間,不過是用屏風隔出來的空間,外頭說什麼話,裡面聽得一清二楚。
而李榮的表現,也讓太子很滿意,他出來就道賀,顯然是告訴太子,他已經聽到了崔幼伯的話,也明白了太子的心意。
兩人繼續閒聊,太子時不時的問李榮在外地的見聞,李榮長得酷酷的,但口才極好,將南北東西各道的風土人情娓娓道來,直說得極少離京的太子好不羨慕。
就在兩人越說越投機的當兒,李榮忽然面露爲難,張了張嘴又閉上。
太子什麼人呀,這麼明顯的暗示動作他都看不出來,他也甭在後宮混了。
微微一笑,太子道:“大郎可是有什麼爲難之事?此處左右沒有外人,大郎不妨直說!”
李榮長嘆口氣,猶豫的說道:“這幾天臣一直猶豫,此事該不該回稟殿下。今日殿下待臣如此親厚,臣是不忍心瞞着殿下。”
太子聽李榮說得鄭重,不免收起笑容,沉聲問道:“何事?但說無妨!”
李榮看了看四周,目光落在屋內幾個內侍身上。
太子會意,伸手揮了揮,示意衆內侍退下。
不一會兒,偌大的偏殿裡只剩下太子與李榮兩人。
李榮湊近太子,低聲道:“不知太子可否聽說安同郡主的事兒?”
太子一怔,隨即驚詫道:“難道竟是這個不孝女惹出了什麼禍事?”
李榮欲言又止,在太子的反覆催促下,他將坊間關於安同郡主的諸多不堪流言一一告訴太子。
最後還道:“聖人身體微恙,京中權貴並不敢嬉戲宴飲,唯安同郡主府上歌舞昇平,不管郡主有沒有做那些不堪之事,只這一點,若是被有心人利用,也將影響殿下的名聲。”
“嘭!”
太子一掌打在小几上,震得几上的茶盞碰碰亂響。
他恨恨的說道:“該死的孽障,險些誤了孤大事。”
李榮退後兩步,俯身行禮,“臣不該非議宗室貴女,但事關殿下聲譽,臣不得不說,還請殿下勿怪。”
太子擺擺手,他知道李榮的性子,也知道自家女兒的德行,雖然沒有落實,但太子已經有七八分相信。
李榮又道:“殿下,前亂雖平,然大局未定,殿下切莫因爲些許小事而誤了全局呀。”
太子緩緩點頭,心中已經有了決斷。
次日,崔幼伯得到詔書,任命他爲太子舍人,正六品上階,比上個月的正六品下階足足高升了兩階。
而另一邊,安同郡主也得到皇后旨意,命她即日進宮,第二天,宮裡便傳出消息,安同郡主心憂聖人,爲了幫祖父祈福,她自願去感業寺帶髮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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