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推門聲,赫連煊欣喜的轉過身去,牽扯到腹部的傷口,痛的眉目都是一皺。
但男人還是迎了上去,“夏兒,你回來了?”
在看到他的剎那,岑立夏終究還是不由的腳步一頓。
“你受了傷,應該好好躺在牀上休息纔是……”
語聲疏離,岑立夏沒有再望向面前的男人,儘管她仍是看到了他清俊臉容上的那一抹蒼白,帶着大病未愈的虛弱。
“我有些擔心你……”
察覺到了她的淡漠,赫連煊心中掠過一絲淡淡的失落,但仍舊解釋道:
“所以,忍不住想要過來看看你怎麼樣了……”
從被唐芷菁救出之後,他因爲失血過多,昏了過去,醒來之後,他心裡不是不期待,能夠一眼就看到她陪在他身邊的,但是,她不在。
服侍的宮女,說看見她往司徒銳的房間去了……他清楚的聽到,在那一剎那,他心中有什麼東西,似乎沉了下去的聲音。
他知道,他沒有資格妒忌,但他終究還是忍不住失落。
“我沒事……”
岑立夏答道。頓了頓,徑直走到了桌邊,“你身子未愈,還是先過來坐下吧……”
她還是關心他的吧?赫連煊不由灼灼望向她。她卻避開了他的眼光。
心中一澀,男人還是隨之走到了桌旁,坐在了她的對面。
岑立夏能夠感覺到,他走的很慢,每走一步,都會牽扯到腹部的傷口,她甚至都能聽到他牙關緊咬的聲音。
不知他的傷口,是否裂了開來?
岑立夏忍住不看他,只是垂眸斟着茶盞,遞到了他的面前。茶還溫熱,她的手,卻如此冰冷。沒有人開口。
這樣的沉默,這樣的一言不發,令赫連煊心中更不是滋味。
“司徒銳他怎麼樣了?傷勢好些了嗎?”
他不由問道。她應該是剛從他的房間出來吧?是因爲那個男人,所以她才這樣對他的嗎?
赫連煊突然有些後悔,提到他。彷彿若是他不提,他們便還有機會一般。
這莫名的不安,來的極快,毫無防備,狠狠擊中他。
對面的岑立夏,卻已經緩聲開口道:
“他身上的毒,已經解了……只是其他的傷勢,還需要好好將養一段時間,才能痊癒……”
在提到他之時,她語意之中藏也藏不住的關切,終究還是叫赫連煊喉嚨一苦。
“那就好……”
男人嗓音微啞,乾澀的脣瓣,牽出一絲僵笑。
有太多的話,有太多的問題,想要出口,但這一剎那,赫連煊卻突然什麼也說不出,更不知該從何說起。
偌大的房間,一片沉默。惟有風吹窗櫺,嘶嘶作響的聲音,枯燥而且刺耳。
不能再拖了。
“我已經決定……”
咬了咬脣,令自己絕沒有退縮的餘地,岑立夏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開口道:
“等司徒銳傷勢好一點,我們便會離開這兒,一起回北昌國……”
從女子齒間逸出的每一個字眼,都極緩慢,卻異常的清晰與流暢,一字一字,極清楚的砸進赫連煊的耳畔,仿若纔不久之前,幾乎在他們腳底下爆炸的火藥,帶來的震盪一般,轟鳴作響,久久不能平息。
“你要與他,一起回北昌國?”
赫連煊不知道,這句話,是怎麼從他的口中,問出來的。耳畔猶在嗡嗡作響,似將周遭一切的聲音,都變得遙遠而虛無縹緲,只有這一番話,如同不散的陰影一樣,連綿不絕的迴盪在他的心底。
一聲一聲,如擊鼓鳴鐘,砸的一顆心,都鈍疼鈍疼。
“是……”
短暫的一個字,果決而堅定,沒有半分轉圜的餘地。
“爲什麼?”
赫連煊忍不住問。她突如其來做出的決定,他一直害怕着的答案,終於一朝揭曉,雖然早已預料到可能會有這樣的結果,但真的發生了,他才發現,他是如此的不能接受。
“沒有爲什麼……”
岑立夏不看他,“司徒銳本來就是我的夫君,現在事情已經基本解決了,我們自然要回去……”
“那我怎麼辦?”
赫連煊難抑激動,一把攬住她的肩頭,迫着她望向他,與他四目相對:
“岑立夏,我們怎麼辦?”
“我們?”
重複着這兩個字,岑立夏擡眸,“我和你,早在三年前,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
“那現在呢?”
箍在她肩頭的手勢,不由的收緊,赫連煊不想傷到她,但他控制不了他自己,“這些日子,又算什麼呢?岑立夏,我不相信,這段時間,你真的無動於衷,你心裡還是有我的,對不對?”
他不相信,這些日子以來,她的掙扎、她的猶豫、她的矛盾,都證明了她還是在乎他的,所以才遲遲不能做出決定,他滿懷希冀,可是一夜之間,所有的事情,都變了,她突然完全放下了他,她要與司徒銳一起走了,回到屬於他們的地方,再也沒有他的存在……他不能接受。
被他扼緊的肩頭,入骨一般的疼痛,岑立夏需要這樣的疼痛,因爲唯有這樣,才能讓她更加的清醒而且堅定。
“赫連煊……”
她擡眸,定定的望向他,將他的身影,完全籠罩在她的瞳底:
“我知道,這些日子以來,你爲我做了很多,也付出了很多,我很感激你……但是,我對你,也只有感激而已……”
男人如鐵鉗般的大掌,在聽到她最後一句話的同時,終是不可避免的一鬆。
岑立夏能夠清晰的看到,這一剎那,他倒映在她視線裡的不能置信,以及那一抹猝不及防的失落,藏也藏不住。
“之前是我不好,是我給了你錯誤的希望……”
嚥下喉嚨裡的苦澀,岑立夏迫着自己繼續說下去:
“經過昨天的事情,我才發現,司徒銳他對我有多麼重要……我的心裡,如今只有他,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了……”
她說,她的心裡,只有司徒銳……
頓在她纖弱肩頭的雙手,終是再也握不緊,滑了下去。
岑立夏不去看他的失魂落魄,平聲道:
“對不起……”
起身,她再也無法待在這裡,與他共處一室。
手腕卻在掠過他身畔的時候一緊,灼烈大掌,如同鐵鉗一般,狠狠鎖住她的腕,竟像是要硬生生的將她的骨頭捏碎了一般。
岑立夏望向那個男人。
“我不信……”
赫連煊緊緊的望住她,恨不能將她烙進他的眼底:
“岑立夏,我不相信,你對我這麼絕情……你的心裡,還有我,是不是?你是愛我的……”
像是要迫切的證明什麼一般,男人驀地扣住她的後頸,壓着她向他靠近,涼薄的脣,近乎兇狠的攫住她,輾轉反側,啃噬舔咬,恨不能將她吞入肺腑,佔爲己有。
岑立夏被他緊緊鎖住,屬於男人獨有的凜冽氣息,瞬時由他度進她的口腔裡,如此熟悉而陌生,滾燙而熾熱,叫人一剎那,如墜無邊的深淵。
岑立夏本能的推拒,但無論她如何掙扎、扭曲,他卻只將她箍的更緊,擁抱的溫度,兇狠而灼燙,像是要就此將她揉進他的體內,與他的骨血化在一起一樣。彷彿惟有這樣,才能證明她是他的,才能將她緊緊留住。
如此的悲傷,如此的絕望。
岑立夏被他死死鎖在懷中,耳鬢廝磨,脣齒相依,毫無縫隙的貼合。像是一汪水,籠罩住她,胸腔裡的空氣,正一點一點,不斷的被擠逼出去,窒息的慘痛,越積越重,溢滿四肢百骸,周遭的一切,彷彿都在漸漸遠去,模糊,像是沉進了一片虛無裡,一切都不再真實,似夢似幻,欲醒未醒。
察覺到她綿軟下來的身子,男人激烈的親吻,亦不由的變得輕柔,小心翼翼,如同她是什麼易碎的瓷器,值得他以生命相護。
岑立夏卻驀地將他推了開來。
拉開的距離,被窗外透進來的清風,瞬時灌滿,薄涼的,帶着潮溼,刺進人的骨縫裡。
赫連煊踏前一步,想要再次擁她入懷。岑立夏卻近乎本能的向後退去,避開他的觸碰。
女子的拒絕,令赫連煊心口一澀。但他不相信,她對他真的無情!
“岑立夏,你還是愛我的……”
男人暗啞的嗓音,迫切而執着。說話間,又向着她踏前了一步。
岑立夏隨之往後退了一步:
“不要逼我……”
艱難的斂盡心底悽苦,岑立夏定定的望向面前的男人,一字一句,將脣齒間的每一個字眼,都咬的異常清晰:
“赫連煊,不要讓我恨你……”
她和他,註定不能在一起,她不想連最後的一絲回憶,都變得不堪回首。
男人腳步一頓,重若千斤,再也邁不動半分。
她說,赫連煊,不要讓我恨你,她既已不愛他,連恨,她都不願給他嗎?
移開目光,岑立夏沒有再看他一眼:
“如果你的心裡,真的還有我,如果你真的還對我存有一點點的憐惜……那麼,赫連煊,你就放我走,離得我遠遠的,這一生一世,都不要再出現在我的面前,不要再打擾我的生活,好嗎?”
他對她的愛,竟是她要用來逼他離開她的藉口嗎?
“岑立夏,你怎麼可以這麼殘忍?”
心如刀剮,刀刀入骨。
“就當我求你,赫連煊……”
眼眸闔上,再睜開之時,瞳底已是一片清明。
她求他,求他離開她,離得她遠遠的,此生此世,都不要再出現在她的面前。
她不要他,她不愛他。
赫連煊突然覺得自己是如此的可笑。
他的一片癡心,到頭來,只換得她這麼一句話嗎?
沒有她,他的人生,又有什麼意義呢?
他想要告訴她,他什麼都不要,他只想要她,只想要與她在一起……但是,岑立夏卻再也不給他這個機會,她甚至沒有再看他一眼,她只是緩緩的轉過身去,頭也不回的,走出了他的房間。
徒留給他一個決絕的背影,被日光拉的極長。
男人伸出手去,像是想要將她抓緊,但她卻越距越遠,越走越遠,終究卻還是消失在他的眼底,再也難留。
“你的傷勢已經好了大半……”
收回切脈的手勢,水盼兒溫聲道,“只需要好好調養,司徒大哥,你很快就可以痊癒的……”
“多謝……”
司徒銳不由望向她的右腕,他看到,自從那日的事情發生過之後,如今,她爲他把脈,一直用的是左手:
“你的手,怎麼樣了?”
水盼兒也下意識的望了望自己的右腕,那裡,依舊被層層紗布緊緊包裹着。
“沒事,已經好的差不多了……”
收回視線,女子云淡風輕的回道。
“謝謝你那日救了我……”
司徒銳低聲開口,他突然發現,這麼久以來,他竟從來沒有鄭重其事的向她道過謝。
“只是一樁小事而已,司徒大哥,你不需放在身上……”
水盼兒很想告訴他,能救他,她很高興。但說出口的,也不過只有這一句而已。
“不管怎麼樣,我都欠了你許多……”
司徒銳毫不掩飾他的摯誠,一字一句,說的很緩慢:
“還有夏兒,謝謝你這些日子以來,爲她所做的一切……”
這纔是他真正想要感謝她的吧?因爲她爲那個女子解了身上的毒?
“雖然找到了雪簪花,也配製出了解藥……”
令自己一心一意的順着他的話頭,繼續探討那個女子的病情,水盼兒續道:
“但娘娘身上殘留的海棠千夜的餘毒,卻還需要另配解藥,才能夠清除……接下來,盼兒就會着手這件事的……司徒大哥,你不必太過擔心……”
司徒銳不由微微一笑:
“我相信你……”
四個字,比之感謝,他的信任,已經是對她最大的安慰了,不是嗎?
水盼兒知道自己應該心足。但這一剎那,她心底那絲絲不受控制的悵然若失,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她不是早已知道那件事了嗎?爲什麼此時此刻,在面對着這個男人的時候,她仍舊不可避免的感到傷感呢?
“司徒大哥……”
女子終究還是開口確認道,“我聽說,你和娘娘……你們很快就會回去北昌國,對嗎?”
儘管她已經竭力壓抑着自己的情緒,裝作漫不經心的提及,但水盼兒還是難以平息心底那因爲這件事,而一簇而起的那一抹微苦澀味。
“沒錯……”
男人脣畔,不由的掠起絲絲笑意,藏也藏不住,“出來了這麼久,也該回家了……”
他口中吐出的那一個“家”字,是如此的自然。是呀,北昌國纔是他的家,是他們的家,因爲那個女子會陪着他一起回去,所以,他才這麼開心吧?
或許,對他而言,在哪裡,從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個女子在他身畔,所以處處都是美好的境地吧?
水盼兒不想承認,但她真的很羨慕那個女子。
爲什麼,那個人不是她?
水盼兒意識到自己心底,竟然不自覺的閃過這樣的思緒,慌忙將它壓了下去。
這樣的念頭,太過危險,不應該出現在她身上。
張了張嘴,女子想要挽留的話,終究還是說不出口。就算挽留了,又能怎樣?要走的,終究還是要走,就算他留下了,又能怎麼樣?也不會改變他與那個女子雙宿雙棲的事實?
既然如此,他留或者走,又有什麼分別?她的挽留或者送別,又有什麼意義呢?
水盼兒突然發現,原來,她根本什麼也做不了。
“盼兒……”
見她許久沒有說話,司徒銳卻是心中不由一動,開口道:
“若你在這裡的事情結束了,又或者想換一個環境,你可以到北昌國來看望我們……無論你想住多長時間都可以,我們永遠都歡迎你……”
男人一字一言,莫不出於摯誠。
落在水盼兒的耳畔,卻只覺得如此的刺耳。
他說,我們……他和岑立夏……
他們纔是夫妻,是一家人,而她,只不過是他們生命裡的一個過客,她可以去看望他們,可以住在他們的家,無論多長時間……但,這一切都終究改變不了一個事實,她只是他們的客……除此身份,再無其他。
她不是一早就知道嗎?那此時此刻,她又在期待些什麼,又或者失望些什麼呢?
斂去心底暗涌,水盼兒婉聲拒絕着:
“司徒大哥,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只不過,侯爺他氣虛體弱,尚需要盼兒留在這裡好好調理,所以,恐怕盼兒暫時都不能離開唐國的……”
語聲一頓,女子不由的望了對面的男人一眼,然後在理智阻止之前,她已經開口道:
“但誰又知道呢?世事無常,誰也不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或許用不了多久,我們就會再見的……”
只是,那時候,一切都會不同了吧?她還是否能像今日這樣,與他心平氣和,如朋友一般聊天談心呢?
忽而意識到自己說了些什麼,水盼兒驀地收了聲。
她這是怎麼了?竟然在期待未來可能會發生的事情嗎?
她怎麼會變得這麼殘忍呢?
水盼兒突然有些恐懼。喜歡一個人,真的會讓人變得面目全非嗎?變得不像她自己,自私而且卑鄙。
女子有些不安的望向對面的男人。不知道,他可否有所察覺?
司徒銳卻彷彿只不過因爲她的話,有些感慨而已。
“是呀,世事無常,誰都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
但只要那個女子陪在他的身邊,只要她確定她的心意,無論將來發生什麼,只要她與他一起面對,他都會甘之如飴的吧?
一念及此,司徒銳不由輕暖一笑。
水盼兒望着他清俊臉容上,悠遠卻又如此甜蜜的神情,只有在想到那個女子的時候,他纔會有這樣的表情吧?
那是一種,當你真的愛一個人的時候,會從心底,自然而然散發出來的一種快樂。哪怕只是單純的想到她,便已經足矣。
這一剎那,水盼兒是如此的羨慕那個名喚“岑立夏”的女子。
“娘娘她已經決定了嗎?”
水盼兒知道這樣問,或者很卑鄙,也很自私,但她真的很想確認,哪怕只是讓自己心死也好:
“她真的已經決定放低過去的一切人與事,跟你回北昌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