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天邊一彎殘月,斜斜掛在半空當中,搖搖欲墜。遮蔽的烏雲,掩映着朦朧的月色,像是從過去無盡的時光裡漫延出來的一般,壓抑而厚重,巨大的陰影,籠罩在天際,彷彿隨時都可能承重不起,折墮而下,然後重重落進某個深淵裡一樣。
泠泠夜風,捲起不知名的花香,吹得人衣袂翩飛,幢幢鬼影,飄搖不定,有如欲乘風歸去。
夏侯繆縈望着那一道高大秀拔的身姿,定定在站在那裡,月白衣衫,在夜色下,沉默而孤清。
“把你吵醒了?”
聽到她的腳步聲,男人微微轉身,涼薄脣瓣,攢開清潤笑意,溫涼的指尖,同時繞上她披風的繫帶,緊了緊。
屬於男人特有的清冽氣息,似有若無的盈在鼻端,叫人熟悉而安心。
夏侯繆縈輕輕握住男人的大掌,修長的指尖,纏繞着她,貼近的皮膚,熨燙着彼此的體溫,漸暖如細淌的流水。
一時之間,誰也沒有開口。靜謐的空氣裡,惟有夜風清冷,沉默的在兩人之間掠過。
“怎麼了?”
輕淺笑意,掛在男人的脣邊,藏也藏不住的溫柔,從赫連煊低語的嗓音中,傾瀉而出。
夏侯繆縈心底不知怎的,就是一酸。
“我沒事……”
搖了搖頭,斂盡這不合時宜的傷感,擡眸,夏侯繆縈望向近在咫尺的男子:
“是因爲父王將兵權交予童將軍,所以睡不着嗎?”
縈繞在指尖的溫涼大掌,似有微微的一僵,赫連煊沒有掩飾眉眼間的那一抹落寞,語聲卻是清冽如昔:
“童將軍跟隨父王多年,一向忠心耿耿,剛正不阿,是父王最信任的人……由他領兵,去到南平國,一定可以保證七王弟的安全……”
頓了頓,續道:
“爲了七王弟着想,父王有這樣的決定,絲毫不奇怪……”
說這話的男子,神情淡淡,如同承認的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實。
夏侯繆縈不知該如何安慰,只能道:
“至少這樣一來,赫連炘的如意算盤是落了空……”
赫連煊像是能夠感覺到她未出口的關切,不由微微一笑,道:
“是呀,處心積慮了這麼久,結果卻未能如願,想來六王弟如今必定氣急敗壞的緊……”
凝在脣邊的笑意,終究不可避免的散了去,藏也藏不住的苦澀,漫延在男人的眼角與眉梢,融進眸底,濃重的化不開。
“其實,這樣的結果,本就該在意料之中……父王那樣在乎七王弟,他怎可能讓我或者赫連爍其中任何一人,拿到兵權,繼而威脅七王弟的安危呢?”
面前的男子,試圖在嘴角扯開一抹自嘲的弧度,但到最後,這樣簡單的一個動作,也太沉重,墜的他做不出。
夏侯繆縈心中跟着一緊。
“赫連煊……”
輕喚出口,卻不知要說些什麼,她何嘗不知道面前男人的想要,但是她到頭來,依舊是什麼也幫不到他。
這樣無能爲力的感覺。
赫連煊卻不願她擔心,淺淺笑開:
“我沒事……人心最是無常,誰也左右不了,親如父母兄弟,喜歡一個人,不喜歡一個人,全無道理可講,本也無可厚非,無謂強求……”
語聲一頓,幽深寒眸,定定的望進近在咫尺的女子瞳底:
“況且,本王現在身邊有你,這就足夠了……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如漲潮的汐水,一點一點的抵上心頭,化爲寸寸暖流,流遍全身的每一個角落,四肢百骸,軟綿綿的似踩在雲端,卻又彷彿重若千斤,墜着往不知名的深淵裡墮去,如此的虛無縹緲,卻又如此的真實。仿若夢幻,仿若清醒,都只因着面前這個男人,因着他薄脣裡吐出的每一個字眼,因着他的每一個眼神,因着他的一切所有。
緊緊的回握住男人纏繞住她指尖的大掌,擡眸,夏侯繆縈迎向面前的清冽視線,四目相對,漆黑的瞳仁裡,映出彼此交纏的身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像是融爲一體,再也難分。
“赫連煊,我總會在你身邊的……”
低聲淺語,輕不可聞。鯁在夏侯繆縈的喉頭,還要半句話未曾說開口:只要他願意,只要他想要,她總會在他的身邊……時間一寸一寸的兩個人的間隙爬過,像是可以就此延伸到那無盡頭的未來,將一切未完的歲月,都毫不留戀的拋卻,只記取這一刻,剎那永久,地老天荒。
夜深露重,擁抱的溫度,終究還是難抵絲絲如今的寒氣,在不經意間,透心入骨。
“我們回去吧……”
溼潤的呼吸,浸了空氣裡的冷意,傾吐在夏侯繆縈的耳畔。近在咫尺,觸手可及。
點點頭,夏侯繆縈輕輕鬆脫環在男人懷抱的手勢。
眼前卻有極銳利的精芒,剎時一閃,像是有什麼東西猛地斜刺了過來。
電光石火之間,夏侯繆縈陡然驚醒過來,而赫連煊卻反應更快,驀地將她撲倒在地,帶着她順勢一滾。那道青寒的白光,瞬時擦着兩人的髮梢,射進了旁邊的假山縫隙中。
驚魂甫定之際,一直遠遠跟在身後的景垣,已是迅速掠了過來,抽劍入手,將赫連煊與夏侯繆縈護住。
而就在這個時候,利器劃破長空的獵獵聲響,突然密集起來,夏侯繆縈只覺眼前一花,赫連煊已是猛的扯過她,退到一旁,高大的身子,牢牢擋在她的面前,如同世間最堅實的壁壘。
景垣手中的秋梧劍,揮舞得極快,只聽金石相撞的錚錚之聲,不絕於耳,銳利的暗器,不斷的射過來,又被劍打飛出去,像一張反彈的大網,密密的壓下來。
巨大的動靜,引來了王府的侍衛,一番奔走,已是迅速的在將幾人圍在了中間,手中兵刃,紛紛出鞘,一時靜謐的空氣裡,只聞獵獵劍鳴,迴盪不息。
夏侯繆縈窩在赫連煊的身後,最初的驚魂,已漸漸褪去,惟餘一片灼灼暖意,從心口直漫延開去,平息着那些因爲突如其來的刺客而起的慌亂與不安。
不知過了多久,雨霧一般的暗器,終於慢慢的停歇了下來。詭異的沉靜,如同墳墓一般,尚帶着餘波。
夏侯繆縈不由微微鬆了一口氣。
身畔的男人,卻突然揚聲道:
“既已出手,何不現身?莫非諸位只敢鬼鬼祟祟,做此等見不得光的暗殺行徑嗎?”
夏侯繆縈順着男人冷冽的目光望向對面的屋頂。
一道陰森嗓音,就在這個時候,驀地劃破長空,毛骨而悚然:
“煊王爺果然好氣魄……”
赫連煊冷冷一笑:
“你是何人?”
“我是什麼人,王爺不用管……王爺只需知道,今夜我們是來取你的性命之人即可……”
伴隨這粗糲嗓音響徹的剎那,屋頂之上,突然躍起數十個黑衣蒙面人,與此同時,迅速的往下飛掠。
當中一人,長劍如虹,直刺赫連煊而來。
男人伸手將身畔的夏侯繆縈,撥的離她遠了一些,長劍出鞘,劃破空氣,半空之中與黑衣人手中的利刃,狠狠相撞在一起。電光火石,泠泠作響。
夏侯繆縈心中不由一緊。
赫連煊空出的位置,早有侍衛補足,將她安全的護衛在包圍圈中,隔絕開來近在咫尺的血腥廝殺。
耳畔是風聲鶴唳,兵刃相接如擊金碎玉,混雜着利劍入肉的鈍重痛呼,交織而來,嗡嗡作響。
夏侯繆縈看不到其他人怎麼樣,她的眼裡,此時,只能容得下赫連煊一個人。
此刻的他,正與那羣黑衣人中爲首的一個,纏鬥在一起,高大身形,如旋風迴雪,翩若驚鴻,但那與他對決的精瘦蒙面男子,亦是身姿矯捷,下手又準又狠,每一劍擊出,莫不直取赫連煊的要害,勢要將他立斃於劍下不可。
緊握的拳頭,早已汗溼如潮,任由尖利的指甲,深深摳進肉裡,惟有這樣的銳痛,彷彿才能叫夏侯繆縈維持冷靜,她不能亂,她不能在這個時候,讓赫連煊爲她分心。
擋在她面前的侍衛們,已經接連倒下去了不少,不斷逼近的刺客,劍光青寒,飲了鮮血的浸氳,戾氣愈重。
夏侯繆縈一邊往後退去,一邊伸手在袖袋裡一抓,藏在那裡的粉末,瞬時揚起,盡數往身前的黑衣人撒去。
輕煙瀰漫,接連的慘叫聲,紛紛響起,逼得近的幾名刺客,已經掙扎着倒了下去,其他人見此情形,一時之間,不由踟躕着,不敢再過於靠近。
還未等夏侯繆縈鬆一口氣,背後又是一陣慘呼,只不過這一次,兵刃斷裂,被震的血肉模糊的,是護住她的幾名侍衛。
赫連煊顯然也察覺到了這邊的動靜,不由的向她這邊望來。
高手過招,最忌分神,只是一剎那的破綻,與他纏鬥在一起的黑衣人,已是一個挺劍,直刺他的要害之處。
“小心……”
隨着夏侯繆縈的驚呼,赫連煊驀然提劍,硬生生的擋下了刺客的這一擊。饒是如此,卻也震得雙臂發麻,久久不能平息。
眼看他躲過一劫,夏侯繆縈心中不由一鬆,背後卻突然涌出一股巨大的壓迫之感,耳邊似有獵獵風聲響徹,聽來如此的不真實。
夏侯繆縈本能的回身,劃入眼簾的惟有青寒劍芒,閃爍着嗜血的呼嘯,直向她刺來。
腦中一片空白,夏侯繆縈只能眼睜睜的看着,不斷逼近的死亡氣息,將她緊緊包圍住。
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卻在這個時候,驀然擋在她和刺客之間。
夏侯繆縈只覺心跳一窒,張開嘴,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眼底映出赫連煊手裡的利劍,狠狠刺穿對方的喉嚨的影像,遙遠而虛幻,而對方手中的利刃,硬生生的穿過他的胸膛的一剎那,卻偏偏又如此的真實。
血,順着銳利的刀鋒,一滴一滴的砸落到夏侯繆縈的心上。
滾燙而熾烈。
燒成一片灼灼大火。
漫無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