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但見那燒的熾熱的鐵門,將逃出去的生路,關得嚴嚴實實;再縱觀這偌大的房間,先前竟沒有發現,原是連一扇窗戶也無;不光如此,那瞧來極其堅厚的牆壁,待得淳于焉將手中鋒銳的長劍撞上之時,牆上****簌簌落下,露出內裡的花崗石……由此,房門一閉,便有如墳墓,密不透風,哪怕一隻蒼蠅,都休想從這裡飛出去……三人被困於房中,一時之間,竟是爲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一呆,面面相覷,不知該待如何。

“皇上……我們現在怎麼辦?”

過了一忽兒,便聽蘇苑莛低低問道。

淳于焉這時卻已漸漸冷靜了下來,望着眼前這銅牆鐵壁的架勢,憑他一己之力,想要從裡面逃出去,是斷斷不可能的事情,惟有靠門外之人搭救才行……先前他在向着這玉拂山莊狂奔而來之時,途徑城郊的密林,突然跳出一夥黑衣蒙面人來行刺……現在看來,應當是跟這裡的黑衣人是同一路……當時,他焦切於尋回安若溪,無心戀戰,遂將一衆影衛遠遠拋在身後,自行衝出包圍,趕到了這裡……他不敢想象,如果他再晚來一步,她現在會變成什麼樣子……下意識的望向那站在離他不遠之處的單薄身影,卻正與她目光相撞,眉眼對焦的那一剎那,似有什麼東西,在兩個人的眸底,緩緩流淌開來,彼此交纏在一起,在往後的歲月裡,變成錐心刺骨的折磨……但此刻,誰也不知道,那清晰的倒映在各自瞳孔深處的一抹身影,會是即將到來的訣別……安若溪只有些慌亂的將眼睛移開,凝重而不安的心底,卻因着男人這近乎於無限款款意濃的神情,而驀然一定。

“沒事……解決了那些刺客……影衛很快就會趕過來的……我們只需在這裡耐心等候就行……不會有事的……”

耳畔傳來淳于焉輕聲安撫着那受驚的女子,安若溪不免微微自嘲……適才,她會不會太過自作多情了?幸好這患得患失的感覺,只是稍縱即逝,緊閉的房間裡,越來越熾烈的熱氣,已經將安若溪的腦袋烘的昏昏沉沉,心緒聚散遊離,無形無狀,恍恍惚惚間,倒也少了些胡思亂想的煩惱,只是當飄忽的眼眸,極偶爾的掃過那男人和女子雙手交疊的畫面,卻仍有小小的刺目而已。

也不知過了幾多久,只覺這空氣裡的溫度,幾乎達到了常人能夠承受的極限,漸次紊亂的呼吸,像擱淺在岸邊的一尾魚,頻臨垂死掙扎的張翕着;整幅身子,彷彿在熔爐裡煉着一般,將體內的所有水汽,都熱騰騰的蒸出來,只是尚未來得及蕩進空氣裡,便已被融化的無影無蹤……鼻中的焦臭之氣,漸漸的濃厚,夾雜着零星的爆裂之響,在滾燙的隨時都會燒成一片火海的房間裡,顯得異常清晰與詭異……安若溪順着那臭味的來源看去,卻原來是那先前被淳于焉一掌打死的幾個黑衣蒙面人,因着一動不動的躺在地上,竟被這炙熱的溫度,將那皮肉烤的令人作嘔……安若溪不敢想象,再這樣下去,他們這現時還活着的幾個人,會不會也如同他們一樣,像三隻待宰的鴨子,在這巨大的烤箱裡,生生烤的外焦裡嫩,皮香肉滑……正有一搭沒一搭的胡思亂想着,安若溪突覺手腕一涼,一股巨大的力量,就這麼拽着她的整個身子,向一具堅實的胸膛撞去……在被揉進那溫厚的懷抱的那一剎那,安若溪看到男人俊朗冷毅的臉容,近在咫尺,上面籠滿了對她的焦切、關憂,甚至恐懼……而就在男人鐵鉗一樣的長臂緊緊攬着她的腰身往後掠去的同時,半空之中,陡然落下一簇燃燒的熱烈的橫木,轟然砸到那堅硬的青石板地面,那裡,正是安若溪剛剛站立的地方……若非男人及時拖着她避開,這一下,就算砸不死她,那呼嘯着的熊熊火焰,也足以將她燒的皮開肉綻……還未等安若溪爲自己的劫後餘生而大大的舒一口氣,耳畔便傳來男人氣急敗壞般的嗓音,劈頭蓋臉的衝撞進她的鼓膜裡,說的是:

“沐凝汐……你是傻的嗎?你知不知道……這一截樑柱若是砸到你身上……你這一條小命就沒了……”

男人凜冽的話聲,不知是因爲憤怒,還是其他原因,竟有些撕裂的沙啞,一張英朗清逸的俊顏上,不自覺的泛出密密層層的焦躁與不安,那深邃如古潭的寒眸,此時此刻,卻像煮開的熱水一般,翻滾激盪着難以自抑的漣漪;漆黑的墨色瞳仁,佈滿腥紅的血絲,一圈一圈,凝聚開來的盡是心有餘悸的某種恐懼,直直的釘住面前的女子,仿若要將她就此揉進他的眼眶裡,方纔安穩妥帖……安若溪望着男人古玉一樣璀璨的眸子,那裡,清晰倒映着的,滿滿都是她的身影;他死死箍在她手臂上的熾烈的大掌,比這周遭的溫度,還要灼燙幾分,那近乎於兇狠的力度,彷彿用盡了他全身的勁力,像是要生生的嵌進她的皮肉裡,叫她從今往後,再也擺脫不掉一般……這樣不摻雜任何雜質的關切、擔憂、恐懼與害怕……讓安若溪寧願相信,此時此刻的男人,心裡是有她的……哪怕只是一分一毫,對她來說,都已經足夠了……“我沒事……”

許是在這乾燥的環境裡待得太久,就連一把嗓音,都變得乾澀而暗啞,安若溪定定的凝着面前的男子,囁喏喚道:

“淳于焉……”

她很想問問他,若是適才她沒有避開……就此死了……他會不會爲她有一丁點傷心和難過?但這卑微的希冀,卻像是一根刺一樣,鯁在她的喉嚨間,磨得內裡的肌膚,刺啦刺啦的疼痛,滑進嘴巴之中,揉爛了,嚼碎了,卻終究還是開不了口,講不出聲……男人在等待她的後文的同時,一腔莫名的憤怒與不安,也漸漸的冷靜下來,觸碰到面前女子那一雙澄若秋水的清眸,卻是心中不由一動。

“怕嗎?”

清冽的嗓音,不自覺的放柔,扣在女子纖細手臂上的大掌,也轉而包裹住她柔弱而沁涼的小手,那般輕憐密愛般的動作,淳于焉做來卻如此的親暱而自然。

安若溪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一時之間,不知如何開口,而男人性感涼薄的嗓音,卻已經低低響起,像是徘徊在半睡半醒間的一場美夢,幽幽的蕩進她的耳朵裡,說的是:

“別怕……朕就在你身邊……我一定會帶你出去的……”

安若溪但覺心底某處,如同被長滿嫩刺的仙人球滾過,痛痛的麻麻的,而那扎進她肉裡的一根根小刺,卻無一例外的鐫刻着“淳于焉”三個字,融化在她的骨血裡,伴隨着她的生命,存在,直至滅亡……安若溪想告訴他……她不怕……只要有他在她身邊,她就不怕……但是,這衝到嘴角的短短一句話,尚未來得及暴露在空氣中,便被一道乾嘔的聲音,毫不留情的狠狠截斷……但見那蘇苑莛一雙芊芊玉手,緊緊抵在胸口,蒼白的臉容,薄透如紙,彷彿正在承受着極大的痛楚,而一陣一陣的乾嘔之聲,卻正從那細長白皙的脖頸間,不斷的逃逸出來……觸目而刺耳……眼角不由的一跳,安若溪直直的望住那噁心煩鬱的女子,腦海裡似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待得她想要抓緊之時,卻已迫不及待的溜走……也許只不過在她幽暗不見天日的靈魂深處,根本在抗拒着那可能出現的事實……指尖一涼,那握緊她左手的一雙大掌,似乎猶豫了須臾,繼而卻竟是拖着她,走到女子的身邊……“莛兒……你可還好?”

男人空餘的左手,輕輕扶起那嘔吐稍止的女子,低沉的嗓音,對着他口中的“莛兒”,永遠都是溫潤而輕柔。

安若溪下意識的想要將手從男人微帶薄繭的掌心脫出,卻被他緊緊握住,仿若挽留的是一件捨不得放手的至寶一般……安若溪心裡,驀地一酸,再沒掙脫,任由他握着,像一個隨時都會被拋棄的小孩般,貪戀着這不知未來幾何的溫暖與安全……蘇苑莛氳着星星點點水漾流光的眸子,似有若無的掃過兩人交疊的雙手,無波無瀾,靜謐的可怕……“皇上……臣妾……”

女子柔弱而嬌怯的開口,想要說些什麼,就在這時,但見那高高的房頂之上,漸已大火熊熊的樑柱,又是噼裡啪啦的跌落了幾塊碎屑,淳于焉眼疾手快,一左一右,牽着安若溪和蘇苑莛,堪堪向一旁避過。

照此發展,不消多久,他三人就將葬身於這銅牆鐵壁的監牢之中。

“有人來救我們了……”

正心自惴惴間,卻聽得淳于焉篤定的開口道。

順着他的目光向房頂看去,但見那已燒得熾熱的堅實鐵皮,有一小塊兒,正在漸漸的被揭開……三人莫不屏氣凝神,望着那即將開啓的生路之門……火光一盛之間,但見那密實的房頂,慢慢的出現窗子般大的空隙,竟是有人生生將它給打通了開來……“皇上……屬下救駕來遲……大門已被封死……只能從這裡出去……”

但見那年輕的影衛,燙的血肉模糊的雙手,死死的拖住那掀起的鐵皮,咬牙向底下的主子報告着。

眼見着生機就在眼前,他三人卻殊無半分的喜樂……只因這狹小的出口,最多隻能容得下兩人逃生……而那扒住鐵皮的侍衛,顯然支撐不了多久……屋頂這樣高,只有被淳于焉帶着,方能飛出去……而他一次,註定只能帶一個人離開……孰走孰留,會有懸念嗎?安若溪望向身畔的男子,卻惟見他堅毅冷凝的側臉,彷彿正在經歷着人生之中,最爲艱難險阻的一場抉擇……他溫熱而潮溼的大掌,各自牽着她與蘇苑莛,泛白的指節,青筋暴露……一切的一切,都在顯示着他的猶豫、矛盾、掙扎……另一邊的蘇苑莛,也在靜靜凝視着身畔的男人……突然,那嫣紅似血的嘴角,泛出一抹詭異的笑意,稍縱即逝……然後,安若溪聽到她嬌媚婉轉的嗓音,輕輕開口道:

“皇上……有件事……臣妾怕再不說,以後便沒有機會了……臣妾已有了月餘的身孕……”

熊熊燃燒的烈火之聲中,安若溪仿似聽到了她說些什麼,又仿似什麼也沒有聽到……那個女子,有了一個月的身孕……就在她剛剛小產的時候……他卻與別的女人恩愛纏綿,育有骨肉……這一剎那,安若溪突然看不清身畔男人的模樣……他離得她如此之近,又如此遙不可及……握在她左手上的大掌,彷彿不自覺的收緊……心愛的女人,懷了他的骨肉,他一定高興還來不及吧?“皇上……臣妾多麼希望腹中的孩兒……能有機會喚你一聲‘阿爹’……”

女子柔媚的嗓音,低低開口,包裹在男人大掌中的小手,仿若要輕輕的掙脫,淳于焉似乎方從即將爲人父的震驚中反應過來,卻是下意識的死死握緊……這樣本能般難受的動作,深深刺進安若溪的眼底,此生此世,都再難拔除……“皇上……屬下快支撐不住了……”

房頂傳來侍衛痛苦的堅持之聲。

烈火熊熊,呼嘯着吞噬一切的興奮之情。

“淳于焉……若你再不選擇……我們三個人都會死在這裡……”

這一剎那,安若溪突然從未有過的清明與平和,淡聲開口道:

“帶她走,還是帶我走?”

選擇只在他的手中。

男人俊朗冷毅的臉容上,有大片大片未明的浮光,一掠而過,安若溪可以感覺到,他握住她右手的大掌,不斷的收緊,再收緊,像是要將她嵌入她的掌心一般……就在安若溪以爲自己的骨頭,就要這樣被他捏碎了時候,男人深不見底的寒眸,陡然一厲,像是驀地決定了某件事情般……安若溪但覺指尖一涼,像是有什麼東西,跟隨着男人鬆開的大掌,一起離她而去……此生此世,再也尋不回來了……房間炙烤如烘爐,她卻已墮冰窖……“沐凝汐……等着朕……朕很快就下來救你……”

男人陰鷙的嗓音,說些什麼,安若溪聽不分明,她就這麼眼睜睜的看着他決絕的轉身,緊握女子的玉手,一個縱身,向着房頂飛去……連最後一眼,都沒有回頭看她……安若溪癡癡的望着他,像是要將她刻進此生之中……下一世,她再也不要記得他……熊熊燃燒的樑柱砸落在她身上的時候,安若溪仿若聽到男人喚她:“沐凝汐……”不過那麼遙遠的聲音,她已經不需要了……淳于焉……永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