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安若溪懸在半空之中的一顆心,終於狠狠沉了下去。

他還是反了……雖然從始至終,她都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但親耳聽到,終究不可避免的一傷……淳于謙一雙厲眸,緊緊釘在面前的女子身上,仿若要透過她澄若秋水的一雙眼瞳,就此望進她不爲人知的靈魂深處一般,他看到她晶亮如天邊辰星的眸子裡,剎那間掠過大片大片的悲哀、痛苦、悽惶、茫然,每一道浮光,都像是一根尖銳的刺一般,狠狠扎進他的心底,因爲夾雜着這絲絲縷縷不能抑制的慘痛,那得知淳于焉膽敢造反的泠泠憤恨,也便愈加的熾烈……“看來表妹你聽到這個消息,一點也不震驚……你果真一早就知道他此去楚尚郡的真正目的,就是想要奪取朕的江山,對不對?”

男人猩紅的眼眸,似要滴出血來一般,一壁狠戾的開着口,一壁步步向着安若溪逼近,忻長的身姿,如一座山般,在她的面前籠罩成巨大的陰影,灼烈的大掌,卻是毫不留情的掐住了她瘦削滑膩的臉頰,硬生生的迫着她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擡眼,迎接他暴虐的盤問……安若溪顧不得從臉頰上傳來的陣陣慘痛,本能的伸手護住了小腹……只是,這下意識的一個動作,刺進淳于謙的眼裡,猶如海綿吸水,火上澆油,將那一腔的濃烈恨意,燃燒的更旺……兇厲的大掌,驀地放鬆對她的鉗制,卻是毫不留情的襲上女子那平坦如鏡的小腹,陰鷙的話聲,席捲着惡鬼纏身一般的毀滅之氣,一字一句的從齒縫裡擠出來,說的是:

“他要奪去朕的江山嗎?那朕現在就毀了他的骨肉……”

“不要……”

安若溪緊緊護住腹部,一壁拼命的搖着頭,一壁絕望的向後退去,男人泛着嗜血殺氣的大掌,只要一伸,就可以將她從此毀滅殆盡……施玥珞尚沒有從焉王爺起兵謀反的震盪中緩過神來,驀地陡見淳于謙一步一步向着安若溪逼去,來不及多加考慮,便即擋在了她的面前,將她護在身後,同時焦聲阻止道:“皇上……”

“讓開……”

男人逼迫的腳步,由是一頓,粗噶殘戾的嗓音,迸射出一觸即發的慍怒,冷聲命令着眼前的女子。

凝住心底的緊張之氣,施玥珞儘量將一把聲音放平放穩,開口道:

“皇上……你先不要動氣……就算是焉王爺真的做了此等大逆不道之事……但也必然與汐兒無關……汐兒腹中的孩子,更是無辜……臣妾求皇上不要遷怒於他們……”

淳于謙一雙冷眸,不由自主的落在她身後那嬌怯而驚惶的女子身上,她水漾的瞳孔裡,此時此刻,氤氳着密密層層的恐懼、彷徨、乞求與絕望,襯在一張梨子般慘白的小臉上,神情愈加似受了驚的一隻小獸……那一副模樣,像極了八歲那一年,她被扔在高高的樹杈間,向下望着他的眼神……被憤怒與仇恨佔滿的一顆心,裂開一絲一絲的縫隙,沁出不能自抑的種種銳痛,這不該存在於他身上的心軟,很快便被淳于謙毫不留情的壓了下去,殘酷而冷硬的嗓音,凜聲開口道:

“無辜?從她甘心情願的留下來爲那個男人做質的時候……就該一早預料到會有今日的結果……一切都是她自找的,怨不得別人……”

他說得對,一切都是她自找的……可是怎麼辦?明知道留下來,將會面臨的悲慘境地……她還是義無反顧的留了下來,只因無法拒絕那個人的希望……心,如同被一雙無形的大掌,狠狠撕碎一般,化成無數的粉末,飄飄蕩蕩在安若溪體內的每一個角落,將那些不能呼吸的炙痛,狠狠的傳遍四肢百骸,打斷了,揉爛了,再粗暴的縫補起來,接受新一輪的肆虐,周而復始,無休無止一般……女子美麗的眼眸裡,激盪的所有一切情緒,或悲哀,或痛楚,或茫然、或悽苦,無論怎樣的暗流洶涌,卻全都是爲着另一個男人……自始至終,與他淳于謙無關……不,他不甘心,他要將她對那個男人的所有愛戀與癡迷,都趕了走;他要她對那個男人,只有怨,只有恨,再不能被他蠱惑……“後悔了嗎?”

眸色慘戾,淳于謙一把陰鷙的嗓音,殘酷而決絕:

“朕的四皇弟……他明明知道你與腹中的孩兒,都在朕的手中……只要他膽敢謀反,你二人的性命必定不保……但他還是毅然而然的反了……之前……本王給過他機會選擇……但他選擇帶走的那個人,卻是另一個女子……沐凝汐……這就是你心心念唸的男人嗎?”

從男人削薄的脣瓣間,徐徐傾吐出的一字一句,皆化爲千萬根利箭,毫無偏差的射中安若溪的心底,將那些千瘡百孔的傷疤,再次狠狠的撕開,任鮮血淋漓,皮肉模糊,痛不欲生……可是那一道道慘烈的傷口上鑄刻的名字,卻仍不過“淳于焉”三個字而已……虛弱的雙腿,彷彿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的沉重力量,如墜了一塊千鈞巨石般,拖着她不斷的往下深陷,直似要墮到那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粉身碎骨,萬劫不復,永無超生之日……意識陷入一片昏迷之際,安若溪模模糊糊間,聽到施玥珞焦切的喚着“汐兒……”,那樣溫暖的嗓音,似一線脆弱的光,照亮了她短暫的希冀,然後熄滅成灰,無知無覺……“我的孩子……”

從無窮無盡的夢魘中,猛的驚醒,安若溪直直坐了起來,眸底一片恐懼,望向自己的小腹……“汐兒……沒事的……”

施玥珞來不及爲女子的醒轉而鬆口氣,便急急安撫着她的情緒,一把柔柔的嗓音,焦切而溫軟:

“沒事的……御醫剛剛來爲你診視過……胎兒無事……他平平安安的睡在你肚子裡……別怕……汐兒,沒事的……”

許是女子的安撫,真的有效,安若溪漸漸平靜下來,雙手緊緊撫在小腹之處,拼命的感知着那跳動在裡面的小生命……像是終於確認了一般,安若溪一顆揪於半空的心,彷彿再也沒有力氣懸着,倏然鬆懈了下來,一切的歡喜、痛苦、恐懼、無措,也都在這一剎那找到了出口,凝向面前女子的眼眸裡,滾出大片大片的淚水,止也止不住……“皇嫂……我的孩子……真的沒事了嗎?安若溪像一個迷了路,陡然間找到親人的小孩子一般,緊緊撲在施玥珞的懷中,汲取着她的溫暖,顫抖的身子,宛如寒風中墜在枝頭的最後一片枯葉,隨時都會被狠狠摔落下來……似一根刺,狠狠扎進淳于謙的心底,生根發芽,長成參天大樹,再也無力拔除一般……朦朦淚眼之中,安若溪陡見那立在不遠之處,尊貴如神祗,手握生殺予奪大權的男人,一顆稍得寬慰的心,瞬間又被提了起來,拽着她從高懸的半空,直直跌進深不見底的山崖,摔個粉碎……“表哥……不要傷害我的孩子……求求你……”

僵硬的身子,緩緩從施玥珞的懷中脫出,安若溪擡眸望向面前的男人,一把暗啞的嗓音,尚凝着哀哀痛哭過後的大片哽咽,溢滿講不出聲的苦澀、彷徨、無措與乞求,重重撞擊在淳于謙的耳朵裡,化成無數的悲涼若水,漫延至血管深處,順着體內每一條經脈,流遍全身……男人微微撇開頭去,仿若連多看她一眼都不屑,寒眸凌厲,如刀似劍,不知射向何方,惟有嗓音冷冷,不帶分毫的感情,又平又硬,從薄脣間,沁涼的吐出來:

“你放心……在勝負未定之前……朕會留着你與腹中那塊肉的性命……你最好祈禱上蒼……這場仗……不要那麼早的打完……”

語畢,男人不再停留,拂袖即去。

望着被雙手緊緊護住的腹部,安若溪的眼底,終是不可避免的狠狠劃過一道傷痕。心中千頭萬緒,交織成“淳于焉”三個字……可是,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他永遠不在她的身邊……心痛欲裂,不能抑止。

禁足在鳳玉宮偏殿的日子,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差。除了失卻自由以外,安若溪的一切飲食起居,吃穿用度,都與先前無異,甚至不時有御醫前來爲她診平安脈,偶爾施玥珞也會過來陪她說說話……卻決口不提兩方的戰事如何……沒錯,淳于謙下旨,宮中衆人,無論任何人等,都決不允許將外面的消息,有一分一毫的透露給她……安若溪不知道他這樣做的用意如何……這樣與世隔絕般的日子,一開始,心自惴惴,仿若既殷切的期盼着那個男人的消息,又極之的恐懼着與他有關的跡象……矛盾而不安……無論結果怎樣,對她來說,都是磨難……直到大夫囑咐她,這般的殫精竭慮,對腹中孩兒不好……漸漸的,安若溪卻也心平氣和起來……既然她無法改變已經發生的事實,惟有順其自然的面對……未來怎麼樣,她想不到,也不敢想……她能做的,僅是儘自己的一切所能,護住肚子裡的小小生命……在這個世界上,他唯有她,她亦唯有他……這樣便足夠了……日子彷彿白駒過隙般走得極快,又彷彿水滴石穿般踟躕不前,但無論如何,時間都不會因着任何人的期盼而改變,沒有早一步,也絕不會晚一步,該來的總會卡着點來,逃也逃不開,躲也躲不掉,永遠面無表情的迫着你接受……所以當惶恐難忍的宮人前來傳旨,說淳于謙在露華殿裡等她的時候,安若溪隱隱覺得,她最恐懼的事情,終於不可避免的到來了……右手撫了撫那漸已突起的小腹……算下來,從得知淳于焉起兵之日,直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兩個多月的時間……眸色微恍,斂去心底一切暗涌,安若溪跟着宮人,朝露華殿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