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悠悠從睡夢中醒轉,甫睜開眼睛,觸目所及,卻是滿屋昏黑,夜色沉沉,安若溪一時之間竟有些恍惚,分不清此時此刻,自己是業已清醒,抑或是尚處於睡夢。

牀頭的銅壺滴漏,低聲迴盪着,在空寂漆黑的房間裡,顯得異常清晰。

安若溪定了定神,堪堪望去,才發覺現在已經是下午的酉時三刻了……冬日的夜,總是來得迅速而猛烈,猝不及防間,天色已然黑透……本來只是打算小憩一會兒,沒想到這一躺下,竟睡了兩個多時辰……連夢都不曾做一個……若果就這樣沉睡不起,大抵也算是一種福氣吧?又在牀上掙扎了一會兒,安若溪方纔拖着軟綿綿的身子,下了牀,待得雙足踩在實地上,卻是仍有些眩暈與虛浮,就連胸口都泛出絲絲煩鬱的感覺,悶悶的,喘不上氣來……最近總出現這樣的不適,身子也彷彿較以前嬌貴了不少,有時候什麼都不做,還是會莫名的疲乏倦怠,昏昏欲睡……莫不是到了冬眠的時候?尚有心思自嘲一笑,安若溪摸着黑,尋到火摺子,把蠟燭點燃了,跳躍的火苗,陡然間照亮了茫茫夜色,突如其來的光線,竟是刺得眼睛一恍,直過了片刻,方纔適應……擡眸一瞥間,心中卻不由的一動……但見窗前映出一道忻長的男子身影來,雖然那人察覺到屋裡人的注視,身形極快的閃到了一旁看不見的角落,但安若溪還是認出了那人是誰……趕在那道身影離去之前,安若溪出聲喚道:

“連大哥……”

推開窗子,男人不由自主頓住的背影,便清晰的凝在了安若溪的眼眸裡。

“連大哥……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啊?你可找到你要找的人了嗎?”

在屋子裡坐定,短暫的沉默之後,安若溪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輕淺的嗓音,尚帶着熟睡剛醒的一絲暗啞和乾澀,慵懶中透出不自覺的某種緊張。

眸色一恍,劃過一道不能自抑的傷痕,連亦塵微微撇開頭去,晦暗的目光,飄飄蕩蕩,卻不知落向何處,嗓音低沉而寡淡,似悽楚、似迷惘,茫茫然無所依傍:

“那人已經承認……是昔日的婉皇后指使他……將我爹與如貴妃的一段舊情,報告給先皇的……也是他,偷了錦瀾釵,又假借如貴妃的名義,送到了我爹手中……淳于焉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這樣的結果,安若溪早已預料到。但是眼見着面前的男人,雖然竭力隱忍,但那些潮水一般的痛苦,還是無法自抑的從他清朗俊逸的臉容上,流瀉出來,藏也藏不了,止也止不住……安若溪的心,不由的一疼……她能夠感覺到他的悲傷,那種傷口明明結了疤,長了痂,你以爲它已經完全康復了,它卻在你沒有防備的時候,重又被人毫不留情的狠狠撕裂……慘痛,如同身受……卻不知該從何安慰起,只因此時此刻一切的語言,對男人來說,都是蒼白而無力的……“連大哥……那你今後可有什麼打算?”

安若溪想說,過去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再如何糾纏不放,也都是於事無補,人總要不斷的向前看……只是,這一番話,在看到男人眉眼之間,有泠泠的恨意,陰戾而殘鷙,陡然熾盛的時候,就那麼鯁在喉嚨間,低低徘徊,千迴百轉,裹於口腔之中,揉碎了,嚼爛了,化爲灰燼,終是無力的嚥了回去,噎的五臟六腑,俱是悶重的一痛……“你會留下來……跟淳于焉一起報仇嗎?”

飄忽的眼眸,找不到可以安放之處,最後只能落在斜對面的那一隻蠟燭上,搖曳的火光,閃爍不定,忽明忽暗,映入瞳孔深處,有如鬼影重重,陰晦難辨……安若溪但覺一顆心,似被一雙無形的大掌,狠狠揪着,撕拉拽扯,不知要牽繫着她,走向何方……目中一閃,眼底有大片大片未明的浮光,一掠而過,連亦塵暗沉的嗓音,迷惘而茫然:

“我不知道……”

回眸,一雙清目,卻是深深的凝在面前的女子身上,席捲着無法言說的濃情厚意,無限款款,暗流涌動,最後都只化爲一抹卑微卻堅定的期待:

“汐兒……你呢?你希望我怎麼做?”

安若溪只覺一顆心,倏然一跳,腦海之中,剎那間閃過無數的白光,她卻抓不緊,看不清,飄飄蕩蕩,朦朧模糊,不由下意識的望向說話的男人,整個人似走在分岔口的小孩子,不知哪條路纔是回家的方向,懵懂而無措……悲哀若水,一點一滴的漫延在連亦塵的整個身心裡,浸入體內的每一根血管,流竄至四肢百骸,連指尖都彷彿滲出無法抑制的涼意,低沉而暗啞的嗓音,凝聚着即使明知結果,卻也必須親耳聽到,方纔死心的決絕,開口道:

“汐兒……你知道,只要你一句話……如果你說,你想離開焉王府,想離開這裡的一切名利紛爭,熙熙攘攘……我便立刻放低所有,國仇家恨也好,恩怨情仇也罷,我都不在乎……只要你一句話,我便帶着你遠走高飛……從此之後,你想做什麼,便做什麼,你想去哪裡,我便陪你到哪裡……你可願意?”

男人輕柔的嗓音,幾乎要低到卑微的塵土裡了一般,一雙清眸,波光瀲灩,倒映的全是眼前女子的身影,氤氳着密密層層,深不見底的情愫,波濤洶涌,濃重的化也化不開,緊緊包圍在一起,堅定如鐵,灼烈似火……卻又脆弱的彷彿一場虛無縹緲的夢,彷彿建造在懸崖上的一座空中樓閣,輕輕一碰,就會像泡沫一般破碎,墜入無窮無盡的黑暗之中,粉身碎骨,萬劫不復,再難撿拾……心似洪爐,熊熊燃燒,炙的整個身子,都火燙如燒,安若溪但覺腦子裡一片空白,茫茫然,什麼也想不到,思緒如被人抽乾殆盡,不知所起,不知所蹤……離開焉王府,離開這裡的一切名利紛爭,愛恨情仇……從此之後,天高海闊,自由自在……這不是她一直希冀與期待的嗎?爲什麼,現在這樣的機會,擺在她的面前,她卻猶豫了?眼前驀地浮現出一道男人的身影,一開始模糊而朦朧,漸漸的,卻清晰起來,那一道單薄的影子,慢慢的填滿了血肉,有了呼吸,從她的心底,活了一般,生動而立體,佔據着整個胸膛……讓她再也逃不了,避不過,糾纏在血液裡,流淌在生命中,不死不休……女子清透晶瑩的臉容上,最細微的波動,都一一落在連亦塵的眼裡,由期待到無望,由奢求到夢碎,窒息的慘痛,從靈魂深處泛出來,慢慢的擴散到四肢百骸,身體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個細胞,每一個毛孔之中,一呼一吸,一跳一頓,都會牽扯出無窮無盡的悲涼,決了堤的潮水一般,充斥在整幅身子裡,漸漸的積聚、膨脹,滿溢,彷彿隨時都會從血管裡爆裂而出,炸成一片一片的飛絮,飄蕩在空氣中,隨風而動,消失於天地之間,無影無蹤……是不是惟有死亡,才能夠將這樣的痛楚,盡數埋沒?若果真的如此,他將會迫切的等待着那一天的到來……嘴角無意識的泛出一抹淺笑,也許,當你所有的痛苦,都無處安放的時候,當你連哭泣都尋不到半絲的力氣的時候,那麼,世間的任何事情,喜怒哀樂,也都不過變成別人的癡癡怨怨,都跟你不再又任何關係,你所剩下的,也便只有得不到裝載的一斛微笑,尚未來得及成形,卻便已彌散消亡……卻聽連亦塵嗓音溫潤,似熊熊烈火,焚燒殆盡過後,惟剩的一片磨滅的死灰,再也點不起星星點點的溫度,冷寂如墳墓,說的是:

“同樣的……汐兒,只要你一句話……你想我留在這裡,助焉王爺一臂之力……我即便拼卻性命,也爲你實現……”

心底,如針扎一般銳痛,安若溪望着面前的男人,她可以清晰的看到,他眼中映出來的自己的身影,那樣的堅定而執拗,一不小心,會讓人誤以爲,她是烙印在他眸裡的一道傷痕,永世不能磨滅……胸口有不能呼吸的慘痛,漫延至整個靈魂,安若溪喃喃開口道:

“不……連大哥……不要這樣……你對我的好,我知道……可是我還不起……不要爲了我……也不要爲了任何人……連大哥,我只希望你……爲自己而活……”

安若溪知道自己很殘忍,但是她不能再給他錯誤的希望……那樣的話,只會讓他更加痛苦……他對她的情意,她只怕這一生一世,都還不起……連亦塵深深凝住眼前的女子,那樣的熾烈,似要將她鑄刻腦海裡,再也難以拔除一般……不,她早已存在在那裡,伴隨着他的呼吸與心跳,成爲他生命的一部分,抹不去,忘不掉,割捨不了……微微瞥過頭去,斂盡一切激盪,連亦塵溫聲開口道:

“汐兒……你知道……所有的一切,皆是我心甘情願……由始至終,都是我一個人的事,與你無關……更不需要你還……就像現在一樣……你希望我爲自己而活……我也會的……”

話已說盡,連亦塵輕輕站起身,緩步向門口走去。

安若溪望着男人挺拔堅韌的身姿,孤清而寂寥,內疚似窗外飄飛的大雪一般,茫茫然灑滿整個天地,沁出無窮無盡的悲涼,溢滿心房的每一個地方,她想叫住他,可是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的聲音……既然給不了他任何的希望,那麼,她還有何話可說?房門吱吱呦呦的打開,屋外柳絮一般的大雪,轟轟烈烈的捲了進來,白茫茫的一片之間,安若溪看到門口佇立的那一道身影,毓秀挺拔,如雲髮髻,落滿積雪,有如白頭,仿若一夕之間,已是天荒地老,海枯石爛……“淳于焉”三個字,凝在喉頭,烙在眸底,刻在靈魂,卻開不了口,講不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