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女子一把溫潤和緩的嗓音,柔媚卻堅定,嬌弱而執着,每一個字眼,每一句話語,都裹滿了無限的輕憐密愛,濃情厚意,悠遠癡惘,連綿不絕,像是一潭春水中,漸漸長出來的蔓蔓藤蘿,將聽聞者的整個身子,連同胸膛裡藏着的一顆心,都緊緊鎖繞在一起,交纏不放,不死不休……縱便淳于焉一早知曉她對自己的情意,此刻聽來這一番深情款款的剖白,卻也不由的心湖震盪,難以平息,如春風化雨,千迴百轉、極有耐性的灑落,將那冷硬堅忍的所在,漸漸的撕開一道輕細的口子,滲出絲絲縷縷的柔軟來,泛在那冷凝如霜的瞳孔深處,溶解出星星點點的清光……男人涼薄的兩片脣瓣,似微微張翕了須臾,想說些什麼,一時之間,卻彷彿又難以找到能夠出口的字眼,兜兜轉轉,鯁住的不知名情緒,最後只得遊離在喉嚨之間,茫然飄忽,不知所蹤……蘇苑莛水波輕轉的一雙明眸,有大片大片未明的驚濤駭浪,一掠而過,卻被眼底氤氳的層層朦朧霧氣,給不都聲色的遮蓋了去,瀲灩過後,泛在空氣裡的若水哀傷,便只剩下無窮無盡般的溶溶情意,濃的化也化不開,一把柔軟綿軟的嗓音,似陷入對過去美好歲月的幽然回憶之中,輕細的如同最上等的絲絹,鋪灑了一地的溫柔與繾綣:

“王爺……你可還曾記得……當年,你被困鄴城……援軍不發,死生未明……所有人,都認爲王爺已經凶多吉少……臣妾偏偏不信……一心想要去找王爺……那時,也是這樣的隆冬時節……從王府到鄴城,千里迢迢,臣妾孤身一人,不眠不休,迎着滿面風雪,踏上茫茫前路……不知跑斷了幾多馬匹,遇到了幾許兇險……幾次三番,臣妾都以爲自己要死了……可臣妾還沒有找到王爺,怎麼可以死呢?”

“當時當刻,臣妾心裡惟有一個念頭,一定要找到王爺……哪怕只爲了能夠與王爺死在一處,也是好的……”

女子皎若秋月的臉容上,如籠了層層疊疊夢幻般的流光,神情悠悠,飄渺而恍惚,像是走進了縈繞着嫋嫋雲煙的仙境,美得叫人心悸。

淳于焉但覺心底某處,如被一塊千斤巨石,重重擊中,那些埋藏在靈魂深處,幽暗不見天日的過往,不被提起,卻無一日或忘,此刻陡然間像打開了鎖妖塔的惡魔一般,迅速的逃逸出來,暴露在空氣中,叫囂着,咆哮着……淳于焉永遠都不會忘記……那日,京中傳來父皇駕崩,淳于謙即位的消息,正是他攻陷鄴城,整裝待發,打算班師回朝的時候……卻沒承想,先前敗走的呂良國守將,突然以一倍的兵力,殺了回來,形勢急轉其下……幾場硬仗,雙方皆是傷亡慘重……他與數千將士被困鄴城,援軍不發,糧草斷絕……他從十五歲開始帶兵,那一仗,卻是他有生之年,所歷最爲兇險的……不僅僅是看得見的外敵的入侵……更有來自新皇暗箭難防的威脅……男人暗波涌動的寒眸深處,倏然劃過一道嗜血的殘戾,如同在幽黑的十八層地府,驀地點起的一簇硫磺之火,熾烈而恐怖,熊熊燃燒着摧毀一切的泠泠恨意……這纔是蘇苑莛熟悉的那個王爺。

“所幸的是,皇天不負有心人……臣妾日夜兼行了二十多天之後……終於到了鄴城……得見王爺平平安安的站在臣妾面前的那一剎那……幾乎是臣妾有生以來,最幸福的時刻……”

女子細細碎碎的嗓音,從嬌豔欲滴的脣瓣間,徐徐傾吐而出,如久旱的天際,飄飄灑灑下來的一襲春雨,浸氳着淳于焉荒蕪冷硬的心,漸漸滲出一絲絲的暖意……就好像當日佇立城頭,望着底下那嬌小柔弱的一抹身影之時,心中激盪如潮涌的震撼、澎湃、從未有過的情愫,就是在那時油然而生的吧?“莛兒……”

堅實溫厚的大掌,輕輕握住女子柔軟膩滑的玉手,淳于焉低聲喚道,回憶觸動了許久未曾觸碰的情思,泛出絲絲縷縷的波動盪漾。

“王爺……你可還曾記得……你當時應承過莛兒什麼?”

女子輕淺綿柔的嗓音,低低徘徊,流離婉轉,美目似水,盪出一圈一圈的漣漪,盡數纏繞在面前的男人身上。

心底一恍,復又堅定如鐵,淳于焉話音清冽朗越,那些輕薄而厚重的字眼,便從一開一合的脣瓣間,徐徐傾吐而出,說的是:

“本王這一生一世……都絕不會有負於莛兒你……”

一字一句,皆如利刃鑄刻於礁石之上,任風吹雨打,永不動搖,再難磨滅……也許不僅僅是爲着眼前女子的承諾,更是對自己的提醒……眸色一深,斂去瞳孔深處,剎那間掠過的大片大片未明的浮光,淳于焉緊了緊握在手中的玉手,腦海裡,另一道身影,卻不期然的一閃即逝,抓不住,捉不緊,只劃下一個模糊的印子,便消失的無影無蹤……蘇苑莛輕輕靠在男人的懷抱裡,他強而有力的臂膀,堅實而溫暖,隔着厚重的衣衫,她依然可以清晰的聽到,男人胸膛裡那砰然跳動的一顆心,一聲一聲,沉穩若水,激盪成世間最美妙的旋律……那裡,此時此刻,應該只有她一個人的存在吧?不,從過去,到現在,乃至將來……她都絕不會允許有另外的人,闖進這裡來的……他的心裡,惟能有她一個人……就像她的心裡,自始至終,也都只有他一個人存在而已……女子精緻的眉眼,即使是睡夢之中,也無法放鬆的緊緊皺着,晶亮璀璨的一雙眸子,微微闔着,偶爾不能自抑的泛出幾分顫動來,許是正魘在某種夢境之中,難以自拔,眼瞼之處,有長而捲翹的睫毛,低低垂着,投下一疊疊暗暗的光影,尚沾染着絲絲的溼意,如同被雨水打溼了翅膀的兩隻蝴蝶,撲閃怔楞着,卻如何也飛不起來……突然,女子像是陡然間夢到了什麼不好的事情,單薄的身子,瑟縮在錦被之中,蜷縮如亟待被人保護的嬰兒,漫延着不能抑止的顫抖,大顆大顆的淚水,慢慢的從閉着的眼眸之中,一點一點的滲出來,到得後來,卻似決了堤的潮水般,不斷的滾落噴涌,匯成一片汪洋,悲傷無法自抑,揉成千絲萬縷的情愫,融進灼燙熾熱的血液中,流淌在整個身心裡,化成睡夢中的喃喃囈語:

“不要……淳于焉……快走……”

細細碎碎的哽咽,從女子微微張翕的脣瓣間,無意識的傾吐而出,斷斷續續,低不可聞,惟有嗓音中,不能自抑滲出的縷縷恐懼、愛戀、痛楚、難捨,清晰異常的流轉在靜默的空氣中,一字一句,皆似利刃剮在鐵器之上,劃下不能磨滅的道道傷痕……安若溪看到那丰神俊朗的男子,身披戰甲,毓秀挺拔的站在她的面前,一雙漆黑如夜海的寒眸,流光瀲灩,氤氳着層層疊疊嗜血的歡快;輕淡的嘴角,凝着一線一如既往冷冽的笑意,性感而涼薄,微涼粗糲的大掌,優雅的握着一柄長劍,那泛着青光的利刃,不斷的滴出血來,帶着新鮮而腥羶的氣味,彷彿永遠也流不盡淌不幹一般……他開口喚她“汐兒”,邪魅而殘酷,他一步一步的向自己走來,咫尺卻天涯……突然,天地之間,不知從何而來,射出無數的利箭,如夏日裡磅礴的大雨般,毫不留情的向着男人衝去……她想大聲的告訴他“小心”,但是那兩個字,就像是千斤巨石一樣,堵在胸口,任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還是無法從那苦澀如刀割的喉嚨間逸出來,她的聲音,彷彿被淬了劇毒,毒啞了一般,嘴巴張翕,卻始終吐不出任何的聲音,她只能眼睜睜的看着,那些利箭,盡數埋進男人的胸膛之中,殷紅的血液,不斷的從傷口裡噴涌出來,染污了他浩如明月的盔甲,開出一朵暗夜裡的罌粟花,妖豔而慘烈……安若溪想奔到他的身邊,雙足卻如被狠狠釘在原地,再也挪不動半分,她只能那麼看着,看着男人玉身秀拔的身姿,緩緩的,緩緩的倒在她的面前,似在她千瘡百孔的心底,轟然倒塌了某樣東西般,碎成灰燼,再難撿拾……恍惚中,安若溪也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可那些心痛欲裂的痛楚,還是化成眼淚,不斷的從眼眶中流淌出來,止也止不住,如要將她生生撕裂一般,至死方休……朦朦朧朧,安若溪仿似聽到一把溫潤焦切的嗓音在喚着自己“汐兒,汐兒……”一遍一遍,仿似要將她從這樣的噩夢中解脫出來一般……安若溪拼命的睜開眼睛,淚眼氤氳中,一道男子的身影,漸漸清晰。

“連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