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回到焉王府,安若溪腦海裡激盪的還是這幾日發生的事情……自那天她得知陸籠晴流產,遂進宮去看望她,其後偏偏又遇上了施玥珞懷孕的消息……使得安若溪愈加的放心不下陸籠晴,索性便留在了宮中陪伴她……而淳于謙,除了例行的早朝之外,其餘時間也大都照顧在旁,且應她的要求,將施玥珞有喜一事,壓了下去,以免陸籠晴觸景傷情……對一個帝王來說,這樣爲一個妃子着想,已是難得……雖然如此,但安若溪仍對他袒護施大將軍,聽之任之的態度,耿耿於懷,不能釋然,眉宇間也就不覺多了幾分冷淡之氣,也不理他是否察覺到,依舊我行我素……微微稍可安慰的是,這幾天下來,陸籠晴臉容上濃重的哀傷與痛苦,總算漸漸消散了些許,身子和精神,都有所好轉,雖然復原,仍需要一段時間,但總歸叫人揪着的一顆心,鬆絡了不少……所以當今日,蘇苑莛進宮請安之時,帶來淳于焉飛鴿傳書,說他明天一早,即將回府的消息,兼且陸籠晴又執意讓她回去休息……拗不過,傍晚,安若溪只得起身,出了皇宮,回焉王府來了……一路顛簸,回來的時候,已是月沉西山,華燈寥寥。冬日的夜,總是來得特別迅速而猛烈,加之冰天雪地,寒意融融,不過酉時,焉王府已經一片沉寂。
安若溪不打算驚動下人,進了朱漆大門之後,便一個人徑直往涼歡軒的方向走去。靜夜沉沉,連呼嘯殘虐的北風,似乎都吹得累了,停歇下來,冷意泠然的空氣中,惟有輕緩的腳步,踩在厚厚的積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脆響,手中的燈籠忽明忽暗,照的前路,一片悽悽惶惶的迷濛……想到明天一早,淳于焉就會回到她的身邊,安若溪這幾日如冰凍三尺的一顆心,不由的微微一暖,腳下也自然加快了步伐……方經過假山,突然不遠之處,有人影一閃,雖然速度極快,但安若溪還是瞧清了那人身上穿着的衣衫,正是淳于焉臨去端陽郡爲他恩師賀壽之前,落在涼歡軒的那件……她不會看錯,因爲那件外袍上,有她歪歪斜斜繡上的幾株竹子,且當時她鬼使神差用的是金線,愈加顯得不倫不類,還被淳于焉嘲笑了許久……所以,當那個一襲月白色便裝的身影,倏然閃過的時候,安若溪的第一反應就是“淳于焉”……繼而轉念又一想,他明天方纔回府,莫非真的是她相思入骨,於是,竟出現了幻覺嗎?
自嘲一笑,安若溪沒當回事,腳步一擡,即繼續自顧自的走自己的路,只是步履間,卻不知不覺加快了幾分速度。哪知剛走幾步,那一道詭異的身影,又是在她眼前堪堪一閃,這一次,卻沒有即時消失不見,而是保持着勻速,向前行着,仿若特意是等在這裡,專門替她帶路一般。
安若溪一雙腳,不由自主的一頓,腦海裡剎那間掠過大片大片未明的浮光,卻抓不住,捉不緊,雙眸下意識的望向那掩映在茫茫夜色中的妖異身影,心底稍稍遲疑了須臾,終是忍不住,跟了上去……以致數年之後,每每想起今夜,安若溪都會對自己的這一念之差,不由的心頭一恍……若果她當時沒有跟上去,是不是後來發生的一切事情,都會變得不同……但此時此刻,安若溪的好奇之心,戰勝了那星星點點莫名的恐懼與不詳,像一個即將偷窺到某種不爲人知的秘密的小孩子一般,亦步亦趨的,自以爲悄然的跟在那鬼魅一樣的人影身後……兜兜轉轉間,竟是來到了淳于焉的書房門前。但見那一道身影,如入無人之境般,徑直滑進了書房,透過點破的窗戶紙,但見臉帶銀色面具的那個人,堪堪走到了懸掛在角落的一幅春江花月夜圖面前,然後伸出手去,輕輕按在了天邊的一輪明月的位置上,如同開啓了潘多拉盒子的機括,堅硬厚實的牆壁上,竟隨之緩緩裂出一道暗門來……待得那人走了進去之後,機關卻又自動關了起來,若非知道此中機巧,諒誰也猜不到這小小的書房之中,竟會暗藏如此玄機……現在想來,以往每次她到這裡來找淳于焉,待不了多久,便會被他不動聲色的帶走……如今看來,想必是怕她無意中發現這書房裡的機關吧?只是,這一道暗門的背後,到底隱藏着怎樣不爲人知的秘密呢?
安若溪緊緊盯着那一幅春江花月夜圖,伸出去的右手,就那麼僵持在明月的位置上,心底激盪,一如翻滾不定的潮涌,猶豫掙扎,矛盾難安,實不知自己究竟是應該義無反顧的按下去,抑或是一無所知的縮回來……她隱隱有種不詳的預感,只要她這一按下去,那些幽暗不見天日的真相,便會迫不及待的撕扯着她去面對,不容分說,由不得她絲毫的逃避……莫名的恐懼,像毒蛇一般,哧溜溜的爬過她的後背,雞皮疙瘩,一粒一粒的從肌膚上長出來,掉落一地,再也難撿……安若溪下意識的想要收回,然後離開這個地方……一雙腳,卻像是被人灌了千斤重的鉛石般,無論如何也擡不起來……那一道與牆壁融在一起的暗門,就像是等待着她打開的一個巨大漩渦,勾纏着你不由自主的想要往下沉,想要看清裡面,究竟有着怎樣的暗流洶涌……眼睛一閉,安若溪不再遲疑,緊緊按上機關的所在。隨着一記厚重而沉悶的聲響,隱藏在牆壁上的暗門,徐徐打開,赫然露出一列長長的臺階,望不到底,不知沿着他們走下去,石級的盡頭,會有怎樣的一番景象?是鳥語花香的世外桃源,抑或是刀山火海的十八層地府?
心中有一道聲音,一直在告誡着安若溪,回去,回去……現在回去,還來得及……但她的四肢百骸,身體的每一絲血液,每一個細胞,卻彷彿不受控制般,被那未知的黑暗,所吸引着,誘、惑着她的進入……牙根一咬,安若溪擡起腳步,邁下了第一級臺階,一步一步,雖然緩慢,卻毫不猶豫,朝着幽深的隧道走去,兩邊的銅牆鐵壁上,有盞盞枯黃的煤油燈,隨着不知何處而來的陣陣陰風,搖擺不定,晦暗明滅,有如鬼影重重。
安若溪提着一顆心,沿着石級,不斷的往下沉,直似要沉到深不見底的懸崖裡去一般,等待她的命運,惟有粉身碎骨,萬劫不復……似乎走了一個世紀般漫長,站在平地上的安若溪,只覺雙腿僵硬如鐵,仿若被人抽光了所有的力氣,再也邁不動任何的步伐了。
眼前是兩個足球場般龐大的庫房,冰冷的銅牆鐵壁之中,堆滿了各式各樣的兵器,簇新鋥亮,泛出陰冷而森然的寒光,呼嘯着嗜血的欲、望,仿若迫不及待的想將它們所遇到的任何敵人,毫不留情的斬殺於手下;牆角的另一端,那些被密密實實保護起來的粉末,散發出刺鼻的硫磺之味,每一包,都可輕而易舉的置人於死地,除了火藥,再無其他……安若溪只覺整個身子,如墮冰窖。
淳于焉的書房裡……竟會有這樣一個佈滿兵刃與火藥的密室的存在……究竟是爲了什麼?安若溪不敢想。
後頸驀然一痛,安若溪甚至連驚呼一聲,都來不及,意識便陷入了一片昏黑之中。
不知沉睡了幾多久,耳邊朦朦朧朧的傳來一聲聲灼切的呼喚:
“汐兒……汐兒……”
安若溪悠悠睜開眼睛,一時之間,竟有些不適應突如其來的光線,眸色迷濛而恍惚,懵懂的望向面前那一張焦急而擔憂的臉容,不確定的開口道:
“連大哥?”
男子看到她的清醒,面上明顯的一喜,溫潤的嗓音中,仍不自覺的泛着藏也藏不住的關切:
“汐兒……你醒了……身子還有哪裡不舒服嗎?”
男人一邊殷殷垂詢着,一邊伸出手去,搭在那纖細滑膩的皓腕上,探她的脈搏。
“連大哥……這是哪裡?”
腦子裡仍是有些茫然,安若溪下意識的環視着四周的環境……望着滿目泛着森冷寒光的兵刃,以及鼻端沁入的絲絲火藥味,混混沌沌的思緒,漸漸恢復清明……“我忘了,這是淳于焉的書房……對了,連大哥,你怎麼會出現在這兒?”
眸色一暗,斂去心底莫名而生的陣陣失落,突然意識到這一點,安若溪不由焦切的問道。
“我經過書房門口的時候……撿到這隻錦瀾釵……恐你出事……所以進來看看……幸虧被我找到了書房的機關……”
說話間,連亦塵已從懷中取出了釵子,想到先前陡見這隻錦瀾釵跌落在書房門口,而它的主人,卻彷彿從這個世上消失了一般……連亦塵仍心有餘悸……雖然男子清潤的嗓音,竭力隱忍着某種情緒,但安若溪還是聽清了其中,藏也藏不住的擔心與關切,心中不由一暖。
“謝謝你連大哥……我每次有危險,你都會第一時間出現在我的面前……”
對眼前男子的感激之餘,安若溪腦海裡卻不由的閃過另一張面容來……不知他現在在哪裡?因着這溫軟的感謝,連亦塵心中驀然一跳,卻在撞到她悠然而恍惚的眸色時,狠狠的一沉。
“汐兒……先別說了……此地不宜久留……我先帶你出去……”
斂去瞳孔深處,層層疊疊漫延開來的悲哀,連亦塵小心翼翼的扶起身畔的女子……眼眸掃過房裡的兵刃和火藥之時,有精光一閃而逝。
安若溪察覺了,心中驀然一沉。
“連大哥……你可知道這裡爲什麼會有這麼多的兵器和火藥?”
走了數步之後,安若溪終究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心中只覺說不出的矛盾激盪,既盼着有人能夠解答她的種種疑惑,又害怕那說出來的真相,會跟她恐懼着的猜測,融爲一體……連亦塵的腳步,驀地一頓。溫潤的眸子,深深望住面前的女子,有大片大片未明的浮光,一一掠過,最後都化爲某種絕決和堅定。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
男人略帶低沉的嗓音,徐徐開口,安若溪一顆心,是瞬間被人提了起來,懸在半空中,仿若隨時都會因着他的一字一句,而瞬間跌入萬劫不復的深淵裡……雙手不自覺的緊握成拳,任水蔥似的指甲,深深嵌入那汗溼滑膩的掌心,也覺不出絲毫的疼痛。
安若溪一雙眼眸,緊緊凝在面前的連亦塵身上,她注視着他溫淺的兩片薄脣,微微張翕,那些殘酷的真相,眼見就要從他的嘴中,再也逃避不了的傾吐而出……突然,一道凜冽而殘虐的嗓音,在這短暫的沉默間隙,驀地響起,如同劃破陰冷空氣裡的一柄利劍,直刺向安若溪的心頭,說的是:
“住口……”
擡眸,安若溪堪堪望向那站在石階之上的男子,搖曳不定的燭光,流轉在那一張俊朗冷毅的臉容上,晦暗明滅,鬼影重重,掩蓋了他一切真實的喜怒哀樂,惟有一具挺拔毓秀的身姿,有如高高在上的神祗,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瞬間便可定人生死。
安若溪的心,驀然一動,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