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第 43 章

我以爲洶涌的責罰還要繼續, 可是第二日,三婆過來,古怪的打量了我一會兒說, 上面吩咐, 讓我不必再在外院做那些粗重的活兒, 而是進了內院, 伺候裡面住的主子。

三婆一邊說一邊口氣怪怪的:“你這不知道又是哪來的福氣, 內院伺候的丫頭都是十五六歲的,水靈靈的丫頭,主子是看得起你, 你也要有些擔當,不要像現在這樣悶悶的, 看着就讓人生氣。”我越發苦笑, 勉強扯出笑容來。三婆喃喃:“哎, 別說,你笑起也算是清秀。去了內院可以注意些, 走動也不要隨便,那都是些貴人住的地方,要是衝突了誰,受苦的是你自己。”我心想李笙還真是不放心我啊,把我調去內院, 恐怕是害怕我興起逃走的念頭吧。

內院的丫頭房我就熟悉許多了, 只是物是人非, 周圍的景象依舊, 卻是些陌生的面孔。草草洗漱了一番, 換上統一的棉衫。對着銅鏡看了看,我如今這萎靡的神色與漸老的姿容與當初何其相似, 只是當初是因爲恨,如今是因爲愧疚。

周圍照例還有人指指點點,不過應該是都被交代過,並沒有搭理我。除了吩咐我打掃庭院之外都離得我遠遠的。看着那些風華正茂,兩三個一羣的少女,我只覺自己的已經與她們相去甚遠。相比起來,我更喜歡與三婆相處,或者我真的是個賤骨頭,賤皮子罷。

我被分配者打擾一個出入於外院的庭院,四周都有衣着挺拔,不苟言笑的侍衛。整個空曠的地方由我一個人打掃整理,從早到晚。我是很滿意這樣的工作,既不算太累,也算不上閒。我怕我一閒下來就想東想西,想生玉什麼的。

每日吃飯和休息的時間都是獨自一人,沒什麼人理我,我也找不到人說話。孤獨像是個綿綿的針,刺在我的心口上。鈍鈍的痛着。

同我一起居住的侍女同我講了,上面吩咐,除了打掃的院子我是不能去其他地方的,要是被發現了,她們都會連同被責罰。說罷就當我是病毒一樣的避開了。我一邊疊着被子一邊很是知足,每日能填飽肚子,能洗去身上的塵埃再入睡,我已經十分十分的滿足,那邊的侍女都湊做了一團,說着夜話。

我縮在自己的牀上,連呼吸都小心翼翼的,既不想要打擾別人,也不想要打擾自己似的。

燭光搖曳着,間或伴着少女的清脆聲音和嬉笑聲。這面是暗影涌動,那邊是亮麗面容,隔了一層光線,卻如隔了一個世界。李笙和她們都活在一個完好的,有無限未來的生活當中。

“對啊,我也看見那位夫人了,實在是清秀迷人啊,看起來和將軍差不多大。”“對,對,將軍每日都會去看她幾次,聽說她以前對將軍家裡有恩,將軍可看重她了。”“哎,可惜了,我還以爲將軍… …”“你還以爲將軍什麼?會看上你這個小妮子嗎?”“哈哈… …”打鬧聲和嬉笑聲陣陣,我是乏極,自顧自的睡了過去。

這樣的日子實在說不上開心,可是被完全孤立的感覺也實在讓人難以忍受。若是以前,憑藉一股子恨意,我或許還能平復自己的心,可是現在多了對未來的期望,再將我陷入這樣一種孤獨的境地來,實在是很殘忍。

自從那日以後我再也沒見到過李笙,從別人的交談中可以知道他現在是皇上面前的大紅人。總是忙進忙出,聽說現在時局雖穩卻面對着新舊政黨交替的時刻。忙着是着不了地的。我將院子裡的落葉都掃做了一堆,又有寬大的梧桐葉落了下來,彎起腰撿了,起身的時候一陣頭暈,頭頂上的雲天都在搖晃,我站了一會兒才穩住自己的身體,將掃帚擱在一旁,坐在廊檐下休息。

入秋時節,生玉能有三歲了吧。我昨年離開時他還窩在蔚芳的手臂上打着呵欠,小孩子最是喜新厭舊,他大概是忘記我了,忘記我了罷。心中想着添堵,眼淚就滋的一下流了出來,反正院子裡只有我,只有老天看着我流淚,也不算太丟臉吧。

“喂,那邊那個!”我還沒來得及從那個難免太過文藝的情懷中回覆過來,就有人叫我,是個同屋子住的丫頭,平常有些懶散,也不知道現在叫我做什麼。“去,把那邊的飛戊小院打掃一下。”她吩咐道。“我…不是說我不能隨便走動嗎?”我疑惑的問。“叫你去就去拉,你幹快點,一會兒再回來。吃晚飯的時候再回去。”她催促道。我明白過來,感情她是自己偷懶,想着我新來的不利用白不利用。我也無話可說,跟着她身後。

這院子比我剛剛打掃的要小上許多,佈置雅緻,像是個女子居住的。剛剛喚我的侍女催促我手腳快些,她自己則依在門框上打瞌睡。我無奈,埋頭幹起活來,想起這個院子以前是莫寧住的,她現在落得在淮河邊上賣笑,卻不願意讓李家的人知道,誰的自尊堅持起來,果真都執着得嚇人。

重複機械的打掃動作,我的腦子裡也暫時放空開來。只怕一回想往事,就覺得不值,一想起以後就覺得茫然,從前以後,都是我不願意想起的。

“啊,李小姐,這大太陽天兒,你怎麼出來?”靠着門框上的侍女突然高聲招呼着,一把拉過我,將我推到身後。“呵,最近秋燥,我想去廚房做些東西給將軍。”一個熟悉的聲音,溫婉的語氣,我驚愕的擡起頭來,蔚芳穿着一身上好的綾羅衣裳,桃紅的織錦流水的雲紋,鬢角斜斜的插着一隻珠花。以前沒有正經看過她,以爲她只是個沒長大的姑娘,現在突然看見,竟有些不敢認了。

“蔚芳…”我哆嗦着嘴,叫了出來,她轉過頭看到我,也是一愣。“李小姐的閨名都是你叫的嗎?”站在我前面的侍女低呵一聲,一把揪住我的手背,大概是害怕我衝突了貴人連累了她。我吃痛,抽回自己的手,上面已經青紫了一大片。大概是真的老了,還真是經不起折騰。

蔚芳大概還沒有從見到我的錯愕中反應過來,而一旁的侍女已經在催促推攘我離開。我此刻也管不了她暗裡下的重手,只是盯着蔚芳問:“生玉呢,生玉呢?”一激動,心中的巨石崩塌,壓得完全喘不過氣來,眼前的昏花再次開始,再支持不住,問了蔚芳最後一句生玉在哪就不醒人事了。

“就是,就是,她還真是不知好歹,扭住李小姐問,模樣凶神惡煞,當她自己是個什麼東西,李小姐可是將軍的人,真是皮厚。”“那後來呢?李小姐可有責怪你?”“那倒沒有,李小姐一直在發呆,我就將她拖回來了,死沉死沉的,做這麼個活兒都會昏倒,還真是不中用。”我醒來的時候半個胳膊還搭在牀外,腦袋也斜斜的靠了一半載枕頭上,聽着這樣的對話難免覺得煩惱,既然你都勉爲其難將我拖了回來,爲什麼又不要將我好好安置一下呢,說不定我會更加感謝你。

我挪動一下身體,積壓的疲乏又讓我痛苦起來,想要壓抑,卻還是難免的出了聲兒。那邊的人聽見了,竄了過來,看着我道:“喲,我們金貴的小姐總算是醒了,我看你是投錯而來胎,今日你要是害我得罪了李小姐,看我怎麼收拾你!”她恨聲道,隨便將手中的水盆弄斜,大部分都潑到了我的牀榻之上。我本來就不厚的棉被,立刻被浸溼。

我坐在牀榻之上看她,她挑着細細的眉毛,有着我沒有的鮮活表情挑釁看我。瞬間的事情,我打落她手中的誰盆,將她的上半個身軀抵在桌邊的矮櫃上,她的腦袋重重的撞在了窗楞上,一屋子的人都停住而來,怔忪看着我們。

我扣住她的脖子,嘶啞着說:“我是欠李家的,卻不欠你,下一次,我定會剁了你的爪子,你大可以試試。”

成功的看着她眼中流露出害怕的情緒來,我鬆開她,又恢復我平常的樣子。我怎樣也在文王府中練過騎射,對付幾個女人還是可以的。撿起她掉落在地上的盆子放在水架子上。我披了件衣裳就出了門。

坐在門外的階梯上,不用想也知道房間裡面的人都在議論我,一定比剛纔那些話更加不堪罷。我緊了緊衣服,今天的星空很迷人,就突然想起了魏青問。那日在絳紅鎮的民宅裡,兩人青澀而試探的恩愛。或者說是廝混,廝混了一整個夜晚,感受真切的擁抱和被愛,多麼珍貴啊。

雖然我再不執着於他,可是還是無法忘記,在我生命裡留下了深刻印記的人,又怎麼會那麼容易忘記呢?

“快,快,收拾一下跟我走,主子傳你呢。”李管事氣喘吁吁的說。我應了一聲兒就去換衣服。蔚芳定是去找了李笙的吧,這下也好,即使生玉已經不記得我了,我還是想要見他一面,因爲他曾帶給我我那麼希翼的溫暖。

李笙住的還是老地方,綠葉香蘭,擺放的位置都和原來相同,一切都熟悉得不得了,唯一不熟悉的是坐在我面前的人。蔚芳站在他旁邊,眼睛裡包着一泡水,看着我先是流了下來。我很羨慕她,可以在人前表露自己的軟弱,我卻做不到。原來就說過,我從來是個口是心非的姑娘。

“柳姑娘…”蔚芳先是出了聲,音量悽切。我朝她點點頭,表示我還好。李笙看了看我們倆,抿了一下脣。他如今變了這麼多,唯一這個小動作沒有改變。我勾起嘴角,朝他淡淡笑了一下。他偏了偏頭,用相對平板的聲音問道:“蔚芳說他當初帶着小少爺離府,是你幫了她們?”問話很是見外和探尋,我很是訕訕,只好同樣平淡的回答:“舉手之勞而已。”“哼。”他轉過頭來看我:“你可是知道你有今天,爲自己留了一條後路?!”我默然,早知道他會這樣想,真切聽來倒也沒有想象中的難受。

“大少爺,不是的,柳姑娘對我和小少爺可好了,她不是… …”“我知道。”李笙打斷了蔚芳的話,語氣很是溫柔:“你先去休息吧,我還有些話要問她。”蔚芳含着淚應了,又看了我一眼才由着侍女攙扶着出去。

我急着問她生玉的情況,連忙出聲阻止:“等等。”蔚芳停住腳步。“生玉呢,生玉去了哪?”“這,我… …”蔚芳還沒有開口,李笙又說:“我告訴她吧,你下去吧。”

屋子裡終於只剩下我與李笙兩人,我對於他的羞辱已經習慣,也不會再像着月前那樣不敢看他的眼睛。他現在同我將蔚芳和生玉的事情講了。原來當日我離開文王府後,蔚芳和生玉就被圈禁在了府中,也不能隨意外出。好在我拜託過吳先生,他是很照顧生玉。後來文王倒臺,府中的人都被牽連,說是要被派去做官奴,不知道吳先生是怎樣說服了文王,竟然讓他帶着生玉出了府。而蔚芳則同其他的奴才連同文王被拘。在審訊叛國的罪名中,蔚芳身份不明,引起了李笙的注意,後來才知道蔚芳原來是李府的人,爲了照顧生玉才委身在文王府中,李笙念她德厚仁義,就將她接回李府中,認做了妹妹。

“也就是說生玉現在跟着吳先生去向不明?”我急着問。李笙點點頭:“我已經派人去找了,照蔚芳說那個吳先生也是個能人,應該不會讓他受苦。”我一顆心終於鬆了下來。腳也開始發軟,只能靠着門背上說:“這樣就好,我再沒牽掛,隨便你如何折磨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