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第 42 章

本來是半月的路程, 李笙就這樣圈住我,身後跟着一騎侍衛,四天五夜就到了京城。

除了在路上的驛站飯店吃飯出恭, 我同他基本就無從分開過, 到了京城, 二人俱是風塵僕僕, 滿面塵霜。

一路上, 他基本沒有同我講話,只是抿脣看我,我卻仍然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總是把眼睛移開,或者乾脆閉上, 每當如此, 能感覺他的怒氣又會增加一分。這使得我更加沮喪。

眼看着李府的大門越來越近, 我瑟縮得越過厲害,以前我還以爲我真的心硬如鐵, 現在已看,實際上我還是個膽怯的人,欠別人的,仍然害怕別人向我討要。“砰”的一聲,我被扔在了李府的大門口。背脊被生硬的地板硌得疼痛, 姿勢難堪, 姿容凌亂。李笙站在我面前, 居高臨下, 對着周圍的僕人吩咐:“從今以後她柳飲詞, 在我府中爲最低賤的奴婢,不能擅自離開一步。”說罷, 轉身撩了衣襬,先進了府。

我有些怏怏,倒沒有開始難堪了,看着李府新的僕人對着我指指點點,管事的一臉陰沉看我。我望了望李府嶄新的牌匾和高飛的檐角,倒是自己站了起來,只是求管事,幫我通傳一下,我要見李笙,有些話要同他講。管事的瞧着我的落魄模樣和剛剛李笙對我的態度,對我自然是十分的不恥,唾了一聲,讓我知趣一些,下人哪裡能隨意見主子。先去幹活,也許哪天主子心情好,賞賜下來,讓我去見上一面。

他的話雖刻薄,奈何我的心中對這樣的話早已經有一層厚厚的繭,並不十分難過,只是擔心,李笙到底知不知道生玉的事情,我只是想要求他,將生玉找到,讓我見上一面。並好好安置他同蔚芳。

以前也在李府當過下人,只是不知道李府還有這樣的地方。厚厚的蛛網,牀榻是用木板搭的,看着就是搖搖欲墜。東倒西歪的桌子和一個窄腳的木凳。我身無常物,站在這個小房間裡苦笑,管事的讓人送來了兩套下人的麻布衣裳和一牀發臭泛黃的被子。我從身上掏出幾兩碎銀子,給了管事,求他又撥給了我一個水盆和兩張棉布。

第一日,顛簸的疲憊令我不能多想,草草收拾了一番就倒在那牀泛着汗臭味道的被子上睡着了。也許是擔心着生玉。腦袋昏沉卻一直睡不實在。心口是突突的跳,冷汗也泛了出來。

還沒除去旅途奔波的疲乏。我已經被人用力推醒。睜開眼睛,是個我不認識的婆子。長得還算敦厚,可惜手腳很重,拉扯着我,讓本來就有些不適的我更覺得難受。

“都什麼時候了,你這丫頭還不起來幹活?當自己是主子啊?!”婆子見我醒了,開口吼道,聲音很大,震得我耳膜都顫了兩顫。我明白自己的處境,自然不與她爭執,只是腦袋昏沉,口乾舌燥,只能爬起來呆呆看她。

“快走,跟我去院子裡幹活!”那婆子又開始催促。“我想先洗漱一下。”有些不舒服,我啞着嗓子回答。“還洗漱,喲,你當真當自己是大小姐了啊,太陽都在正中午了,你給我快些,小心我找人來抽你!”婆子不依不饒,用腳踢踢我的小腿。我沒有辦法,只好努力直起身,跟在她的身後。

整堆的木材,亂亂的堆砌着,這是府邸中最雜亂的角落。太陽照得迷糊了眼睛,我一身的臭汗,衣服帶着塵土,頭髮邋遢捆綁,就被留在這裡,那婆子臨走還交代了一句:“不把這些木材砍完整理好,午飯就不用吃了。”

深吸一口氣,我將放在一旁的斧頭撿了起來,我是習慣了拉弓射箭的,倒不覺得特別沉,只是不很順手。疲累的身體也覺得很難承受。劈材的時候要彎着腰,對我來說完全是凌遲的酷刑,腰脈所有的肌肉都痠軟無力,帶着一股拉扯的痛來。

虎口被斧頭碰擊的力量撞出裂口來,本來就疏於護理的皮膚更是裂開處難堪的痕跡。我在太陽下汗流浹背,頭髮都被汗水凝固在頸項,讓人覺得十分煩躁。每一秒都覺得難熬。呼出的氣體都帶着一股粘稠的噁心感。

這就是你想要的嗎?折磨我,看着我不堪的境地。我在心裡問自己,問李笙。也沒覺得他有多不應該,只是想,要找生玉,恐怕得另外託人了。

手上越來越使不出力,一斧子下去,偏了半寸,再偏半寸,我的前足怕是不保了。這一驚,倒是驚出了我的冷汗,令我清醒起來。再是身帶歉意,我也不想身帶殘疾,我始終是個自私的女人。將腰彎得更底了些,汗液滾滾,裹着疲乏與難受一起滴落在兩旁。

好不容易,捱過午時,我已是脫水一般的喘着氣,地上的木材都已經劈成小塊,卻沒來得及堆好。“喲,你這奴才還真是會偷懶,看這一地亂的,中午甭吃飯了。”那婆子不知道什麼時候竄了出來,指着一地的凌亂訓話。我哪裡還有力氣答她的話,歪靠在牆角省着一口氣,這時,你就是叫我去吃東西,我也懶得張嘴了。

“嘿!你呢,說你還不聽了,我三婆是管不了你,等會兒我去回了李管家,讓他把你派給侯明兒,看他怎麼糟踐你!”婆子還在一旁指指點點。我倒是想要回應她,可是彎了彎嘴,喉嚨就更火燒似的。頭一偏,就再不醒事了。

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自己的屋子裡,汗臭味道的棉被和缺角的凳子,只是桌上有一盞幽幽的油燈。綠豆大的光芒,連整個屋子都無法照亮,我動了一下,全身還是酸得發痛,僵硬的四肢也無法自由活動。

門“吱”的一聲打開,三婆進了門,端着一碗糙米的飯。重重擱在桌子上:“我也不知道遭了什麼孽,給我你這麼個丫頭,性子沉悶不說,做點事還來不來就昏到。”她一邊抱怨,一邊打量我。我啞着嗓子說了聲謝謝。她沉默了一下,坐到牀邊八卦起來:“哎,我說,你是誰啊,明明是個大姑娘,模樣也不算差,爲什麼管事的吩咐我把最粗重的活分給你?”我動了動嘴,望着她好奇的眼睛,無從說起。

“算了,算了,瞧你這樣,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你一會兒起來把東西吃了,明早還要幹活呢,要是讓上面的人知道我讓你休息了一下午,說不定還要怪罪我。”我點點頭,有些感謝這個刀子嘴的婦人。她又訓斥了兩句,就走了。

一整天,滴米未進,不是不餓,只是實在沒有心情吃。我扒拉了幾口,覺得勉強有力氣了些,就開了門,走了出去。

我心中是有盤算的,身邊還有二十來兩銀子,看起來那管事也不算多正直,我拜託他一下,讓他幫我聯繫一下丁茂槐就好。丁茂槐看樣子是早已投靠了魏青問,京城裡,沒幾人不知道魏太傅的府邸,即使我自己不能出去,私傳個消息總是可以的吧。我只是害怕,怕丁茂槐那邊到底有沒有打聽到生玉的消息。

夜風很冷,正好吹掉我身上的汗膩味道。這味兒我自己都聞着噁心,卻又別無他法。我步子走得很慢,主要是腰太痛。眼前的路我都是熟的,再向兩個下人打聽了一下,自然找到了李管事的房間。

李管事披了件單衣,看樣子是已經睡下了,被我敲開門顯得十分不爽,臉色難看,也不請我進屋,只是大聲呵斥了我幾句,又問我什麼事?我唯唯諾諾的說了幾句好話,從懷中掏出那二十兩銀子:“飲詞確實有一事相求,想要勞煩管事大人替我向一個人送個信。”“哦?”看着我手中的銀子,李管事總算睜開了點要黏糊在一起了的眼睛。“說來聽聽。”“這個人好找,就在京城的東北角,正是魏青問魏大人… …”我話還沒說完,掂量着銀子的手被人狠狠握住。銀子堅硬的棱角咯得我手骨痛了起來。我擡起頭一看,李笙黑着一張臉,站在我身後。

“大…大人…”李管事抖了兩抖,剛要解釋。李笙大手一揮:“你進去。”他也就跟着烏龜似的縮回了殼子裡面。還很懂事的關緊了門扉。

“你要他去找誰?”李笙一字一句的問。話都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我本來就埋着頭,看不清楚他的臉,此刻他給我的感覺更是離我千里之外。更是不敢妄言。“說,你要他去找誰?魏青問?你要讓他來救你出去?”李笙突然抓住我另一隻手,將我的背抵在了李管事的房門外,他早已經高出我一個頭,此刻低垂着腦袋看我。

目光無處可躲,我也不知道怎麼解釋,我是想說出生玉的,可是他這樣恨我,定然以爲我是以生玉爲藉口,想要求他心軟,想要贖回我自己的罪過,這樣很卑鄙,我不願他這樣想我。

牙齒緊緊的咬住自己的下脣,也不知道是不是咬出了血。李笙放開我:“你這個水性楊花的女人,今生都休想走出這個院門!”惡毒的語氣和語言。我終於擡起頭來正視他,少年的俊美早已經脫變成更出色的質感來,就像一隻白鴿變成了一個有漂亮羽毛的雄鷹。偉岸的身軀早已不是當日,會坐在後院的竹林裡,聽着我講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或者帶着少年的愁怨坐在他母親的墳前。一切都變了,變了。即使我想要贖罪,還是變不回去了。

我看着他,卻是很悲哀的想到了自己,我當日在詛咒魏青問的時候是不是也變了,變得猜測多疑,變得兇狠,變得只看得見人間污濁的部分。

“我對不起你們李家,你想怎麼樣都可以。”我終是無奈,吐出我的真心話。“你只是覺得你對不起李家?”李笙怒極反笑:“柳飲詞,你這個女人?我在你心中始終是沒有位置的吧,你心中只有魏青問,我就知道,我爹早同我講,那你爲什麼,爲什麼當初又要對我那麼溫柔?看來是我自己癡了傻了!”李笙大笑而去,我則滑坐在地上,再無一絲一毫的力氣。

他媽的,活着爲什麼這麼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