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第 36 章

我病的這幾日吳先生倒是來看了我幾次, 不近不遠的距離,他拿捏得很好,所以明知道他是文王的爪牙, 也不那麼討人厭了。我覺得孤單的時候就會和他閒聊, 卻着實很聊得來。不像和蔚芳說話, 她實在太純真, 會讓我有種污穢的挫敗感來。我每次面對她溫柔的笑容都會有些直不起腰來, 偏偏還要說服我自己,讓自己覺得自己是個混蛋。

等我大好了,生玉也會自己跑來跑翻箱倒櫃的亂弄了。他比起同齡人更加調皮些, 常常累得蔚芳喘不過氣來。雖說這個孩子是劃到我名下的,在我看來, 其實蔚芳更像是他的孃親。有時候看着那邊一大一小的幸福身影, 就會覺得失落萬分。

這日雪終於化完, 太陽很燦爛,一掃多日的潮溼溫潤。我站到院子裡發了一下呆, 決定外出走走。我準備出門的時候生玉很可愛拖過我的披風來,我親了他一口,他卻拉住我的衣角不放。蔚芳過來笑着說,生玉是要跟着柳姑娘去呢。說這些日子他也悶壞了。我覺得無奈,卻還是讓蔚芳將生玉抱回房去。獨自一人走了。邊走邊聽見生玉在後面耍賴, 一邊模糊的叫着孃親, 一邊乾嚎。

比起年前, 街上多了幾分人氣兒, 還有不少地方張燈結綵。我隨意走到一座茶樓坐了下來。捧着熱氣騰騰的茶水喝着, 眼前是霧濛濛的一片水汽。耳邊是人們的閒聊。有一句沒一句的聽着,卻聽到說我朝前方打了一個打勝仗。生生的將歷城國的軍隊逼退了幾十裡呢。大家都在讚揚着文盡忠的勇猛。我心中冷笑, 再勇猛還不是一條狗,再想想我自己,不也是這樣的處境嘛。茶水再喝不出滋味,徒自發着呆。除了小二不停的過來添茶倒水,也再聽不見任何的聲兒了。

“姑娘!姑娘…!”大概是叫了次數多了,聲音喊得有些高,終於將我從沉思木訥的狀態中喚醒。我擡起頭,看着面前這個笑容和煦的男人。他站在我身邊,笑容可掬:“姑娘還記得我嗎?”我點點頭,怎麼會不記得,他可是紅遍京城的名角兒啊。

客氣的請他坐下,爲他斟了一杯茶水。沈青梅安靜的坐了下來,臉上始終帶着平和的笑容。他伸出的手指,比女人的更細膩更纖長。我和他說熟不熟,一時間也找不到話說。還是沈青梅先開口:“這茶水醇香爽口,姑娘覺得呢?”我坐直身體:“除了解渴,飲詞喝不出其中滋味。”沈青梅倒不覺得我不給他面子,輕輕笑了一下,足以融化三尺之雪:“姑娘的心不在此處,自然品不出它的滋味。”我掀了掀眼簾,儘量不使自己顯得輕蔑:“附庸風雅,不做也罷。”沈青梅沉默了一下,還是沒有生氣。淡淡說:“是啊,真的道渴死的那一天,還管得着是什麼茶水,到時候只是想要活着罷了。”我終於擡起頭來,看他的神情,很是真誠,並不似敷衍我。

我說,你想聽聽我的故事嗎?他點了點頭。

我說,從小,我就是個口是心非的姑娘。他眼露些微詫異。我繼續說,口是心非,一點都不差。我自私,沉悶,偶爾有惡毒的想法。我也不知道是誰教出這樣的自己,因爲我從生下來,就是獨自一個人,被放在了大橋頭上。聽收養我的地方的人說,是好心人將我送過去的,可是卻沒有一個好心人願意收養我。

所以,偶爾我會特別需要旁邊的人的目光,偶爾我又會特別想要獨自一個人躲在角落。

我說了一會兒,問沈青梅會不會特別沉悶,要不要就此停住,他搖頭,讓我繼續。

“你有沒有聽說過一種叫做心理暗示的東西?”我慢慢的說着那些無邊際的話,也不管沈青梅聽不聽得懂。我好像天生就有這樣的特長,我會讓自己過得很好。比如有年長的人拿着我喜歡的糕點客氣似的問我要不要吃。雖然我在吞口水,我還是謝謝他,裝作我不要吃的樣子。然後見着她將它給更加可愛的小孩子。最後我就告訴自己,那個東西一點都不好吃。所以,到現在,我仍然不喜歡吃甜食,總覺得那是很難吃的東西。

就這樣,我長到很大的時候還沒有朋友、親人、愛人。並且覺得這一切都是不好的。我從小就平庸,孤獨,憎恨老天。直到有一天我在樓下見到一隻被車輛碾過一隻腳的小狗。它的腿耷拉着,泛着暗紅色的,噁心的氣息。它渾身溼淋淋的,站在街邊。我只是多看了它一眼,它卻是立刻跑了過來,一路跟着我。我嫌髒,走得很快,它就一直跟着。後來我跑了起來,它那麼小,又拖着一條腿,根本跟不上。我回頭的時候,它站在遠處,一直在人羣中望着我。眼睛溼潤黝黑。也許是見我停下了,它眼中有光亮閃了一下,又快速的跑了過來。就在那一瞬間,你也許覺得矯情,覺得不可思議。可是真的,我彷彿看到一絲光亮,就在那一瞬間,我突然想要好好的生活。

然後,我被一架超速駕駛,撞出路道的汽車碾過,死掉了。

也許是老天覺得我可憐,這一生都不知道我是在追求什麼。它很偉大的讓我活了第二世。這一世,卻是從風華正茂算起的。

我絮絮叨叨,從頭說起,那時我是心存感激的,覺得前世我沒有取爭取的東西,今生我一定要努力的去追尋,去爭取。我樂觀的覺得,有些東西,只要我動手去抓的話,就能握在手中。可是我又過了失敗了一生。還失去了唯一能證明我在這個世界活着的骨肉血親。我是多麼想要一個屬於我的人啊。

於是我又將記憶封存了起來,幻想着可以過第三世。可這一世,我卻真的不知道要怎麼做了。無慾無求也會飛來橫禍,努力爭取也是兩手空空。我掙扎着,矛盾着,逼着自己,你說我多痛苦啊。我真的看不清前方的路啊,可是我還要故作堅強,還要裝作不後悔… …。

我對着沈青梅說了這樣多的話,完全不管他能否聽懂,只是想說一下這些事情。只是想着偶爾流露出自己的脆弱。我厭惡脆弱,可是還是有它的存在,有它的堆積。

我說完了這許多的話,整個人像是虛脫了一般,好像跑了好遠好遠的路,氣息都開始不順暢了。沈青梅的笑容還是掛在臉上,魏青問也是常常將笑容掛在臉上,只是比起來。沈青梅的更真誠,更能讓人覺得安定和溫暖。

等我鎮定下來,沈青梅端了一杯茶,幽幽的開了口。

“我同你正好相反。我生得極好,父母慈祥,家底殷實,奴僕成羣。有親人、朋友、奴僕、美食。其中同我二弟最爲要好。十來歲,已經有人誇我家兩個男兒風姿天成了。”

“就同你講的飛來橫禍。我還記得那一日,我本來同二弟在後院瞧着爹孃給我們買的西域的玩意兒。卻看奴僕四處奔走,家人面色焦急。一瞬間,看着官兵齊刷刷涌了進來,將所有的人都拘了起來。除了錯愕,真是再不可能有其他的表情了。”

“後來我懂事了,才知道那只是個莫須有的罪名,卻顛覆了我和二弟整個的人生。”

“落毛的鳳凰不如雞,不知道你聽過沒有。淪爲官奴,入了賤籍。原本盼着會有親戚朋友見着悽慘,來伸出援手的。可是親近的人自身已是難保,遠的人不看笑話已然算是厚道了。”沈青梅的口氣和我沒什麼差,彷彿已經看透世事,可是我卻覺得他同我一般難過。

“反正,受的那些苦楚,那些侮辱,是不足以常人道的。甚至。”沈青梅又笑了一下:“我這後半身怕也是毀了的,爲了唱戲,我被灌了藥,連個正常的男人也做不了了。別人也許不覺得有多難受,可是真正無法擁有。才覺得珍貴。”

與我不同的是,沈青梅說完所有的話並不像我一般耗盡心力,他說完之後還是一副很怡然的表情。通透而平和,沒有仇恨。我有些好奇的問他這個問題。他說了一句我沒有想到的話:“沒看出來吧,我很自私,比你自私,我讓別人揹負了這種仇恨,自己反而滿身輕鬆。”到了最後,沈青梅勸誡了我一句:“柳姑娘,你有沒有看過那些驚弓之鳥,它們最後都是死於鬱鬱而終,何不乾脆的在天空中展翅高飛,你何妨真正自私一點,不要害怕和這個濁世有所牽連。”

沈青梅走後,我要了一點酒,喝了兩杯,覺得身體暖和一些了,才往回走。

走在街上的時候風一直往脖子裡灌,比起下雪,這化雪的風更加冷冽。我卻仍是固執的直着脖子。走着走着,我想起沈青梅的那些話,試着將脖子縮了縮,雖然稍顯猥瑣,卻是暖和了些。擡頭看了看文王府的大門。心中盤算着,如果可以,找個地方,衣食無憂過一生,守着生玉長大,怎麼樣?

文王將我叫到書房,那日後他一直沒怎麼搭理我。我定了定心神,聽他怎樣吩咐。說着些有的沒的,又講了些可以讓我耍小聰明的事情。他倒是表現得沒將那日的爭執往心裡去。我看了看站在他旁邊盛裝任是不掩醜陋的吳先生,突然覺得很累。

“柳先生,這事,你覺得如何?”文王問。我點了點頭:“我覺得吳先生的主意頗好。”文王看了我一眼,裝作笑顏:“那日我的話自然是重了些,柳先生是個人才,有勇有謀。老夫還仰仗着柳先生的才智呢。”“王爺過獎。”我拿捏着自己的話語,努力做到恭敬。他要是真的覺得我沒有價值了,捏死我,還不跟捏死一隻螞蟻一般。

“那就好,你先下去吧,聽說前些日子病了,也要將息着自己的身體啊。”我輕輕點頭,安靜的退了下去。呵,如今,我就是真的想要抽身,這個老狐狸又是否願意放我離開呢,搖搖頭,也許放開心胸是好的,可是要怎麼做到,我卻不明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