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第 31 章

如果說以前想起往事就像是霧裡看花, 今日是終於捅破了那層窗戶紙。沒了那薄薄的遮蓋,真相來得兇猛而猙獰。實在讓人有些措手不及。

魏青問悠悠轉醒,明目睜開, 眼中倒影的是我的影子。我看着他的瞳孔裡面的自己, 模糊而有些潮溼的味道, 說不出來的感覺。他半撐起身來, 薄被滑下, 露出一縷的春色來。我繼續趴着看他,目不轉睛。他又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側了側臉, 伸手摸我的髮絲。

我抽下鬢旁的髮簪,長髮傾瀉而下, 覆蓋了我的半邊臉孔和他的手指。我的髮簪是很早很早之前剛進魏府的時候的嫁妝, 普通的珠花, 珍珠顆粒小而扁,並不名貴, 好在樣式簡單明瞭,一直爲我所用。珠花顏色已經有些暗淡,髮簪尖端因爲長期的使用也有些鈍了,只不過將它抵在脖頸之上還是有極大的威懾之力。

我很用力,所以它的尖端已經讓我的喉頭隱隱作痛。魏青問的手僵硬在我的耳旁。我的眼睛直直看他:“放我回文王身邊, 或者讓我死。”

“幾年前, 我沉在湖底, 被救起來的時候我就覺得我自己死掉了。我的軀殼裡住了另一個人, 她叫做柳飲詞, 你不是也答應。答應我,放我自由。叫我柳飲詞?”望着他俊朗的面容, 我悠悠的說:“我活下來的目的就是恨你,再也不可能改變了。我不可能再去安心的過日子,你明白的。”

如果說語言是騙人的,那麼眼神呢。我眼神中透露的堅持和肯定,他能不能看見,能不能明白,其實我一開始就是錯的。我就是把一切都想得太好,以爲感情是最重要的東西,以至於一次次的受傷害。所以,上天次次讓我重生,並不是讓我來重蹈覆轍的,我活着的目的,也不是奢望魏青問現在將我當做禁臠,因愧疚來寵幸我。如果我是錯了,那也只有一意孤行。

一條道走到黑也比出爾反爾來得精彩吧。

魏青問看了我許久,突然笑了一下,說好,我答應你。他又變得自如起來,起牀穿衣,有條不紊,絲毫不受影響。我鬆開抵制住我喉嚨的髮簪,又覺得我自己好笑,前一刻的緊張又化爲烏有。我恨魏青問,魏青問也有他恨的人,不可能一夜恩愛就相知相許。我不在他身邊,他也許更自如,更方便。也許常人看來他欠我的,可是我與他都明白,男歡女愛,你情我願。說不清楚誰欠誰的。他是理智的人,我是瘋狂的人。站在天平的兩端,誰挪動一步,不管是往前或者往後,都會失去那讓人安全的平衡。

人前,他又恢復那風流倜儻,瀟灑不羈的魏青問,魏大人。我站在他面前,臉上隱有笑意:“飲詞在此謝過大人高擡貴手,他日定向王爺交代此事,感念大人恩情。”崔思站在魏青問的身後,滿臉不解的表情看着我與魏青問。我不清楚他知道哪些事情,也不好同他解釋,只是朝他微微笑了一下。

過了一會兒,魏青問說:“我朝近來與歷城國將有戰事,沿路流民軍隊行進,柳姑娘獨身返回京城,務必一路小心。”很客套的話,很給面子的口氣。我點頭示意感謝,接過他的侍從牽來的馬匹,想要告辭。他又低聲說:“京城近來極有可能有重要的政變,有的渾水還是不要趟的好。”我擡起頭問:“李家現在怎麼樣了?”“送親出使的隊伍已在返京的途中,但是前段時間已經有人在朝堂上檢舉李如虹與西域各族相交甚密。甚至有人作證在他府中流露出多樣西域珍寶,怕只怕凶多吉少。”我心中暗想,文王果然已經下手。好在這個罪名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單單從這些蛛絲馬跡上來看,並不足以取李如虹的性命。只是李家那股勢力,將要落入誰的手中就難以說了。我再不做聲,轉身就走。魏青問又突然出聲:“等等!”他走近了幾步:“他日,我這條命等着你來取。”

駿馬煙塵,我使勁的揮動馬鞭,清冽的空氣中響起一陣陣的抽打聲。飛馳的風帶走我的思緒,讓我不去想,那句話算不算誓言。算不算動聽的誓言。

我回京城的時候已經過了半月。沿路果然有許多流民與滯留的兵士。而且進京的路線也多有封查盤問。因爲吳先生給過我一塊文王的名牌,我一路還算順利,輕易過了盤查的關口。這半月中夜宿荒野,日行千里。回憶中的事情又被我拿出來咀嚼,想起魏青問臨行的那句話心中還是怏怏,可是失去腹中的痛苦又會一次次的冒出來,鞭策着我,往前,不要後退。

站在王府的大門,嚴密的守衛一如既往。我看着那高懸的牌匾和威武的石獅長出一口氣,總算是又回到了這個原點。從現在開始,我還要做到更冷血一點,作爲柳飲詞活下去,作爲柳飲詞,將想要的權力攥於手中,等到某一天,可以翻手爲雲、覆手爲雨。

文王並沒有府中,吳先生見到我,先是一臉驚愕,隨後是鎮定下來,嘴角帶有微薄的笑意:“柳姑娘回來了啊。”“嗯。”我點點頭,事情都解決了。隨手將背後的弓箭解下,抽出其中一隻箭羽,上面有我未擦的血跡。吳先生是聰明人,自然明白我所指,卻是笑了笑,搖搖頭:“一路辛苦,你先去休息一下吧。”我順從而去,聽到身後的嘆息聲。他一定在嘆息,我同他一樣,都將自己推舉到這個罪惡而危險的地方來,他是爲了錦衣玉食,而定不明白,我是爲何。

氤氳的水汽,帶着香氛的味道,我的手在水泡了一會兒,拿起來看,上面乾裂的傷口被泡得有些發脹,白色透明的皮翻成難看的角度,醜陋讓人心煩。跨出浴桶,隨意披了外衣,裹住身體就縮到了牀上。這些日子的奔波,很累,很倦人。

我還沒從睡夢中醒來,小六子就來敲門,說是王爺請我方便的時候過去一趟。語氣比起以前不知道尊敬了幾分。我應了一聲,翻過身看着鋪着華麗幔帳的牀頂,牽動嘴角笑了一下。

對着鏡子梳頭,很麻利的扮了男裝。也許以前我在文王府還被當作一個玩物,那麼今時今日,我要讓所有人明白,我要的不是恩寵之類的東西,我要的東西其實和吳先生很相似,要得到其他人的尊敬,要靠自己活在這個世界上。而鏡中人的臉也因爲這些時日的奔波顯得粗糙了起來,多了些剛硬的輪廓,微黑的皮膚和堅定的眼神。一切都讓人很滿意。

文王和客氣,等我行完禮就讓我先坐下。吳先生站在他旁邊,手中拿着我那日遞着的箭羽,想來把一切的事情都同文王講了。“飲詞這事做得可乾淨?”文王一隻手拿過那隻箭羽,一邊把玩,一邊問我。“王爺放心,是飲詞親手而爲,絕不假手他人。”“哈哈哈哈,果然是巾幗不讓鬚眉啊。”文王貌似讚歎,眼睛瞧着我。我坦然對着他的,雖然這中間插出來了一個魏青問,我卻能肯定他會將這件事情悄悄處理掉。而且他不會告訴文王,至於原因,恐怕就是我一切預感的根源,也是我將來要查找的源頭。

“柳姑娘,你說說看,你要什麼?”對視半晌,文王妥協,坐回上位,笑着玩。我站起來,指了指吳先生:“我要他的位置,我要和吳先生一樣,做自己的主人,當然,前提是爲王爺你效犬馬之勞。”一股穿堂風吹過,讓我的衣角獵獵作響:“所以,還請王爺殿下以後喚我柳先生。”

我要的不是一個女性的角度站在你們面前,你把我當人質,當工具也罷,但是表面上,起碼給予我一些尊重,一些權利。

文王沉思半晌,居然用很誠懇的口氣說:“你風頭太勁,本王都有些害怕你他日噬主。”我臉帶笑意:“王爺言重了,王爺乃是一代梟雄,自然懂得我這種毫無根基的薄命女子是最好的工具,試問除了王爺你,我還可以依附誰的勢力。”文王想了一會兒,復而哈哈大笑:“說得好。那麼柳先生,以後你與吳先生就是我的智囊了。”客套和恭維的話剛說完,接着就步入了正題。文王說現在關於李家的謠言四起,李如虹已經是強弩之末,我們需要給他一個致命的打擊,而這個打擊就是散發出另一個謠言,關於那個李如虹半夜消失了一個時辰。無人知其在何處,而那個時辰中又是隴鳶公主消失的時間,一切的巧合,加上李府中流落出來的西域珍寶,完全可以給李如虹打上通敵賣國,蓄意挑起兩國戰爭的印記。輕則罷官,重則發配邊疆。

我在一旁聽着計劃的實施,不時還會插上一兩句嘴,其實這個事情一開始就是我所想。用心險惡,自不必敘。衆口鑠金,積骨銷燬。

事情定了下來,我一開始就跟着吳先生行事,先是接觸了王府單獨的情報系統,然後是一些隱衛。我起初出現在這些人面前的時候他們並不是十分驚異。想來也是,論起打扮怪異,我是怎麼也比不過吳先生的。

事情的複雜度遠遠不及想象中那樣容易,即使是傳播流言,不可能讓所有人都在街上拉住一個人,然後將這些子虛烏有的事情說一遍。吳先生一開始就表現出一副不想插手的狀態來。我尋思了一下,找人理算了一下文王名下的產業,茶莊四家,酒樓三座,青樓竟然有七家。酒色財氣,都是佔的。像這樣的流言當然不能一開始就在自己的產業裡流傳。所以我覺得讓人去將那七家青樓的老鴇都請了來。

安排倒是簡單,不過吩咐這七位精明的婦人,回去找幾個聰慧的姑娘,在酒桌牀幃之間,將此事作爲笑談傳播。這樣,那些各種各樣的恩客,自然會相互傳開,到時候即使查證起來,總不會將對象懷疑到嫖妓的人身上去。

人要一個一個的選,一個一個的叮囑,甚是枯燥煩悶。接觸那些酒色之氣,整個人並沒有輕浮起來,反而覺得心中越來越沉。前方再是黑暗,也是自己的路。只是李如虹,我要不要說對不起,對不起那幾十日的恩愛之情。只是你與我,只有恩,我卻無愛。我向來是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吳先生從始至終都在旁邊看着熱鬧,間或以很茫然的眼光盯着我。他在想我爲何如此執迷不悟吧。其實我有幾分感謝他,當日他將文王的令牌給我,讓我走。其實是給了我的一條活路,他的好意其實很單純,可是他沒想到我又會回去,還和他站在同一個位置上,因爲他並不明白我。仇恨是我活着的目的,我這雙沾滿血腥的手始終洗不乾淨。如果我真的什麼都不管就離開,蒼茫大地,只會如那日在黃沙中狂奔一樣,無目的,焦躁,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