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第 24 章

反反覆覆折騰了些時日, 我也從每日的筋疲力盡變得沒那麼難熬了,只是雙腿走路的時候還是會打顫,雙手也被繮繩勒得出數道血痕, 嘴角內的肌膚也被自己咬得血肉模糊。吳先生每日都會來督促我, 我卻總覺得有些本末倒置。莫非這文王請我來, 是爲了培養我。那他未免太好心了一些。可是不管怎樣, 學些有用的東西總是不錯的。至少, 在駿馬上馳騁的感覺就非常不錯。飛速掠過的人影樹蔭,明明都在視野之中,卻也什麼都是留不下的。

吳先生總是一副放空的模樣。其實我也能猜到幾分, 像他這樣的謀士,平常殫精竭慮, 空閒下來也是一副行屍走肉。對於我的努力他是不置可否, 看情況是每日會同文王報備的。等到我騎馬開始順溜了, 又開始讓我練習弓箭,這個對於我來說就更難了, 通常一天下來,整個胳膊就跟脫臼了一樣,想要舉起來就要使出吃奶的勁兒來。我卻是有個好習慣,再難受卻也是默默受了,既不抱怨也不嘮叨。久久下來, 吳先生又在旁邊冷笑:“裝得跟個天生的奴才一樣, 小姑娘很厲害啊。”我笑笑不語, 這吳先生果然厲害, 一眼就能看出, 我並不是純良的人,大概同類比較容易分辨彼此吧。

轉眼已入冬, 我身上的裘衣越來越厚,手上的弓繭也到了磨人的程度,繞着教場跑的時候再不會迷失方向,射出去的箭即使不能正中紅心也相差不遠。這些進步都明顯而容易看出,唯有同吳先生的關係,毫無進步,他還是一副疏離的樣子,不知道是怕我搶走他的位置,還是料定我以後不會有好下場。我卻是試圖着想要親近他,我承認我是有些奇怪的,我喜歡這種不具有侵略性的人,這樣會讓我覺得安全。這日我在百步之外,將弓箭射入草人身體之內,吳先生走了過來說:“明日就不來這裡了,我來喚你,我們去見王爺。”我點點頭,朝他笑了一下說:“謝謝你,吳先生。”笑容真誠,從內到外。他一杵,轉身走開了。

除了小六子其他人也走開了,這寒冬臘月的,站在這空地上,風一吹,整個骨頭都是冷的。小六子將手都攏在了袖子當中,還一直跺着腳。我倒覺得這點溫度能夠忍受,看着帶些灰清的天空覺得十分舒爽,有時候把腦袋中的,心中埋藏着的事情掏出去,就站在這朗朗乾坤之下,不失爲一種輕鬆的狀態。

文王笑嘻嘻的讓我與吳先生坐下,讓下人奉上好茶同我二人飲了。他的書房裡燒着上好的碳,一點都不覺得嗆人,但是聞多了還是顯得沉悶。又坐了一會兒,他終於與我閒話,先是問了我最近的狀況,又裝作樣子問了問吳先生。轉而溫言對我:“吳先生也是我府中的老人兒了,你既然一如府就跟着他,這一開始你就給他打個幫手吧。”我唯唯諾諾應允。文王很滿意,又從案几上拿過一件物什給我,我仔細一看,是本奏摺,我拿在手中,不知道他什麼意思。他示意我打開來。我就低頭看了,看得不是十分仔細也瞭解了個大概。這本奏摺竟是給皇帝看的,卻不知道文王以的什麼手段拿到手中,而這上奏的人竟是李如虹。

上奏的內容就更讓人覺得驚悚了,竟是將那已經壓制下去的江南水患拿了出來說,奏摺上雖然沒有提出人名,卻是直指了那次處決的江南節度使唐智成是個替死鬼,上面應該還有人。我看了這些,冷汗已經出來了。其實我一開始就覺得,這一切都跟文王有莫大的關係,原來李如虹也是知道,而他也正當的選擇了不動聲色,只是他沒有想到文王的勢力已經大到了這樣的程度,竟然會終於攔截了他的奏摺。我的手指陷進了奏摺的金黃錦面之中,臉上還要保持鎮定的表情來。文王一直在低頭喝茶,我眼角的餘光只能看到吳先生一直在觀察我的反應。我深呼一口氣。拿下擋住半邊臉頰的摺子對文王說:“王爺,要怎麼對付李如虹呢。”文王笑着打哈哈:“不急、不急。對了,西域歷城國派使者前來我朝,明日我宴請使者與百官。你與吳先生都參加吧。”吳先生上前:“那我先帶柳姑娘下去了。”文王點點頭:“相信吳先生會教導些柳姑娘呢,而且我也相信柳姑娘的能力。”一席話也不知是誇我還是貶我。

回去的路上吳先生自然又是神遊,只是分手的時候嘆了口氣:“有時候太冷靜,反而顯得鋒芒畢露啊。”我一愣,聽到他是在教我,也就淺淺朝他笑了,他又有些不好意思,說:“明日你同參加平常的宴請那樣吧,只是你自己留心一下就好了。”

我一邊換衣服一邊詢問小六子西域歷城國出使我國的事情,文王應該是交代過他這個可以說的。所以見我問,他也繪聲繪色說了起來。說是西域這幾年經濟發到繁榮,歷城國更是其中翹楚,漸漸成爲周圍小國依附的對象,那歷城國的君主也是當代明君,自然懂得與我朝交好,此次派了使者前來,順便向當今聖上請旨,想要迎娶我朝的公主。聖上自然滿心歡喜,對使臣的恭維也很受用,與歷城國交好。所以文王也趁了個空子,見風使舵,宴請這個歷城國的使臣。我弄不懂文王想要搞什麼鬼,他絕對比我精明,我唯一能拼一拼的不過是小心翼翼。

因爲不要引人注目,所以梳了一個極簡單的髮髻,露出還算光潔的額頭,我攬着鏡子看裡面的人,因爲這些時日在屋外練習騎射,明顯被曬得黑了些,皮膚再不是那脆弱的白,反而是帶了些陽光的色彩來,雖然不如以前嬌美好看,我自己看起來卻是喜歡的,就是要這樣,平常一些,灰暗一些,走在路途的邊緣,反而會安全。貼了兩三朵小的絹花,找了件平常的,樣式稍微華貴些的衣裙,也就置辦好了。小六子看着我,臉上笑得跟一朵花似的,不住的誇我漂亮。我聽着好笑,卻也隱隱受用,說到底我還是女人,被讚揚時還是抑制不住沾沾自喜。

吳先生來叫我的時候賓客已經來了些了。吳先生今日倒沒有繼續走爆發的路線,穿得跟我差不多的層次,看起來就是路人甲乙丙。我忍不住多看他兩眼,他醜陋的面貌此刻看起來也沒那麼駭人了。我和吳先生被安排在一個角落,有厚厚的幕簾,只要不是人刻意在外面掀開來,或者特別仔細打量,是不會被發現的。

酒食和外面都是一樣的,卻獨獨佔了這樣一個有利的位置。我是十分滿意。吳先生也不同我講話,一雙昏黃的眼睛東瞄瞄西瞄瞄,做謀士果然辛苦。我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眼睛只尋着兩位貴公子。一位是李如虹,一位是魏青問。李如虹是單獨進入大廳的,他看起瘦了一些,精神也不怎麼好的樣子。跟他一起那麼久,現在才發現自己是有些瞭解他的,比如他如果心情很好,站着時右手喜歡牽扯着左手的衣袖。我有些訕訕,明明是過客,可他還是在我的心中刻過了印記。可是,可是我又有什麼辦法呢,如果要我與他做敵人,我想我會毫不猶豫吧。

李如虹同文王寒暄着,一雙眼睛卻不經意看了看別處。我有些心虛的往裡面縮了縮身子。卻又覺得好笑,我躲些什麼呢,不需要吧,卻仍然想要自己陷進黑暗中的。永世不得超生也好。

魏青問是與文瑞一同進來的。看得出來他們交情一直不錯。魏青問還是老樣子,風華正茂,風流倜儻,發上的蘭冠玉腰間的紫玉無不彰顯着他的身份尊貴氣質獨特。我其實一直很奇怪,難道男人真與女人不同,心胸真的要開闊些,文瑞與飲歌,魏青問仍然能喜顏對着他。也不知道是他二人太不知恥還是我太想不開。

再後來,歷城國的使臣也到了,高鼻大眼,毛髮濃密,一看就知道非我族類。但是這人倒也長得和氣,笑起來也不讓人覺得討厭。我聽着介紹,說這位是歷城國的木塔塔爾.諸茲大人。名字又長又拗口。

其後自然是一陣水煮餃子似的招呼寒暄。等到賓客都進入席位。文王站了起來,客套話總是有的,還對當今聖上歌功頌德,馬屁了一番。我聽着有些冷笑,聽見旁邊輕哧一聲,轉過頭卻看見吳先生嘴角那一絲還未消退乾淨的冷笑。看來,覺得滑稽的並不只有我一個。兩人的目光碰到一起,卻又心有靈犀的轉過頭,大家都是鋪橋的木板,前途未卜。只是這樣一點點相同的心思還是讓人心靈偶爾有個慰藉,至少在不影響互相利益的時候,可以有個朋友。

一陣掌聲吆喝聲將我的思緒拉過來。原來此次文王還請了一個戲班子來祝興。我仔細一瞧,那打出來的看板卻赫然寫着幾個大字。京城名角:小青梅。心中一跳,這下是真的有好戲可以看了。文王忙着與衆人說話,特別是對着那個木塔塔爾.諸茲,無暇他顧,看來他是並不知道魏青問與這小青梅的關係了。

此刻我是帶着些幸災樂禍的心情將視線轉向魏青問。我希望看到他怒氣沖天,希望看到他隱忍的痛苦。我爲他痛苦而快樂。可是他沒有。他低着頭與文瑞說着什麼,好像絲毫不關係臺子上那個披紅掛綠的戲子。就連眼角的餘光都沒有飄過去一絲。我有些泄氣,又有些不甘,只看着他,看着小青梅,恨不得將他們二人都挖出一個個洞來。小青梅一直是扮花旦。今日的打扮尤其花俏,水袖得輪迴婉轉,煞是迷人,周圍已有些官員開始叫好。特別是其中好斷袖的,那些饞人的眼光實在讓人覺得噁心。我跟着看熱鬧,又覺得臺子上的小青梅顯得有些可憐,他倒是在舞臺燈光中間,而真正專注於他的目光又在哪裡呢。還不是跟我這樣的人一樣,孤零零的,陪伴着的只有月光。

酒過三巡。我獨自斟飲竟然有些醉。那些官員也漸漸放浪形骸起來。抓住倒酒的侍女就不鬆手。而其中就數木塔塔爾.諸茲最激動,也不知道是天性開朗還是沒見過中原的美女,逮着一個佳人就要往懷裡面送。那侍女嚇一跳,往這邊一蹦正好將幕布撞開。我還拿着一杯酒不知是喂到嘴中還是重新擱上。木塔塔爾就竄了過來,一把擒住我的手,口中酒言亂語:“這是我的,我抓到的,黑珍珠,你是我的人。”

他的手勁很大,蠻荒之地的粗人,手中都是厚繭。我雖不討厭人卻也談不上喜歡。想要擺脫,力量又有幾分懸殊。轉頭瞧着吳先生希望他想個辦法爲我解圍。他也是抓耳撓腮,大概在想對付這種人的方法。

手已經被弄得有些痛。卻又被順勢往懷抱中擄去。好在我近日力量有所提升,使勁掙扎倒也沒讓他得逞。

“木塔塔爾大人,來喝酒。”我正與這人僵持。從旁邊走出來一個人。消瘦欣長。提着一壺酒,看起來多了幾分落魄之氣,把平常那儒雅的面目也遮蓋了許多。我有些不敢面對他,使勁從木塔塔爾手中掙脫,轉身跑遠。只是隱約聽到李如虹在後面用很小聲很小聲的語氣喊:“飲詞”。

心跳很亂,跑得很急,禍不單行,撞着一個軟軟的身軀。我擡起頭來,卻有些意外。這人長得有些面熟,卻不知道哪裡見過,笑容很輕很溫暖,好像毫無攻擊力。穿着很平常的一身衣服。頭髮很整齊,卻被剪得短短的。他扶起我輕聲問我有沒怎樣?我搖搖頭,藉口酒意太深。這人又笑了一下,不着邊際的說是啊,文王府中排場真的好大啊。他的身上有種普通男人沒有的香粉味道。我突然腦中靈光一閃。這不是小青梅嗎?或者說,應該叫他沈青梅。我望着他溫柔的笑靨,有些小心的問:“我喝了好多,你能陪我去花園坐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