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 23 章

我曾經在空閒的時候問過自己,我是不是一個卑鄙勢力的人。當然我從來沒有正式回答過自己,因爲有時候我覺得這樣沒有什麼不對,有時候又覺得這樣會傷心。我在這種矛盾的疲倦中也就忘了回答。可是如今。望着李如虹看我的眼神,我發現我真的是一個卑鄙而勢力的人。一這樣給自己定位,我反而不那麼難堪了,是,我會被文王利用,可我同樣能利用他給予的一部分權力,而不是像跟着李如虹,接受他的感情,我認爲我是不需要感情的。

“你還是忘不了他嗎?”李如虹意有所指,他說得不明不白。文王向他要人,要的是一個沒有名分的奴婢,他卻還要問我的意見。我一直不明白他爲什麼會覺得我是愛着或者對魏青問有特殊感情的,他的話語中總會隱藏一些東西,好像是關於我的過去,難道我的過去還有我不知道而別人知道的事情?

李如虹房間中的香爐已燃盡,帶着些嗆人的煙塵漫了許多。我用指甲刻掛着銅爐上的紋路,是的。我在逃避李如虹的問題。以前就知道,我與他之間缺乏起碼的信任,中間的那一點牽絆不過我故意營造出來的,薄弱而經不起揣測的。何況,我望着這個空有滿腔風骨的男人,他其實很不錯,可以做良人,只是這個良人卻不是我的。靈魂上的差距是填不滿的,我也不願意爲了他掏空自己的靈魂。而他那種態度關愛更讓我受不了,若他對我的態度能跟文王一樣也好,大家放在桌面上談着交易買賣,完全是你情我願。而不用像現在這樣受猜測受計算的苦,我的敵人並不是他。不想在他身上用盡心思。

“你來我李府將近三年了?我可有什麼對不住你的地方?”李如虹有些激動了,雖然背對着我站着,我仍能看出他說話的時候肩膀微微抖動。“恨我吧,輕視我吧。我從來都不是一個好女人。”在心中輕輕的回答,嘴上卻是不做聲。我要讓他明白,我確實是一個沒有良心,滿心都是算計,滿心都是攀附權貴的人。“初始時並不覺得你有什麼特別,倒是相處久了,也就明白你與他人不一樣的地方,還以爲你對仙樂對我是真心的。你說你到底有沒有真心?”李如虹轉過身來:“難怪,難怪,你連心都沒有,自然無所謂他那樣傷你!”李如虹的情緒越來越激動,我已經再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只能將自己的頭埋得更低些。看着自己的腳尖,藕色的繡鞋上繡着雙雙對對的蝴蝶。

從江南迴來的時候文王就試探過,說向李如虹要了我。李如虹當日讓我自己選擇,我選擇了他。因爲我瞭解他,自以爲這是個安全的位置,現在看來,安全甚至等於平庸,如果我不能爭取到最有利於自己的位置,那一切都是白費。這次,文王又親自上門要人,李如虹以我不願意來推諉,哪知我一開口就允了,毫不猶豫。安靜的看着李府滿堂的人目瞪口呆。

我是從李府後院的小門進來,同樣是經由這個偏門出去。路過那深深的竹林時我並沒有回頭,只是盯着腳下的石板路,看它蜿蜒出這個深宅。蔚芳很貼心,一路捧着我的包袱行禮,也不多言多語。其實我的東西很少,比起來之前更少。裹着我來時用的那個厚厚的披風,坐上文王爲我準備的小轎,比起我當日租用的,不知道又要舒適多少倍了。李如虹那日在書房發過脾氣後再也沒有搭理我,我離開的事宜也是交給李春娘處理的。李春娘一直不待見我,看着我走,自然是高興的眉毛都高高的挑着,讓人將我房中李如虹送的綾羅綢緞全部搬走。我卻無所謂,本來我就沒打算帶走。走之前莫寧還來了一趟,只是坐了一會兒,兩人並不知心,沒有說上幾句話,她走的時候跟我說謝謝。我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來這李府就好像是一場夢,這場夢迅速和空蕩,我都不知道到底是爲了什麼。

轎子是直接擡進王府後門的。有管事前來引導,自從那日見了這個管家,我就覺得他在王府地位頗高,好像是極得文王的信任。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年紀比起文王還要大上一些。平板的臉龐,五官和氣質都沒有什麼出衆的地方,但是也不讓人覺得討厭。我很佩服這樣的人,自己卻無法做到他這樣的境界,說白了,除了信念,他活着也只剩下麻木了吧。至少,我還有仇恨。

我曾問過自己,爲什麼我的仇恨會那麼強烈,可是越想越覺得心痛難抑,漸漸也不想了。只是知道,那是我唯一的信念,唯一的目的。

傍晚時分,文王就屈尊降貴的來看我。一臉的喜氣洋洋,好像我真的成了稀客。我有些不知所措,笑着看他調派人手,打理我的衣食住行。等一切辦完,他還是沒有進入主題,只是安慰我,讓我安心的住些日子。竟是絲毫不提我們之前的交易。我本想出口詢問,又看着窗外下那些銀光閃閃的兵戎與面目肅然的侍衛,又把那些話嚥了下去。我果然是又進了狼窩,可是看着文王那高深莫測的笑容,我竟然有些隱隱的興奮,血液中好像有什麼要燃燒起來一樣,就是這樣,就是這樣,摒棄一切真情實意的可能,來到這樣一個危險的,複雜的,卻又是自得其樂的圈子裡。

小六子將屋子裡的文王賞賜的東西清了清好,眼中一邊放光一邊吞口水:“柳姑娘,這麼多賞賜啊。”我點了點頭,告訴他拿來紙筆,然後將每一件東西都登記。順便告訴,這些東西只要丟一樣我都心裡有數,避免有人順手牽羊。他的表情從先前的眼饞變得有些訕訕,又不好表示出不滿。只是悶頭做事。到底是王府,下人中竟然有閹人。我從第一眼看見這個小六子就覺得不對,這種人還沒有修煉到境界,不懂得像管家那樣掩飾自己的鋒芒。所以他全身上下都透出一股精明勁,不用猜也知道是文王派來監視我的。我也自然不與他客氣,假意的收買也不必了,何況,這些錢我總是還有用處的。我有時候也搞不清楚自己是骨子裡的嗜財如命還是真的害怕,害怕這個世界中所有不能被捏到手中的東西。

文王是有意的閒置我一下,我當然不會不識好歹的任意妄爲,只是在無聊的時候望着窗外發呆,現在的處境看起來微妙,走得好了,卻也是可以險中求勝的,我以爲,我再沒有什麼可以輸的了,所以,即使是輸了也並不可怕。只是黃昏時分的濃厚不一的雲朵總讓人心中有些惻然的味道,比如想起李家父子,或許我從來就是這樣一個人,對於別人的善意總是不太能記住,比如有些人明明是對我好的。我卻能輕易將他們從自己的生活中抹去。

過了兩三日,我住的地方能稱上門可羅雀的時候,終於有了個生面孔走了進來。我當時正在翻看書架上的一本奇聞圖志,我的房間是正對東方的,而此時已是西下,這人跨進房間的時候整個面容都隱藏在陰影之下,我只能隱隱的分辨他的氣味,卻什麼也捕捉不到。心中驚駭,要說我最怕的就是這樣的,讓人看不清,接不近,永遠不知道弱點的人。

待他站定,跟在後面的管家在出來作介紹,說這位是吳先生,在王府上的先生,也是王爺的謀士大人。接着介紹我,卻說得籠統,說這位就是柳姑娘。想來,他來之前必定是瞭解我過的吧。聽了這個吳先生幾個字我倒也穩了下來。誰都知道文王府上有個極精明的謀士,這人就姓吳。據說他也是一介草民的出身,文采卻也不好,當年屢試不中,落魄至極。後來文王在山西的一場戰役中大意迎戰。敗走在一個小城,自己也身受重傷,卻湊巧爲這吳先生所救,後來就一直跟在了文王身邊,竟是個極通透伶俐的人。漸漸有了聲名。

他站在原地朝我點了點頭,我也趁機仔細打量他。四十來歲的樣子,大概比文王小上幾歲。人卻顯得很憔悴,兩鬢和鬍鬚雖然都修飾過,可是看起來還是有些提不起神采的樣子。特別是他的眼睛,像極了那種病入膏肓的人,全是混沌的顏色,在他挪動眼珠子看你的時候你只會覺得背脊一陣陣的發涼。今日他穿着一身滿是福壽大字的錦緞長衣,看起來不像是謀士,倒像是哪裡出來的一個燈枯油盡的財主。不管從哪方面來看,他給人的感覺就一個字,那就是“醜”。

與管家寒暄了幾句,終於進入正題。原來文王派他來教導我一段時間,至於教導我些什麼,卻是完全沒有說明,等管家走後,我有些氣虛的看着這吳先生,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好像也有些侷促,臉轉向一邊,半晌說:“你先休息,明日我帶你去練習弓箭騎射。”

我在牀上折騰來折騰去的睡不着覺。吳先生的話還徘徊在我的耳邊,他說明日帶我去練習弓箭騎射。我以前伺候李笙的時候是見過的,雖然覺得在飛馳的駿馬之上很瀟灑,卻始終沒有自己上去試一試的想法。我害怕意外,害怕自己所無法掌控的事情。我是個習慣觀望的人,站在岸邊看別人的快樂和浮浮沉沉,總覺得,既然還沒下水,那總是有機會的,卻不知道這個機會會不會等到我白髮蒼蒼,步履蹣跚。

一整夜,都在這種莫名其妙的情緒中翻滾,很難入眠。被丫頭叫醒的時候精神不太好,卻只能強打着起牀。管家早已經派人送來準備好的勁裝。是紫色鑲有銀邊的,做工細緻,布料華貴,我捧在手中卻隱約覺得有些刺手。總是這樣,現在得到的越好,以後付出的就越多。

王府中有專門的練兵場,應該是訓練親衛隊用的。我這一圈走下來才真正理解,古代豪門中佔地的廣博,難怪那些大家小姐都是養在深閨,我若不是穿着這厚底的靴子,光是繞上一繞,腳底怕也是會起泡的吧。

旭日東昇,吳先生已經先到了,他倒也是奇怪,並未同我一樣換成勁裝,而還是延用着昨日那錦繡富貴的模樣,站在這操練場上有些滑稽的畫面。我忍住輕笑,貌似恭敬的站到他面前,他一揮手,說今日先練騎馬吧。

這一整日,我就在馬背上度過,說起來,我還有些天分,到了黃昏時分,也能漸漸坐穩,在馬伕的牽引之下慢走上兩圈。吳先生直到結束才踱步過來說了一句:“欠缺天分,但願勤能補拙。”真真讓人哭笑不得。我全身痠痛,汗如雨下,站在臭烘烘的馬匹旁邊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覺得有些悲哀,其實他還不是和我一樣,依附別人而活。卻又找不到生存的意義。小六子已經過來喚我,我拖着沉重的步伐跟在他後面,卻發現他的身高與李笙相差無幾,只是李笙的後腦勺都比他的長得漂亮,特別是頭髮,烏黑如雲,華麗如瀑,哪像小六子,東一坨,西一坨,到處都是伸出的邊角和縫隙。低頭苦笑,到現在這個地步,還想這些幹什麼呢?

第二日同前面相同,卻更讓人難以忍受,在馬背上坐穩容易,可是要在它顛簸的時候仍然自若卻是難以把握,本來就痠軟的身軀在上面起起伏伏,噁心感與焦躁感一股股的襲來。吳先生坐得遠遠的,在樹蔭下品着一壺又一壺的茶,待我受盡折磨,他才飄過來說些不痛不癢的話來,讓人難以對他生出好感。等到我全身都被汗水浸透過後,身上飄出一股子酸味與疲乏的時候。我在回院子的地方碰見了文瑞。

他可能並不知道我與文王的牽連與交易,咋見我之時滿臉驚愕,手中拿着的畫卷應聲而落。軸柄滑落出老遠,散開的畫面是空寂的花園與仕女消瘦的背影。畫面美麗清秀卻讓我懶得多看一眼。就是這樣,明明內心齷齪的人,偏偏要附庸風雅。我和小六子站到一邊,等他過去。這個家裡除了文王就屬他最大了,如果不能被亂刀砍死,樣子總是要做做。文瑞低下身去撿那副畫卷,卻久久不擡起腰。我的汗珠一顆顆的滴落下來,只想快點躺進浴桶之中,心中對他的耽擱滿是恨意。小六子卻是忙着拍馬屁,趕緊着上去幫他拾起。文瑞鬆開手,卻沒有再看我,只是一轉身急急的走了。小六子在後面拿着那副畫卷直跳腳,看着我,也不知道是追的好還是不追的好。我趕着回去,只是讓他明日等我去練習的時候再去找文瑞,他到底是伺候我的人,也就應了。

洗浴之後,疲乏纔算祛了一些。我坐下來,卻看見小六子將那副畫卷放在了桌上,信手打開,右上角卻有一排小字:“笙歌散後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靜。”還是那句詞,可那副畫面細細一觀察卻又讓我有些驚心,如果,如果我沒有記錯,這好似那日在王府中花園我透氣的模樣吧。呵,文瑞,我該說你癡心還是多情呢?你要知道,我不是飲歌,永遠不會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