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銑看着面前那個看上去沉重的匣子,卻沒有貿然去接,只是盯着那個陌生的年輕人詢問:“還未敢請問閣下……似乎不像是沈世叔的親眷故舊吧。”
沈君道老着臉,賠笑說道:“這位武先生是幷州後起之秀,老夫在幷州認得的忘年交,極爲急公好義,豪爽疏財。老夫原本身爲府掾,並沒甚權柄錢財,這兩年來,頗多承蒙武先生行商接濟。今日之席,想着向賢侄賠罪,原本宦囊羞澀,只怕失禮,武先生聽說了事情因果,卻是自告奮勇願意相助——故而賢侄還請休嫌輕微。”
“竟是如此麼……這種事兒,還有主動往裡湊的。武先生還真是不拘小節啊。”聽了沈君道的辯解,蕭銑着實是有些不快的——既然是因爲此前跟着內外侯官刺探自己、如今前來賠禮,哪有隨隨便便把朝廷機密齟齬泄露給外人知曉的道理?就算你是此前沒錢,找人借了大筆錢,要取信於人,也不該把金主本人帶來不是?
看了蕭銑神色,沈君道也有點不知所措,回過頭去看那姓武的年輕人,眼神中頗有埋怨之意。不過那人卻不以爲意,對沈君道拱拱手,隨後便撇開對方,徑直對蕭銑說道:
“蕭郎君不必嗔怪沈大人行事不密,只是既然借人錢財,某總要問個明白,沈大人如實相告後,是某刻意央求沈大人帶某來混個人面的——自我介紹一下,某家武士彠,幷州木材商人。年輕本小,又沒有世家豪門可以投效,只能求託庇於官府要員,多認識一些人面也多條路子。此番聽說沈大人認得蕭郎君,故而覥顏來求結實。”
這番厚臉皮的話從武士彠嘴裡說出來,蕭銑聽了反而被氣笑了:“你倒是自來熟,一點不客氣啊。蕭某此前不過是錢塘縣令而已,品級比沈世叔還低不少,你還下這些本錢。”
武士彠絲毫不以爲意,繼續吹捧說:“誰不知官階高下不重要,既然沈大人如此看重蕭郎君,定然有蕭郎君的過人之處。某是商人,有機會自然要想方設法結實——蕭郎君不打開匣子看一下麼?”
蕭銑推卻不過,覺得既然對方是個大白話的直來直去人,縱然還不熟,也沒必要拿捏了,這種事情,總沒有人用給人塞錢來陷害人的。
打開匣子瞥了一眼。好傢伙,整整五十根十兩的銀鋌,二十張五兩一張的薄薄金葉子。加起來又是至少一兩千貫錢的價值了。對於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商人來說,着實是大手筆,而且也難爲他哪裡弄來這些銀鋌和金葉子。對於不拿契券文憑等物玩花樣、全靠真金白銀行賄的場合來說,這樣的規格基本上也算是極限了。畢竟這些東西折算到後世的重量單位,連上盒子的話加起來也有五十斤重,再多隻怕就不好拿了。
當然,說不定裡面也有沈家自己出的一部分,當初蕭銑在大興最初展開雕版印刷書坊業務,撈取第一桶金的時候,也是借了沈家的名頭,讓沈家分潤了其中很小一部分利潤的,算是辛苦錢。饒是如此,到目前爲止,沈家應該幾千貫的家產還是積攢下了的,只不過不可能一下子拿出全家家產的近半數來回饋給蕭銑賠禮罷了。
看了這些禮物,蕭銑開始對這個武士彠有了幾分興趣,如果這人真是一個純粹的商人的話,那應該是個膽子很大,敢於爲錢鋌而走險的人,居然爲了結實一個比自己如今靠山還要有潛力的新靠山,就這麼下本錢。
興趣歸興趣,今日這場子,畢竟是沈君道一家給蕭銑賠不是的場合,蕭銑也不好和武士彠岔開了談。當下也就按下這樁事情不提,和沈君道父子三人應酬一番,似乎裂痕已經完全彌合,大家就如老朋友一般不見外。
兩壇新豐酒、五瓶三勒漿喝完,場子也算是散了,蕭銑任沈光送父兄回府,他自己自回崇仁坊。臨了時抽空給武士彠留了個帖子,說是若有興趣,有空時可上門拜訪。武士彠心領神會,大喜收下不提。
……
次日醒了酒,辰時末刻,便有府上下人稟報蕭銑,說是有一個自稱幷州商人武士彠的人,拿着主人賞的帖子上門拜訪,已經迎入內堂候着了。蕭銑也不拿捏,收拾了一番便出去會客。
賓主落座奉茶,蕭銑開門見山便問:“聽說武先生在幷州是做木材生意的?自古聽聞秦隴、河東大木出名,秦漢六朝,宮室無不以秦隴、河東大木爲樑柱,倒是門奇貨可居的生意。”
“哪裡當蕭郎君奇貨可居之稱。某無豪門可託,不過是左右逢源,賺一些豪門指縫裡漏出來的小錢罷了。先父早年是洛陽郡丞,某之上還有三位兄長。然而九年前分家析產,某少年無依,只得回了幷州老家,拿本錢做些豆腐營生,苦些小錢。如是四年,苦是盡吃夠了,得同鄉許文寶指點,一起做些木材生意,如今只能算是薄有家資。”
“武先生真是痛快之人,蕭某隨口相詢,武先生卻是問一答三:你便不問一下蕭某準你上門拜見,所爲何事麼。”
“某一介商人,有幸結識了蕭郎君,又得蕭郎君相招,定然是有用得着某的地方了。既如此,怎敢不盡心竭力,展示某營商之不易,也好教蕭郎君知我本事。此時若是拿捏不說,只怕蕭郎君轉頭便另請高明瞭吧。”
蕭銑啞然失笑:“如此說來,你來的時候便是知道某有些生意想商量着請你做了?有勇有謀,是個人物。既如此,你便說說你在幷州做大木生意時的手段,也好讓蕭某看看你是否有這個才能合用。”
“如此,某便不客氣了——要說做秦隴、河東的大木生意,無非也就是那麼兩點:眼光要準,膽子要大。朝廷禁山澤之利爲國有,尋常木料百姓私下樵採,只要不逾制,儘可尋到空隙。不過大木若要入得達官顯貴營建府邸的眼,那便不易了。少不得要花些銀錢,包些山林,得了官榷,纔好施爲。至於自己要牟利的細節,無非是給度支、戶曹、市令等勘驗山林、出給官榷的主官塞些好處,把好林場定成劣林場,多出的大木利益,上下打點而已。那些豪門大族總有不屑做這些看人臉色不得長久的生意,喜歡細水長流,纔有咱這等後進的活路。”
武士彠說着,顯然也是極盡賣弄才能之能事,想激起蕭銑徹底地興趣。即使他現在還不知道蕭銑有可能和他合作幹些啥,但是對於官員官位和前途的預測,讓武士彠覺得蕭銑這條線搭上了一定虧不了。
蕭銑聽着,大致有了一個瞭解——武士彠做木材生意的法門,不就是和後世那些套國有資源型產業來經營的法子差不多麼?比如一個煤老闆,勘了一塊小煤礦,儲量價值兩個億;然後上下打點,尤其是打點國土資源局的人。讓官方出標底,覺得這塊礦就值五千萬標底。然後再搞一把要預繳高額押金的緊急招標,招標文件出來到開標只有一天半天的那種,那麼好幾億的煤礦幾千萬也就承包到手了。只不過回到一千四百年前後,武士彠是找地方上掌管田畝錢糧的官員,塞錢塞東西后把朝廷山澤的名貴木材的數量低估,然後低價承包給他。
想到這兒,蕭銑忍不住問了一句:“那你若是拿下山頭便花了不少本錢,豈不是要可了勁兒地在榷稅期間猛砍亂伐?”
武士彠一愣,理所當然的說:“那是自然。包下朝廷山澤的榷稅那是一年一計的,弄出去多少,都是這麼算價。”
蕭銑說不出話了,心中只盪漾着一副一千四百年後的煤老闆形象,竭澤而漁的那種。心說難怪歷史上秦隴大木資源在隋唐時貌似還很充裕,但是後來到了北宋初年的時候,秦隴大木已經成了稀缺資源,那都是剃頭斧的下場啊。宋初宰相趙普被趙匡胤罷相時,核心的原因無非那麼幾條,其中一條就是縱容子弟私販秦隴大木,另一條是收了吳越王錢弘俶十壇瓜子金。宋初大木資源的稀缺,可見一斑。
後世穿越前,蕭銑看過一篇文章,說西方國家的煤炭資源採儲比往往在三四百以上,也就是說目前已經勘探發現的儲量,除以每年的開採速度,至少要三四百年纔會挖光。而國朝的採儲比是70~90,也就是說如果不發現新煤礦的話,現有的煤礦70~90年就挖光了。這和一刀切的、形同古代包稅制的承包費制度,是不無關係的。這種制度,只會養出不計採儲比的煤老闆和無視休漁期撒斷子絕孫網的漁船船主了。
“咳咳……武先生的營商魄力,蕭某已然知曉了。不過蕭某雖然不是豪門大戶,但是品性卻是如武先生口中的‘豪門大戶’一般不堪,喜歡做一些細水長流的生意,不願意竭澤而漁……不知武先生對那種生意是否有興趣呢?”
“蕭郎君此言卻是無謂了。武某也是沒有辦法,一限於本錢,二限於人脈,少不得鋌而走險。韓非子尚且曰‘長久善舞,多錢善賈’。若是有正經營生,本錢充足,武某又豈有做不得的。”xh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