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下了基調之後,細細想來,裴矩的規劃還是很有遠見的。自從楊倓登基、蕭銑幕後輔政以來,丹陽朝廷事實上着實沒拿得出什麼像樣的軍事成績來。
苗海潮、董景珍、雷世猛這些小割據軍閥雖然歸順了不假,但是那都是開出明碼標價的溢價招安條件的,幾乎把那些軍閥作亂時撈到的好處全盤承認了下來,才換取了他們的就地洗白。在皇權更迭的緊要關頭,這些做法當然可以解釋爲事急從權,也不至於讓朝中的酸丁和骨氣狗們叫囂反對,但這些終究不能作爲蕭銑建立威望的赫赫武功。
曹操篡漢,需要在擁立漢獻帝之後再贏得削平諸雄的武功。司馬昭想代魏,更是父兄三代人苦苦憋着,直到滅蜀這件遠超前人的大功完成之後,纔敢正式拿來說事兒——沒有滅蜀大功之前,哪怕賈充讓成紀殺了曹髦,司馬昭也只敢另外找一個姓曹的上去頂着,而不敢自己上。
東晉桓溫,也想效法司馬家的老祖宗那樣,把司馬家的子孫趕下臺,結果就想吞滅成漢、北伐秦燕,蜀地的成漢倒是滅了,可惜桓溫沒有見好就收,一心要克盡全功,三次北伐,最後一次失敗了,威望大跌,此後被謝安拖延,到死爲止連個加九錫的步驟都沒來得及走到,更別提篡位了。後來他幼子桓玄雖然稱帝建號,自稱“桓楚”政權,不過也只有歷史盲才覺得桓玄是靠父蔭的勢力篡立的,實際上,桓玄完全是自己奮鬥得來的一畝三分地,因爲桓溫死的時候桓玄還是三四歲的幼童,放後世都沒資格上幼兒園呢。
可以說,從漢朝開始。直到後來的五代十國之前,因爲政權的更迭往往是在貴族階層之間流動,從劉邦之後。一直到唐朝滅亡爲止,中國歷史幾乎就沒什麼*絲出身的皇帝。這一局面導致了皇權更迭的時候。非常重視法統的繼承性,各種繁文縟節和約定俗成的需求也幾乎是一成不變,幾乎當年王莽篡漢用了啥章法,後人就按部就班照抄。王莽篡漢前加了九錫,那後來者就一定要慢慢來,哪怕爬也要先爬到加九錫這一步,這種嚴肅性,後世*絲文化盛行的時代是無法想像的。
你立了個大功。削平了一些地方小軍閥,ok,先給你個某國公的封號;滅了成漢,ok,再給你個某一字王的封號;再北伐收復了長安洛陽,那就進一步加九錫;要是真滅了前燕前秦,那沒得說,別人都乖乖地束手束腳,等你稱帝僭號。北伐失敗了,收復了洛陽。但是沒下文了,那你桓溫就省省吧。
六百年的積弊,蕭銑也無力去對抗。也沒有要對抗的意思——不就是需要一些拿得出手的、他親自輔政之後的,新鮮*的軍功麼,拿就是了,當然,倉促之間拿不多倒是真的,就用杜伏威先湊湊數吧。
……
十一月初一,大朝會的日子。也是李淵王世充紛紛擁立僞帝后,丹陽朝廷第一次大朝會的日子。
皇帝楊倓的病情越來越重,丹陽文武都已經知道了。所以對於皇帝沒法親自上朝,只能由太皇太后垂簾這個設定。大家也都充分接受了。皇帝得的是七日風,這個消息。蕭銑也充分散佈了出去,好讓大家都有心理準備,讓大家都知道,哪怕是新皇的死,其實也要怪罪到幾個月前作亂的宇文化及頭上,與別人都無關。至今爲止,朝臣的反響都還很良好。
“啓稟太皇太后,逆賊李淵於大興另立代王爲僞帝,其行已爲謀逆。臣等公議,朝廷當昭告天下,號召天下羣窮共擊之。東都王世充,亦當照此辦理,請太皇太后恩准。”
雖然蕭皇后早就知道這個事情了,不過畢竟是第一次在正式場合渠道聽到,少不得也要指示一番,把稟奏的虞世基打發回去。虞世基退回朝班之後,便換上裴矩,話鋒一轉,把話頭給引開了。
“太皇太后,臣亦聽聞,李淵擁立僞帝之後,脅迫僞帝爲其加唐王封號,並上大丞相、尚書令官銜,加九錫。此雖爲逆黨逆舉,然對於關中賊軍士氣鼓舞之作用,不可小覷。反觀如今朝廷之中,樑王殿下有雷霆擊滅元兇巨寇宇文化及、爲先帝報仇之巨功,然樑王封號,還是先帝遺詔加封。今上登基已垂兩月,朝中文武凡參與平叛有功者,莫不加封加賞,唯有樑王殿下謙退自處,未有絲毫升遷。
臣以爲,雖樑王有自謙之德,然朝廷不可無賞罰不明之毀,否則名不正則言不順,朝廷軍心必然不如賊軍壯盛。還望太皇太后慨然下旨,責樑王只顧潔身自好、不顧朝廷明賞罰之譽、屢次謙遜辭封之事:效法故例,亦加樑王爲大丞相、尚書令、加九錫。”
蕭皇后眉目一挑,神色有些緊張,卻談不上厭惡。有些事情,她一直潛意識裡迴避去想,在逃避,以至於對於蕭銑如今是否有異心,她反而沒有了概念。直到被裴矩的奏請提醒之後,纔回神過來,不得不被逼着去想這個問題。
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受,因爲手心手背都是肉,女婿兼侄兒的身份,讓蕭皇后自然很疼蕭銑。越是這樣,當她死了丈夫,死了兒子之後,就更不願意去想女婿和孫子之間會不會有矛盾的問題,只想安安穩穩把日子過下去。但是如果蕭銑真走到了那一步,她也不至於太悲傷,大不了接受事實就是了——在蕭皇后心裡,大隋已經是亡過一次的了,被自己侄兒死馬當活馬醫拖回來苟延殘喘一陣子,也好過當初就在宇文化及狗賊手裡灰飛煙滅不是。
不過蕭銑還是很顧着姑媽的感受的,沒等蕭皇后開口,他立刻就出班跪伏,免冠謝罪,然後堅稱:“臣誓死不敢受此賞!九錫之禮,自古絕無當有。臣心可昭日月,還請太皇太后明鑑!至於丞相之名,也非本朝故法。”
蕭銑的主動退讓。讓腦子還沒徹底轉過來的蕭皇后心中一暖,溫言說道:“那就加封樑王爲尚書令。並增邑十萬戶好了。”
蕭銑也沒有再矯情,禮節性地謙退了一番,便接受了尚書令的封號。隨後馬上提出對淮北杜伏威用兵、掃清先帝時期便一直盤踞的心腹大患,對於軍事方面的奏請,蕭皇后就更不懂行了,一切都是橡皮圖章一樣,蕭銑說什麼蕭皇后就答應什麼。
……
數日之後,一切都已準備停當。蕭銑把重新整合後的朝廷大軍。分成三部分兵力部署,便開始了出征之路。
對於右屯衛重編入各部後留下來的還需要訓練的人馬,暫且作爲後方留守部隊,繼續進行半年以上的重整與軍事訓練,調整各級軍官人事,便於蕭銑對軍隊的徹底控制。
出戰的部隊,也分成了兩股,沈光和張童兒的江東兵驍果軍,乃至樊文超的河洛兵,統統留在兩淮戰區。隨時好就近投入到進攻杜伏威的戰鬥中去。而蕭銑本身淮海行營舊部中的騎兵部隊——主要是秦瓊手下那隻力量,也投入這一編組當中作爲核心力量,就近好彈壓監督相對不如沈光那麼可靠的樊文超等人。這一部分人馬總數也有超過十萬之衆。對付杜伏威已經是足夠了。
另外淮海行營舊部當中的水軍、步軍,乃至蕭銑自己徵發的江東本地東陽兵,都是跟了蕭銑多年的嫡系部隊,則在這個冬季先調往江陵、岳陽等地,一來先適應荊楚之地的氣候水土,二來也好爲開春之後入川的行動做準備。之所以如此調度,自然是考慮到了嫡系部隊忠誠度更可靠,派到遠方作戰不容易出現打下原來的軍閥後自己又出現割據的現象。若是派樊文超去的話,就算樊文超不叛變。說不定他手下的河洛兵到了江陵之後,都會開小差從襄樊、新野、宛等方向逃回東都地區的老家的。
而且江陵等八郡之地也是董景珍、雷世猛招安之後剛剛歸順的丹陽朝廷。縱然當地百姓對老蕭家很有認同感,但是絲毫不加以控制也是不行的。這些部隊過去之後,也好快速提升當地的治安與統治力度,把一些丹陽朝廷一貫推廣的改革快速滲透到那些地方。
兵力人數方面,移防到荊楚地方的這支部隊,只有七八萬人左右的規模,比之兩淮戰場的少了幾乎三分之一。這也是因爲長途遠征對於後勤壓力相對較大,自然不容易投放大量兵力。何況蜀道艱難,更不是外界作戰環境可以比擬的,人太多的話,到時候運糧都成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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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銑軍出兵的同時,東萊留守陳棱也已經在此前的兩個月裡面,得到了充分的補給整備,踏上了再次夾擊杜伏威之路。陳棱這個東萊留守,自從大業六年幫着蕭銑討伐張仲堅和流球土著時,就開始做蕭銑的部下了,後來雖然名義上自立門戶做了一方大員,但是實際上還是和蕭銑、來護兒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此前楊廣活着的時候,蕭銑不好手伸得太長給陳棱太多幫助,而楊廣一死,這些顧慮就都沒有了。
陳棱的東萊留守軍,單兵戰鬥力絕對是在杜伏威軍之上很多的,只是東萊地方乃至他背後可以控制的山東半島地區在隋唐時候還不發達,而且多多少少不免被山東腹地的民亂波及削弱,所以陳棱此前錢糧兵源一直成問題,往往是靠着萬人左右的作戰部隊,還要頂住數倍規模的農民軍打。蕭銑控制丹陽朝廷之後,通過海陵郡與東萊之間的海路沿岸運輸渠道,給陳棱送去了大批錢糧,以及驍果軍敗亡時在江都武庫裡剩下來的軍械,讓陳棱軍一下子換裝一新,戰鬥力又上了一個臺階。
蕭銑給陳棱開出的價碼也着實誘人,足顯蕭銑不虧待自己人:只要陳棱配合剿滅了杜伏威,就上陳棱爲右驍衛大將軍,在十二衛當中排行中後,但是至少比陳棱至今還是一個虎賁郎將要一下子拔高一層。得了蕭銑加官進爵的許諾後,陳棱自然更是抖擻精神要在夾擊杜伏威之戰中表現出彩。
……
十一月初七日,蕭銑軍渡過淮河,與杜伏威軍小規模野戰一場,還帶上了從杜伏威那裡投降過來的原農民軍將領苗海潮。苗海潮原本就是做過下邳流賊,對地方情勢很熟悉,所以蕭銑軍連一點客場作戰的劣勢都沒有感覺到。
杜伏威軍採取了分兵防守的方略,此前也沒有充分估計到官軍的主攻方向,所以前哨戰幾乎是一觸即潰。蕭銑小勝一兩場之後,十萬大軍便軍事嚴整地逼近了徐州重鎮下邳郡。
下邳郡也就是廢州改郡之前的泗州,後來的宿州,對於如今主要盤踞淮北的杜伏威而言,當然是非常重要的了,幾乎是僅次於徐州治所彭城郡的第二重鎮。只要下邳郡和彭城郡兩個核心丟了,那杜伏威也就和別的流寇沒什麼區別了。
面對強敵,杜伏威不得不放棄了一些外圍地盤,選擇集中兵力與朝廷一戰,與此同時,他也不得不和輔公佑等輔佐之人好生商議一番,試圖看看有沒有什麼和平解決,保留一點榮華富貴的可能性。
杜伏威面對隋朝很是強硬、堅定謀反不假,但是歷史上的杜伏威也絕對不是一個不看風色沒腦子的人。他堅決反隋,那是看在了楊廣倒行逆施,隋朝必定滅亡的大勢所趨這一前提之下的。而歷史上到了楊廣已死、李淵稱帝之後,杜伏威幾乎是在李淵稱帝沒幾個月,天下大勢還沒明朗之時,就選擇了對李淵稱臣,自去封號改稱吳王。
要知道,歷史上武德二年的時候,李淵還在和一大堆軍閥撕逼呢,如果沒有卓絕的眼光,根本是不可能看出來李淵有真命天子之相的。杜伏威既然敢在那個當口對李淵稱臣,可見見風使舵的本事不小——當然也不排除因爲李淵的地盤距離他最遠,他可以遠交近攻的可能性。最後不得不真的入朝臣服李淵,則是已經到了武德五年,李密王世充都已經完蛋了,天下只剩下李淵和竇建德兩大巨頭,而李淵看起來又比竇建德強不少,杜伏威騎虎難下不得不爲。
不管怎麼說,憑藉杜伏威的骨氣,投降求官受招安也不是沒可能。只可惜蕭銑如今還沒有自立稱帝,依然掛着隋朝的名號擁立着傀儡,這對於認爲大隋必亡的杜伏威來說,不能不說是一重額外的顧慮,而且,歷史上他可以投降李淵畢竟是有緩兵之計的可能性在裡頭,名義上吃了虧,李淵一兩年內也沒法收編他的地盤。
然而蕭銑的江淮統治區可是就在淮北左近,杜伏威要是稱臣投降了,不用一個月嫡系地盤就會被收編改編,到時候可就什麼都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