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的時間,在錢糧充足賞賜有據的情況下,足夠蕭銑把一支原本出自朝廷的軍隊,慢慢演化得徹底服從自己的調遣——當然,在他沒有徹底扯起造反旗幟之前。隨着大業十年盛夏的酷暑徹底消褪,進入收穫季節的江東,進入了一片徹底的欣欣向榮之態。
整整九個郡的地盤,魚米豐足,占城稻的夏糧早就全部收下來入庫了,秋糧再有一個半月多也就可以了,因爲水利工程的提前建設並且留有充分的調峰蓄谷餘量,所以縱然是在天災詭異的隋末,今年江東的年成依然好得讓北方百姓羨慕。隨着這一年糧食的全部入庫,似乎這片土地已經可以長遠和農民起義這種不和諧的事情說再見了。
這一日,已經是八月中了,中秋佳節即將來臨,蕭銑自然也要從吳郡回到丹陽,準備與家人團聚,共度佳節。此前整軍雜務倥傯,許多事情要他親自過問,還有一些保密的事情要做,可是一直不得清閒。
連身爲駙馬府長史的長孫無忌,都有快半個月沒有見到蕭銑過了。似乎八月初頭的時候,蕭銑就丟下一句有要事要去吳郡親自視察,然後便人間蒸發了十天左右。此刻見蕭銑回府,長孫無忌自然少不得把一堆要他過目的東西塞過去。
“經略,這些是治下九郡夏稅的錢糧賬冊,以及預算今年剩下期間需要給整編後各軍增發的糧餉數額。是魏徵魏記室已經審查過了的,應該不會有什麼舞弊在內。這幾日都找不到經略人影兒。便擱在這裡了。”
“這些東西都不重要,過幾日過了中秋佳節愚兄慢慢再看,且歇息兩日再說。”蕭銑擺擺手。把東西擱下,便不去搭理了。這些東西有魏徵過目,肯定不會有什麼大問題,再要深究詳查,不給下面的人一點點油水,也不是御下之道。
長孫無忌也不以爲意,旁敲側擊地勸諫着:“經略這幾日看着如此疲憊。莫非是此去長興縣那邊,又有什麼讓將作監新弄的軍中利器不順利?要屬下說,經略在那些器用上花的功夫和錢糧也已經夠多了。爲國平叛也好,討伐番邦也好,並不是光靠兵器精良便能奏效的……還請經略不要捨本逐末啊。”
蕭銑擡頭瞥了一眼長孫無忌,這才發現自己的舉動似乎已經讓手下人想多了。仔細回想這半年來似乎自個兒真的因爲一下子上頭沒了什麼束縛、可以徹底放開手腳經營自己的大本營。可以把一些原來壓抑的設想都釋放出來,所以有些矯枉過正了。這幾日受到的一些挫折,也着實給他攀科技樹的興頭適當澆了一些冷水,當下,他便很是謙虛地接受了長孫無忌的意見。
“無忌所言甚是,愚兄自個兒這幾日也頗感覺到了。只是此前有些設想做了一半,很有可能成功,一直如同骨鯁在喉。不做到底便心中難以委決。如今也有了結果了,將來定然不會再如此。你們便放心好了——身邊若是有別的同僚有這般覺得的,無忌可也要幫着愚兄好好與他們分說。”
長孫無忌也是轉憂爲喜,覺得既然蕭銑如此從諫如流,自己也沒必要繼續這個話題了。不過蕭銑卻似乎是還怕手下覺得他口是心非,又或者是覺得反正事情也沒做成,沒必要連長孫無忌這樣的心腹都瞞着,便很是隨意地接了一句:“無忌便不好奇愚兄這些日子在鼓搗什麼麼?原本在愚兄看來,這玩意兒可是比鍛鋼板甲和整鍛陌刀都要重要的利器。”
“這個若是不方便……”
“怎麼會不方便?愚兄難道連無忌都信不過麼,何況這東西也是做不成的。”蕭銑不由分說,便打斷了長孫無忌的扭扭捏捏,把事情的原委都告訴了長孫無忌。
……
原來,離開的這些日子裡,蕭銑原本是聽說他設在長興縣的另一處秘密工坊,近期終於把大業六年時獻給楊廣的爆竹裝藥做出了改良,大喜之下,覺得似乎這個時代的火藥兵器已經在望了,才親自過去督導一番火藥的應用。
因爲火藥作坊只追求保密性,對於交通便利和水能利用倒是沒什麼要求,所以作坊也沒有放在如今已經人言相對稠密、地勢開闊的長興縣城內,而是偏北一些,在與義興、溧陽等縣交界的北天目山一帶。
當時蕭銑到了地方一看,經過數年有一搭沒一搭的調試,加上蕭銑當初只是給了一個“加大爆竹裝藥中的硝石比例、儘量研磨混合均勻”這麼籠統的建議,如今,總算是出來了一些爆破威力還算可以看的過眼、能夠用於軍事殺傷用途的火藥了。
對於火藥的調和成丸工藝匠人們一直沒有掌握,所以所謂的三種材料混合,如今也只能是粉狀物,這種火藥用於兵器用途之後,一旦運輸過程中抖動震動太厲害,導致材料因爲比重問題出現分層的話,那麼起爆時的氣體膨脹速度就會明顯降低數倍,在短時間內會有較多的固體殘渣存留——
固體殘渣麼,便是火藥中氧化劑和還原劑混合不充分,不均勻導致的,以至於在反應的第一瞬間這些玩意兒都沒有徹底反應掉變成氣體。雖然再多給一些時間餘量可以然這些殘渣慢慢燒化不殘留固體物,但是那樣的話這玩意兒就只談得上燃燒價值,而談不上爆破價值了——火藥爆破的威力,並不是取決於放出多少能量,而是在於瞬間的氣體膨脹速度;如果單純從化學能釋放的角度來衡量的話,那麼人類還需要什麼火藥呢,直接拿油料去縱火不就完了麼
不過不管怎麼說,如今蕭銑手下那些將作監工匠好歹是把可以用的火藥弄出來了。約摸比19世紀初的白煙黑火藥巔峰狀態還低那麼三分之二的爆破力。不過按理說只要解決了有和無的問題之後,威力大小就可以慢慢來了,威力小一些也可以先拿來湊合着用。無非是裝填量要加大一些,投射難度高一些。而且原始黑火藥顆粒化的程度雖然低,卻也有一樁好處,那便是可以省掉丸制的這一步工序——在黑火藥剛剛出現的年代,在丸制的時候發生爆炸事故的例子要多不少,一旦發生了,不但損失不小。還會對保密工作帶來更多麻煩。
蕭銑想到的第一個火藥兵器用途,自然是將來在攻城戰中使用這玩意兒埋進地道里或者用巢車的掩護、讓工兵在敵城牆角下挖個洞,填埋那麼幾百上千斤的黑火藥進去。然後外頭再拿石頭夯土封死夯實,用留下的引線孔點燃爆破,直接把城牆炸個缺口什麼的。
這種用途確實談不上難度,工匠們也按照蕭銑的計劃隨便鼓搗一陣子。就做成功了實驗。把火藥往一口棺材裡填塞滿。然後就和下葬一樣把棺材埋進一段做測試用的夯土城牆裡頭,只留出長長的引線孔。然後點火後衆人作鳥獸散,等待那麼幾十秒,轟然一聲巨響,就沒有然後了。
爆破用途如此成功,一度令蕭銑有些想要大躍進,然後第二步便提出了火藥投擲兵器——他倒是還沒狂妄自大到覺得自己用隋朝的材料學基礎就能直接上大炮甚至火槍了(衆所周知,火槍比大炮難度高。除非那種管壁超厚不計重量的小口徑火器也有資格叫做“火槍”的話。)
然而。哪怕是土法手雷,到了蕭銑這裡也遇到了大問題。首先沒辦法解決的就是摩擦式的引線——也就是那種讓手雷可以一拉引線自動起燃的法子。他倒是想過紅磷。但是太不穩定,很有可能就沒怎麼拔就把自己人炸了。
這個問題反覆嘗試之後無果,尤其是工匠們根本不可能提出什麼化學方面的建設性意見,蕭銑只好放棄,推求那種戰場上點火的手雷——也就是需要和弓箭手放火箭之前一樣,在一個火炬或者火盆上點燃長長的引線,然後再丟出去。
可惜折磨還遠遠沒有結束。把條件放寬到可以允許擲彈兵一手拿火把點火一手投彈後,蕭銑發現引線這東西的燃燒速度根本沒法標準化控制,也就沒法告訴士兵投彈前握持幾秒再仍。至於觸發式引信——也就是落地就炸的引信,在這個時代還沒法做出來。所以如果把這種手雷作爲擲彈兵武器投入戰場的話,很有可能第一戰的時候蕭銑可以佔盡先機,但是稍微打兩場後就被敵人找到竅門,變成有可能丟回來傷到自己人的雙刃劍。
蕭銑並不是一個科技至上主義者,實用纔是最重要的。前世的半吊子軍迷思維,讓他對於歷史上某些文明在已經佔據了高科技優勢的情況下,盲目攀科技,而且是攀那種根本沒法專利保護的科技,最終導致反而被敵人拉近了實力差距的例子印象深刻。
比如後世1905年的英國人,在自己明明擁有70多艘前無畏艦的龐大海軍的情況下,在自身工業產能已經對美、德不佔優的情況下,妄圖靠劃時代的無畏艦來繼續保持自身的優勢。殊不知發明了前無畏艦之後,德國人和米國人原本在前無畏艦時代積累的存量還不多,好歹就算生產力超越英國,也得幾十年才能追上來。但是無畏艦一出,所有前無畏都成了廢鐵,英國人自廢武功廢掉了數十年的先發優勢,和美、德重新回到一個起跑線上競爭——充其量只佔了第一批無畏艦下水那麼一點搶跑優勢。
同樣的道理,現在蕭銑軍因爲錢糧和冶金技術的優勢,在板甲和對應的兵器方面已經有了明顯優勢,而歷史上板甲的衰退正是靠火藥兵器的發展。
有些人誤認爲英格蘭長弓或者後期的重型十字弩就可以充分克制板甲,那只是一種意淫;之所以英格蘭長弓強大,並不是物理意義上的原因,而是因爲英語文明的知名導演比較多而已。歷史上阿金庫爾戰役發生的時候,世界上根本還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板甲,法國佬的重裝騎士也不過是在鎖子甲外頭貼一些板狀加固件而已。何況法軍還有戰馬無法倍板甲保護,英軍除了長弓手之外也還有比長弓手數量多四倍的輔助輕步兵助戰,而且這些輔助輕步兵在阿金庫爾戰役中的死傷絕對慘重,長弓手把法國重騎兵射下馬來之後,可都是要靠這些人和法國人肉搏掃尾的。而事實上英法百年戰爭前期的六七十年裡英軍佔優、後期法軍佔優的歷史,也正是和板甲的進化完善歷史時間線相吻合的,等到法國人的鐵罐頭進化成熟之後,英軍的長弓手就被虐菜回老家了。
現在蕭銑扮演的就是那個富庶奢侈的角色,既然他的兵源不如北方人兇悍強壯,而他最大的優勢就是錢多的燒包,那爲什麼不靠錢堆死敵人?爲什麼不用錢虐窮苦的北方人?爲什麼要爲全人類更加多快好省地殺人而打開潘多拉的盒子,幫戰爭雙方都降低成本?他追求的就是一種提高戰爭成本的效果,所以只要火藥兵器不能確保百分百僅爲我所用的話,就沒必要太過冒險。
當然了,用來爆破城牆這一火藥的功能還是必須發揚光大的,蕭銑將來也沒這麼多人命往堅城之下填埋,而且退一萬步講,就算這東西在數年作戰之後普及了,也不過是雙方都沒法好好守城罷了,蕭銑相信到時候自己並不怕和敵人野戰,只要這玩意兒不要落入遊牧民族手中就好。
至於手雷的東西,在可行性驗證失敗之後,最終的下場只是被與城牆爆破彈大同小異的地雷方案給取代了——其實兩者是一個玩意兒,只不過一個攻城用一個守城用罷了。地雷好歹不怕引線燒太快或者太慢,往護城河吊橋前頭的陷坑裡一埋,總歸可以讓陷坑的殺傷力暴漲數倍的。
……
蕭銑挑着適合拿來說的、長孫無忌又容易聽得懂的內容,大略說了一遍。總歸就是把火藥兵器描述成了一種適合攻守城池作戰的侷限兵器,而且把其發現的過程也儘量歸於巧合;末了,還把自己對火藥的信心歸納爲獵奇、不甘。長孫無忌並非什麼這方面的專業人士,自然聽了頗爲相信,又和蕭銑交談一番,確信對方將來着實不會再在技術上投入太多不必要的精力,也就放心離去了。
蕭銑等長孫無忌離開,心中暗忖,估摸着他這輩子剩下的征戰旅途,至少在重新整合漢人江山的階段,是指望不上比土手雷更先進的火藥兵器了,不過能夠各方面均衡發展,看上去貌似也不壞,至少那樣沒有被山寨的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