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業七年,儼然已經步入了寒冬季節。【首發】萬物凋零,徭役卻還未停息。一支足有十幾艘漕船構成的官船隊,在日漸荒蕪的河北平原上緩緩往北而行。船型很是古板,沒有車輪舸般的划水槳輪,而是還需要數以百計的縴夫爲船隊拖曳,一派強烈的人力與自然力的對比,彷彿列賓的伏爾加河縴夫油畫一樣頗有感染力。
“河北傾頹如此,陛下尚且對高句麗用兵念念不忘,這天下,唉……”船頭一個額前頭髮微微稀疏的中年人,看着一年比一年耕作零落的田野,如斯感慨着。
他,便是現年四十五歲的唐公李淵了,論親戚關係,算是今上楊廣的姨表兄,比楊廣大三歲。此次沿着運河北上,也是被楊廣委派了新的官職,需要到涿郡赴任。
李淵七歲時,其父李昞亡故,他便襲唐國公爵位,那時還是北周天下,隋尚且未建。大隋立國以來,文帝楊堅一朝,李淵的爵位也是直接按照前朝的範例追認,並未有過任何更動,爵位保留的同時,歷任河南、河東、隴西各地數州刺史。然而隨着楊廣登基,因爲大隋整體的爵位管制改動,唐國公的封號也就簡稱爲了唐公。
楊廣登基的初年,便廢除了國公這一級別的封號,比如越國公楊素就直接改稱越公,唐國公李淵自然也直接改稱唐公,都去掉了這個國字,以示除了親王之外,其餘任何爵位都沒有封國之說。
一個二十五歲左右的年輕公子也出艙來巡視,恰好聽見了李淵的自言自語,心中也是一陣憂慮,問道:“父親,陛下如此用兵。只怕高句麗之戰還要遷延日月,咱此次到涿郡督糧,不會有什麼揣誤吧。自古軍需賬目最是糜爛。大軍一動,多少錢糧器械損耗不見蹤影。若是前任虧空劇烈,來年大軍供給出了什麼亂子,陛下近年來愈發不近人情,不知會不會讓咱家……”
對於兒子的這個問題,李淵倒是似乎心中有底,被問了後反而心情好了一些:“建成,此事你不必多慮,那是不至於的。大業七年一整年。陛下都把涿郡督糧的任務交給了民部尚書樊子蓋,這樊子蓋爲父最是熟悉其性情不過,是個古板死理之人,絲毫不通權變。陛下用他督辦了一年涿郡軍糧,也就是看重了他這一點,若非因爲高句麗之戰要拖延的時間遠遠比陛下預料的久,一年之內打不完,而齊魯河北腹心之地賊寇又漸漸糜爛,陛下急需樊子蓋留守後方要害,也不至於把他調離涿郡留守的位置。”
這個眉目英挺。身形峻拔的公子,正是唐公世子李建成,聽了父親的教誨。恍然大悟:“倒是孩兒見識不足,對朝中大臣秉性不太瞭解,只以常理揣測之。這件事情孩兒倒是聽說了,陛下憂慮後方無人督辦,又或是賊寇侵擾,上個月陛下新進下旨,讓刑部尚書衛玄衛文升兼領大興留守,輔佐留在大興的代王侑一併拱衛故都、關中安定。讓民部尚書樊子蓋由涿郡留守改任東都留守,輔佐越王侗拱衛汴洛。並節制興洛倉、回洛倉等通濟渠、永濟渠入黃太倉。陛下定然是一來要穩固後方,二來覺得此前籌備的討伐高句麗的軍資猶有不足。而地方催繳又不力,所以要借重樊尚書親自到腹心財賦之地就近督辦。”
楊廣那已經早逝的長子楊昭。一共爲楊廣留下了三個嫡孫。次孫侗和第三孫侑分別留在東西兩京。而李建成言語中沒有提到的長孫楊倓,今年已經七歲,比兩個分別只有五歲的弟弟稍微懂事了一些,所以今年已經被楊廣帶在了身邊隨駕——相對來說,楊倓比他那個最小的叔叔楊杲還大了三歲多,所以如今算是唯一一個開始常年跟在楊廣身邊的宗室後裔了。這是一個很微妙的信號,朝中衆臣看了都在心中暗暗揣測,究竟是楊廣怕小兒子長不大所以帶嫡長孫在身邊先做個備胎呢,還是真的已經轉移了決心準備立長孫而不立幼子了。爲了這事兒,朝臣近來對於宗室親王們愈發不敢太接近,唯恐被楊廣發現異常後收拾。
閒言休絮,卻說李淵聽完了李建成的分析,終於讚許道:“不錯,陛下安排,定然便是這個心思。建成,你的才識學問已經不錯了,爲父很是欣賞,不過還要再接再厲,卻不能妄自菲薄。一些東西你如今還見不到,那也不是你學問不夠,只是年紀尚輕,歷練不足,與朝臣交往也不多,看不清他們脾性,不能針對具體的人分析,也是很正常的。”
李建成肅然恭敬地拱了拱手,“謝父親誇獎,父親大人教誨,孩兒都記下了。”
李淵與李建成父子交談對朝中事情的看法,不覺日暮西山,便回艙裡歇息,任由縴夫繼續扯着船北上。因爲要恤養縴夫體力,所以如此晝行夜停,過了襄國郡地界,往前到涿郡爲止再無水位上升的河段後,不需要縴夫了,一行人才加速晝夜行駛,兩天便到了涿郡境內。
李淵到達的消息,自然是提前有哨船探馬傳遞的,楊廣不管是否重用這個表哥,禮法上還是很尊重的,讓宇文述派了軍官來迎接,卻是宇文述幼子宇文士及帶隊。宇文士及一見到唐公船駕,少不得肅立河旁恭候,見禮畢,李淵便客氣地拉着宇文士及一起先上船飲宴一番,再下船赴任。
這個時空的宇文士及,因爲蕭銑的截胡,丟了駙馬的身份,尊貴程度自然要遜一些。不過因爲宇文述的功勳,宇文士及依然是少年時就受封了新城縣公的爵位的,雖然縣公比國公低了兩層,卻也算是不錯的貴族了,李淵與他交往,自然不算掉身份。
而且宇文士及背後的宇文述,軍中地位一向穩固,此番朝廷薩水大敗後,兵部侍郎於仲文被作爲替罪羊扛了全部戰敗責任的黑鍋。下獄後憂憤不平而死,這樁事情便是一個多月前發生的,李淵也深知其就裡。所以。李淵當然看得出來楊廣目前對宇文述還是寵信非常,將其當作了黑爪黨的白手套一般用法。基於這種認識。已經對自身處境和朝廷處境有些不安的李淵,自然要儘可能結好宇文閥了,畢竟亂世之中,只有槍桿子纔是最可靠的。
李淵與宇文士及喝了一陣子,又讓兒子李建成、李世民,女兒李秀寧都出來拜見。李世民如今還是個十三歲的小正太,而李秀寧也不過是十六歲堪堪破瓜之年的少女,去歲及笄時與太子右內率、鉅鹿郡公柴慎的兒子柴紹定下了親事。宇文士及也很是謙遜的數人一一見禮。他論年紀也就比李建成大了三四歲,正該是對李淵按父執輩論交。
酒喝的多了,話題自然會聊開一些,李淵心中也想留些後路,自然免不了試探宇文閥對於“萬一天下有什麼變故,當何去何從”這個問題的看法。宇文士及言行謹慎,沒有被李淵套出話來,最後說得多了,倒是李淵自己入戲,略有失言。
“唐公。陛下聖明神武,自滅陳、伐吐谷渾,無有不勝。高句麗自然也不在話下。高句麗滅後,以百萬雄師回軍剿賊,豈有不平之理?恰纔唐公的話,還請慎言,在下可以當作沒有聽見。有些事情,現在說還太早了一些,不過家父對唐公的友善,那是一直都沒有變過,還請唐公寬心。莫要多想。咱喝也喝的差不多了,還是早點兒入城面君的好。”
李淵心中微赧。卻也知道這種事情不能點破,假作喝多了。聽不懂宇文士及的勸阻,任其自去。至於告密這種事情,李淵暫時還不擔心,畢竟船艙密室之中,出口入耳,並無旁證。
……
李淵進了涿郡城,拜見了自己的表弟楊廣,原本還以爲楊廣會讓他直接取代樊子蓋離開後留下的涿郡留守職務,然而事到臨頭,才知道自己又被放了一道鴿子——楊廣居然直接取消了涿郡留守這個職位,只是讓李淵督兵懷遠鎮,兼辦大軍後勤糧草。也就是負責保障從涿郡一路到柳城的糧道通暢,但涿郡城防卻並未交給李淵。
得了這個消息時,李淵心中也是略有不甘,然而隨後又覺得好歹低調可以安全一些。如今李淵也見了涿郡的衆將,幾乎沒有什麼大將因爲去年的薩水之敗而對楊廣有怨氣,或者說有怨氣的都已經死了,現在的楊廣,顯然對朝廷的局勢還很有控制力。
且說李淵忍氣吞聲在涿郡附近的懷遠鎮做下了督糧的公務,全家都帶來上任,看着很是安分。另一頭,楊廣對於朝臣與後方鎮將的調度卻顯然還遠遠沒有停歇,李淵不過是楊廣很多步環環相扣的棋子中的一顆而已。對於越來越猖獗的國內盜賊,楊廣如今也是有一些瞭解的,他需要務求千里漕運運河的每一個點上都有可靠之人佈防,做到糧道漕運萬無一失,來年才能放心地和高句麗人打持久戰。
在李淵負責的糧道區段以南——也就是沿着永濟渠從黎陽到涿郡的這一段,原本去年便是交給已故越公楊素的長子楊玄感負責,今年楊廣爲了持久戰的穩定,再次給楊玄感升了一下職務,加了黎陽留守官職,不僅管漕運,還有地方防務之權,相比來說,這楊玄感的官職地位,倒是反而在李淵之上了,只是爵位還不能相比。
楊玄感被提拔的同時,楊廣本着帝王心術,把此前跟着楊玄感辦差的兩個弟弟楊玄縱、楊萬碩分別加封了虎賁郎將、鷹揚郎將頭銜,讓此二人到涿郡來,明年開春便跟着朝廷大軍去遼東、高句麗作戰,領一鎮府兵——楊玄縱與楊萬碩帶領的府軍,恰好便是去年宇文述、李景等薩水大敗後帶回來的一些殘兵,重整補充後新編而成的,因爲薩水之戰中隋軍將領軍官損失很是嚴重,有一些郡對應的軍府,其郎將都戰死了,有大把的空缺留了下來。
從黃河到涿郡的漕運,全權交給了楊玄感,那麼剩下的便只有黃河以南直到長江的問題了——按理說大運河最南邊還有江南河,但是因爲至今爲止大隋都沒有江南出現反賊的跡象,所以江南的漕運防護任務便被楊廣忽略了。
黃河以南漕運,到淮河爲止的通濟渠段有樊子蓋的東都留守軍與張須陀的齊魯十二郡討捕軍負責,而淮南之地,去年則並未有部署,楊廣也是現在才臨時加了一個棋子上去。
被選中監管淮南邗溝航運安全的,則是江都郡丞王世充。
王世充從開皇末年開始做兵部員外郎,從六品的小官,一直做了六年,到仁壽末年也沒有升遷。好在楊廣登基後的這七年裡,王世充攬到了幾樁領兵督辦民服徭役興建工程的事兒,靠着狠辣高效的手段,在江都行宮等營建工程中辦事迅捷,頗受了楊廣的賞識。所以從大業二年開始逐步上升,先是做了江都宮監,後來王世充在江都富庶之地又藉機搜刮民脂民膏打造許多精巧的玉器進上,大業六年已經升到了江都郡丞。
現在王世充又加了一道督辦邗溝漕運防務的工作,終於讓王世充這個原本走上了文官體系的文臣,有了實打實接觸兵權的機會——要保護漕運河道安全,一個漕兵都沒有總不成吧?府兵都被徵調去遼東打仗了,靠府兵也不成吧?王世充只好勉爲其難先“自籌糧餉”組建了幾個營的新兵……
完成了這一切的後勤佈局,楊廣自忖來年的二徵高句麗已經再無後方風險了。因爲兵部侍郎於仲文揹負了薩水之戰的黑鍋後死了,而尚書段文振更是年初征戰不久就病死了。楊廣有不能不帶一個隨軍的兵部尚書或者侍郎,於是把兵部郎中斛斯政火線提拔升了一級,升格爲兵部侍郎,繼續代理死去的於仲文原本乾的工作。
做完這一切,楊廣便每日悠遊閒散地等着冬天過去,好讓他再去高句麗殺人放火了。殊不知楊玄感和斛斯政都已經被逼到了絕路上——楊玄感的兩個弟弟,雖然火線提拔了郎將,但是都是指揮的那些去年薩水之戰敗亡軍隊的死人的缺,這些部隊做過了一年的棄子,僥倖沒完蛋,誰知道來年會不會再被優先安排做一次棄子?
至於斛斯政,今年薩水之敗弄死了個於仲文頂罪,來年再敗這麼一場的話,除了斛斯政頂罪還能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