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莫明的乾燥烘乾了地面上原有的水分,一道道淺淺的溝壑炸裂開來,夕陽的餘暉爲大地鍍上一層紅暈,叫人心煩意亂。
水六兒一路跟着這行人,幾乎漫無目的地在街上游走,幾欲出聲卻有被她硬是忍了回去。南宮玉搖着摺扇昂首闊步走在前頭,她只緩步跟隨,一衆家丁一路木然的目視前方。街上人煙稀少,多是些酒客小販。
臉上的面紗隨着她身形微微晃動,南宮玉眼角隱匿着點點冷笑,略一側目,視線落在了她眼角隱約可見的疤痕上。
“究竟要走到何時。”水六兒聲音冷冽,不帶一絲溫度,南宮玉的小動作她自然沒有放過,厭惡於他探究的目光,不禁冷然開口。
“就要到了,六娘可是腿腳疲竭?”南宮玉說的自然,一口一個‘六娘’地喊着她,水六兒內心一陣寒瀨瀉過,目光倏然冰冷如鋒,躲在袖子裡地手下意識地握緊。
這人心裡打得是何主意,雖不敢言定,她卻也能猜出個八九分。聽聞城中有戶人家萬貫家財,主人卻別無另愛,唯獨好喜女色。也曾聽吳嫂說起過,有些人家未出閣的女兒,平白的被他們家搶去做了小妾,官府非但不聞不問,那縣太爺反倒是和這戶人家交往愈深。只怕這南宮玉,就是故事裡的主角。
費盡周折,千方百計,說白了就是爲將她騙上門去,有夫之婦不可明搶,就只能使些下三濫的計量將她拐去。爲了不招搖引人注意,她特意終日以面紗示人,人前從不顯露真面目,沒想到這樣也能被人盯上,人道是命中註定,看來她命數叵測,無論如何都不得安寧。
辭去一行,兇多,吉少。
可只怕這面紗一去,這南宮玉非但不會輕薄於她,反倒是會像燙手山芋一樣把她轟出門去。想到這裡,水六兒不禁自嘲莞爾。
宮決崖站在路口處,等待莫葉置辦上路用的東西,只因城中出了命案,城門閉關,他們身上又沒有攜帶皇家令牌,行程就此耽誤下來,聽聞兇手捉捕歸案,明日東西城門啓關,遂決定明晨立即起身,不再多做逗留。
眼角餘光被一道纖柔的背影吸引,冷峻的眼眶不由得緊縮,宮決崖心頭一顫,似是一道結痂的傷疤被人重新撕扯開來,暴露在外,每每呼吸便疼得渾身發抖。
丟下馬,宮決崖快步跑上前去,緊跟在一行人身後,目光緊緊定在中間那瘦弱人兒的身軀,似乎要將她看透。
“幹什麼的!鬼鬼祟祟的跟在後面!”一壯漢回頭瞧見他,橫眉豎眼地厲聲喝道,引得一羣人紛紛回頭,水六兒漠然低垂視線,不爲所動,南宮玉眼見宮決崖器宇不凡,便吆住那人,“不得無禮。”
宮決崖黑眸中一團火焰逐漸熄滅,穿過衆人,大步走至水六兒身側。一雙黑靴在她跟前站定,她瞳孔驀地收縮,心頭一陣痠麻,隨即強迫着自己慢慢平復。擡起水眸的剎那,她的目光瞬間恢復平靜,四目相對,激起胸口千層波浪。
南宮玉見狀,不由得挑起眉,摺扇一合,笑着走至宮決崖面前,“這位兄臺,敢問尊姓大名?”
宮決崖置若罔聞,大手擡至空中,指腹幾近觸及面紗的
環扣,水六兒輕輕別開身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公子自重。”
四個字,猶如五雷轟頂,將宮決崖打入萬年冰窟,渾身血液如凝固一般。
她越是淡然,他便越是肯定,眼前的人,就是他苦苦所尋之人!
南宮玉不禁顰眉,正要開口,宮決崖卻先他一步,死死擒住水六兒的玉腕,“跟我走。”
水六兒眼眸一顫,險些喊出聲來,嗓子裡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卻被一團苦澀死死堵住,只能強忍着吞回肚裡。
打量着二人怪異的氣場,南宮玉眼底劃過一絲狡黠。
“你……”話突然收了口,水六兒心思一轉,貼近宮決崖耳畔,感覺到他身形一震,壓低聲音道,“救我。”
宮決崖深深看她一眼,水六兒別開臉,躲閃着他的目光,身子突然失去重心,耳畔一陣嘈雜,自己竟被他抗在肩上,飛身上了屋檐!
“把人放下!”南宮玉面露怒意,陰狠之色盡顯,竟敢明目張膽從他手下搶人!
手指不由得扣住他的衣衫,呼出的熱氣掃過她的腰間,惹得她心神俱寒。原以爲能夠躲過一劫,可該來的總歸要來。
宮決崖一語不發,摟着她細若無骨的纖腰,渾身的戾氣如灼人的火焰。感受他胸口劇烈的起伏,水六兒慌了神。
他就這麼一路將她扛回了客棧,一路上不少人指指點點,水六兒只能感受到額前細密的冷汗,和腰間他炙熱的手掌。
“爺,你跑去哪兒……”莫柯語氣埋怨地打開房門,話卡在舌尖,愣是打了轉。
看着門內人詫異參雜驚喜的神情,水六兒不由得苦笑,面紗遮住了她的面孔,誰也看不到她脣畔的僵硬。
坐下之後,莫葉莫柯識趣地推出房,在門外守候。宮決崖爲她倒了杯茶,兩人對面而坐,空氣裡縈繞着說不出的壓抑。
深吸口氣,水六兒終是先開了口,“多謝公子救命之恩。”
一模一樣的聲音,一模一樣的語調。
“你叫什麼。”
“水六兒。”
水流的諧音嗎?人生似水流漂泊不定,一世顛沛,歸於大海,卻終將息止。
宮決崖暗自低笑,深深的晦暗住不住他眼底的落寞。
“那個男人是誰。”
“他自稱名叫南宮玉,設計陷害於奴家,欲將奴家騙入府中。”
話已至此,隱藏的之意不言而喻。
水六兒暗自咬緊皓齒,突地起身,直直地跪了下去,“奴家有一事相求,但請公子答應!”
見她毫不猶豫,宮決崖脊背僵直,“說。”
“那人財大權重,此處已無奴家藏身之所,求公子能將奴家帶出城去!”
只要她出了城,柳蕭梧就還有一絲活路。
宮決崖眼眸一黯,頹然鬆懈了一身的氣焰,他的清兒絕不會如此,眼前人只有與她神似的氣質,卻沒有她的神韻,她的傲骨。
“明日啓程。”宮決崖起身走出房外,徒留水六兒一人仍舊跪在地上,他錯過了她恍惚的雙眼,錯過了面紗脫落的剎那。
水六兒驚慌地用手捂住面紗,長年風吹雨打的環扣竟斷裂開來……
原本一臉欣喜的莫柯見房門打開,便激動得迎上前去,還未曾開口,便被宮決崖渙散的雙瞳驚住。
一夜零星的小雨,窗外不見月光如華,幾人憂愁幾人眠。
四個人只有三匹坐騎,無奈之下,莫葉莫柯只得同乘一匹馬,水六兒生硬地攥緊了繮繩,她已經許就沒有碰過馬背了。
一路上水六兒沉默不語,快馬加鞭才能勉強跟上他們的步伐,宮決崖察覺之後,似乎有意放慢速度等她,莫葉只淡淡地看她一眼,便也緩下速度。
“你要去哪裡。”
心裡正盤算着柳蕭梧的生死,水六兒並未迴應,半響才反應過來,“啊?”她也不知道要去哪裡,出了城,她的目的就已達到。
“敢問公子要去何處?”
“大都。”
水六兒不再做聲,心中卻突然憶起幾天前的那張佈告,“公子可曾聽說皇上選妃之事。”
莫葉回過頭來,警覺地看她一眼,宮決崖只低低的應了一聲,隨後輕笑道,“你想去?”
水六兒沉聲,這與她想或不想無關,而是能或不能。
“那得先看看,你的姿色能不能入了那羣選官的眼。”宮決崖突然在馬背上轉過身,水六兒來不及拉住繮繩,胯下馬兒直接從他身側跑過,他只擡起鐵臂指尖輕輕一勾,臉頰突然一陣涼意,緊接着,便聽得一聲馬嘶--
“爺!”“陛下!”
莫柯口不擇言,直呼殿下二字,來不及糾結於此,二人翻身下馬,飛快地跑到宮決崖身旁將他扶起,宮決崖怔怔地看着手中的紗巾,目光空洞無神。
想他當朝皇帝,竟從馬上跌落,若是聲張出去,豈不是要貽笑大方。
水六兒聽見聲音,立即勒住馬,單手捂臉,回頭看去。束髮的絲帶滑落,青絲飄散空中,一瞬間,仿若仙子入世。
實在是,太像了……
唯獨一道彎彎曲曲的白疤烙印在她的眼角,雖不顯猙獰,卻與她清秀昳麗的容貌格格不入。
“爺,您沒事吧?”莫葉上下查看一番,並未發現傷處,這才安心,擡眼瞧見水六兒晃神的神情,不由得怔住。
“是不是很像。”宮決崖自嘲地勾起脣角,他可真是無用至極,經能從馬上跌落。莫葉如中魔咒一般,喃喃地點頭。
早知如此,他便不該有何念想,鬼使神差將她面紗取下,換來得不過是嘲弄罷了。
水六兒深吸一口氣,“可否將面紗還來。”
莫柯接過面紗,走至她身前,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的眼睛,“你……當真姓水?”
水六兒點頭,正要將面紗戴上,卻又突然回身,嫣然一笑,“依公子看來,奴家能否入得了選官們的眼?”
宮決崖重新蹬穩馬蹬,臉上劃過一絲陰沉,“可以,當然可以。”
水六兒眼角掃過莫柯,莫柯自知失禮,便微微頷首,回到馬上,耳邊傳來她低緩的聲音,“不知奴家是否聽錯,剛剛這位小爺稱呼公子……陛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