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節

大廳中央大火熊熊,旁邊的軍服不停的朝下滴水,一層層白霧籠罩其上,空氣中瀰漫着一股鹹魚的臭味。林風在營房裡換上了一套乾爽的衣服,登時感覺舒服了許多。

這時雨已經停下了,但前線依舊一片黑暗,不論是防守的漢軍還是進攻的蒙古軍,誰也沒有想到去燃起火把,在這樣的近距離激戰中,點燃火把無疑是一件相當愚蠢的事情,可以想象,一旦身邊有了這麼一個散發着光和熱的顯著目標,那必定會在第一時間被弓箭射成刺蝟。

自林風到達前線之後,戰鬥沒有停止過哪怕一分一秒,在他正前方一千多米之外,撕心裂肺的吶喊聲、受傷士兵的呻吟哀叫、建築物的崩塌聲、巨木的撞擊聲不斷傳來,令人驚心動魄無法平靜。

林風明白,汪士榮等人都清楚,戰鬥絕對不是瑞克將軍所說的那麼輕鬆寫意,葛爾丹的數萬精銳之師橫掃整個大漠,此時拼死一擊,豈是那麼容易捱過?而將軍們之所以說在林風面前輕描淡寫,也只是爲了穩住軍心而已。就戰場形勢來看,漢軍在此處防線上戰鬥,只有近衛步兵第一軍和步兵第五軍兩個軍,連同民兵部隊一起,總兵力也不過四萬人左右,如此局面,真讓林風憂心忡忡、無法安眠。

“轟隆……”一聲巨響,震得地面微微顫抖,林風悚然擡頭,下意識的望了望屋頂,“是打雷還是大炮?!!”

李二苟立即掀簾出門,“轟隆……”又是幾聲巨響,透着側開的房門,林風清楚的看到,漆黑的夜空之中,一長溜火影如同流行墜地,呼嘯着落到蒙古軍的陣營之中。

“是大炮!!……”汪士榮旋風般的衝了進來,欣喜的道,“啓稟主公,是咱們的大炮打響了!!”

“我看到了,”林風站起身來,走出營房,一旁的李二苟急忙伸手一招,盔甲鏗鏘,大隊親衛立即如臨大敵,緊緊地把他裹在中心。林風眯着眼睛仔細眺望,前方黑糊糊的什麼也看不清楚,轉過頭來,只見營房一側的軍道上人喊馬嘶,火把寥寥,數十輛大車咯吱咯吱的滾動,騾馬哼哼,馭夫皮鞭飛舞,拼命的吆喝着牲口,林風轉過頭去,指着運輸輜重的民夫道,“二狗,你去問問,火藥送上來沒有?!”

片刻之後,李二苟去而復返,躬身道,“回稟主公,據民夫頭奏報,幕天顏大人已經清理出一些乾燥的火藥,現在正組織人馬搶運!!”

“很好!”林風點頭道,“不過太慢了,馬上派人去催!!——尤其是炮兵,要優先保證炮兵部隊!!”

“主公所言極是,”黑暗之中,汪士榮不知道從哪裡走了出來,在林風身前躬了躬身子,“啓稟主公,剛纔微臣去後面看了看,自昨日黃昏開始,咱們前線的將士就一直未曾安歇就食,您看是不是……”

“哦,說得對!!……”林風一拍腦袋,對剛要應命而去的傳令兵道,“跟民夫頭講,馬上燒開水、熬肉湯,還有,叫幕天顏送一些燒酒過來!!”

待傳令兵策馬離去,林風轉過身來,對汪士榮笑道,“紀雲還沒休息哪?!”他摸了摸他的衣裳,發覺仍是半溼半乾,不禁皺眉道,“怎麼還沒換衣服?!”

“主公說笑了,此時安能枕蓆?!”汪士榮感激的拱了拱手,“主公關切,微臣感激不盡,卑職剛纔去前線看了看。”

“瑞克現在在哪裡?!”林風仰頭望了望天色,此刻天空之中烏雲盡去,頗爲清朗,數顆星星在天際閃爍不定,“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回稟主公,還有半個多時辰就天亮了,”汪士榮微微算了算,隨即答道,“所以韃子攻得越發緊湊,瑞克將軍正率隊在前方督戰!”

林風眉頭皺得越發緊了,他很想問問前方戰事如何,部隊的傷亡大不大,但卻知道汪士榮肯定不知道答案,問了也是白問,一時間衆人默然,只是墨墨的眺望着前方那一跳黑暗模糊卻又激烈廝殺的戰線。

“轟——轟——”的一連串巨響,一陣熱流灼過,仰頭望去,又是一羣炮彈拖曳着紅纓掠過長空,在半空中尖利的呼嘯而過,“砰”的一聲在不遠處爆出滿天火光,接着這點點光明,衆人可以清晰的看見,就在漢軍寨牆柵欄的前方,密密麻麻的敵軍彷彿無窮無盡一般,堵塞了整個田野,此刻正大聲喊叫着朝漢軍的陣線猛衝。

此一波射擊之後,炮聲漸漸連貫起來,至後來竟連成一片分不出節奏,轟轟然響成一片,開花彈迸出的火花在敵軍擁擠的人流中此起彼伏,沒有停歇一刻,前方苦苦支撐的守軍登時士氣大振,不約而同的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敵軍沮喪萬分,持續響了半夜的巨木撞擊聲悄然停止,廝殺聲如落潮一般漸漸遠去,汪士榮側耳傾聽,半晌之後方纔欣然道,“恭喜主公,紅衣大炮威猛無敵,敵軍已經暫時被擊退了!”

林風心中苦笑,從戰鬥開始直到到現在,他都一直有點胡里胡塗,不知道戰鬥的發展過程,不知道前線的指揮情況,甚至連戰鬥的場面都沒看清,然而現在卻告一段落了,真是有點莫明其妙。見身旁諸人紛紛神色欣然,他正要告誡幾句,忽然前方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幾個黑影在不遠處甩鞍下馬,朝這邊徑自走來。

“是羽林將軍!!……”汪士榮笑道,他走下臺階大聲道,“卑職見過羽林將軍……哦,還又寇北將軍?!……”

“是瑞克和良棟麼?!叫他們上來!!”林風大聲說道。

“卑職瑞克(趙良棟),見過漢王!”

兩人行禮未畢,林風就急切的問道,“戰況如何?!”

趙良棟和瑞克對視一眼,均是臉色沉重,瑞克微微躬身,“情況很不好!!”

林風忽然想縱聲大笑,他斜着眼睛看着兩人,苦笑道,“你開始不是跟我說,‘情況很好’麼?!”

“陛下來的時候,情況是很好,”瑞克不慌不忙的道,“敵軍發動突襲,軍官和士兵們沒有慌亂,沉着的進行了英勇抵抗,於是我們穩住了戰線,所以情況很好!!”

“哦?!……”林風失笑道,“那現在爲什麼又不好了呢?!”

“我們的武器損毀嚴重,火藥潮溼無法射擊,防禦工事被敵人破壞,而更致命的是,在之前的戰鬥中,我們……我們傷亡慘重!……”說道這裡,瑞克臉上浮起一絲悲傷,重重的嘆了一口氣,喃喃的道,“……都是一些很棒的小夥子……”

看着兩人的沉重的神情,林風再也沒有心思調侃,“傷亡多少?!”

默然良久,趙良棟苦笑到,“我的第五軍陣亡三千七百多,受傷三千多,**子的近衛兵戰死四千二百,受傷三千多,另外民兵也戰死一萬餘人,受傷八千六百餘……”

“怎麼說……”林風心中一沉,費盡的嚥了一口唾沫,“……現在……現在是傷亡過半?!……”

“是的,我的陛下,”瑞克無可奈何的道,“韃靼人象瘋了一樣,他們竟然用屍首來填平工事,而且天氣不好,士兵們用冷兵器戰鬥,我們別無選擇……”他摘下帽子,低頭道,“……請原諒,陛下,我對此無能無力!”

林風亦禁不住嘆了一口氣,拍拍瑞克的肩膀,鼓勵道,“不用自責,先生,就我看來,沒有人能比您做得更好!!”

“您錯了,陛下,”瑞克苦笑道,“您知道麼?在今晚的戰鬥中,我們什麼也沒做,雖然您看到我站在指揮位置上,但那只是一種錯覺,我們什麼也看不見,我們什麼也聽不見,所以我們根本沒辦法指揮戰鬥,沒有辦法發佈任何有價值的命令,在整個晚上,我只是重複的做了一件事情:當我的部下血跡斑斑的跑到我面前說,他需要支援,然後我就對他咆哮、對他破口大罵,一邊侮辱着他的人格和尊嚴,一邊威脅他不許後退一步,直到再次有人報告說他們快要全部陣亡了,於是我再另外派一支部隊衝上去……”他臉色蒼白,眼窩凹陷,神色之中滿是內疚,顫抖着聲調對林風道,“……如果說我們起了作用的話,那或許是我們的存在令士兵們有些安全感!”

林風默然,他看了看瑞克,又看了看趙良棟,當目光相遇時,兩位將軍不約而同的低下了頭顱,當下只好苦笑着安慰道,“沒什麼,正如你剛纔說得那樣,我們別無選擇——士兵們是這樣,你們是這樣,我也是這樣。”

見氣氛有些過於沉悶,汪士榮岔開話題,對趙良棟道,“良棟兄,剛纔民夫已經把火藥彈子運上來了,你們收到沒有?!”

趙良棟點了點頭,“收到了,不過時下我軍傷亡過大,而民兵們也不會打槍,而且……”說道了這裡,他稍稍猶豫了一下,偷眼看了看林風的眼色,期期艾艾的道,“……而且現在我軍傷亡過大,士氣不高,若是敵軍再次亡命一搏,我恐怕……”

“守不住了?!”林風看了看趙良棟,冷靜的道。

瑞克和趙良棟對視一眼,緩緩點頭。

“現在你們還有多少人?!”

“加上輕傷的,第五軍和近衛第一軍軍合計起來,大約還剩下一萬四千多人,其中四千人是騎兵,此外,民兵還有兩萬多人!”趙良棟稍一沉吟,隨即答道。

民兵的戰鬥力是不可靠的,林風搖了搖頭,“葛爾丹有多少人?!”

“不知道!……”

“那……今晚的戰鬥中,他們的傷亡如何?!”

“絕對比我們要大!”趙良棟斬釘截鐵的道,“剛纔韃子退去,我到前沿上去看了下,**子這邊的我不知道,但就我那邊的情形來估計,韃子軍的傷亡當在兩萬人左右!!”

“哦?!!……”林風呆了一呆,皺眉道,“葛爾丹在忻州的部隊大概在五萬人左右,其中一萬多怯薛軍正在和馬英他們交戰,剩下的這四萬多人又陣亡了兩萬……那……”他愕然道,“他在想什麼?!”

趙良棟和瑞克登時一怔,他們確實還沒有從這個角度來思考過,不過這也不能怪他們,不論任何人,在短短的幾個時辰之內失去了一半戰友,也是不會再有什麼心思想別的了。

“報!!……”馬蹄驟響,一名騎兵如旋風一般衝到營前,遠遠地滾鞍落馬,將一件黑糊糊的東西呈過頭頂,大聲報道,“卑職見過趙軍門——見過羽林將軍,倪以誠大人命卑職給大人送一樣東西!”

數名近衛軍立即搶了上去,把那名傳令兵手上的東西接了過來,呈給林風,林風翻來覆去的看了許久,隨手遞給趙良棟,疑惑的道,“什麼意思?!”

伸手招過火把,趙良棟藉着火光仔細查看,口中應道,“似乎是……這是乾草,是餵馬的草料!!!”他轉過身去,對傳令兵道,“倪以誠怎麼說?!”

“回趙軍門的話,韃子撤退之後,倪大人帶着弟兄們悄悄跟了上去,發現韃子軍一邊生起大火取暖、烘烤衣服,一邊燒水做飯!!……”傳令兵稍一擡頭,指着那一小捆乾草道,“燒的就是這個東西!!”

趙良棟呆了一呆,忽然反應過來,失聲道,“韃子要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