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侍女捧了水回來,張制錦已經強撐着起身。

小玉走到他身邊一步之遙,低頭看了眼他手中的香囊,然後掩着鼻子又往旁邊退後:“難爲那小丫頭從哪裡弄來的,你還不丟掉?這藥力足能讓人睡個半天了。”

張制錦這才明白爲什麼七寶會把這香囊裡三層外三層地包起來。

把榻上的棉布帕子攥緊,把香囊重新裹好放進袖子裡。

這會兒侍女跪在地上,張制錦舉手用冰冷的水洗了臉,小玉又親自捧了一杯清冽的井水送了過來。

張制錦接了,慢慢地全都喝了,才覺着心頭跟眼前重又清明瞭許多。

小玉早已經把窗戶打開,好散去屋內的氣息。

他站在窗邊兒上笑道:“你把人家怎麼了?她那樣着急地逃走了?”

張制錦無法回答,只微微閉着眼睛調息。

小玉笑道:“這孩子是個有意思的,我本來還想再逗逗她,你這樣把人嚇走了倒是不好,下次不知能不能再見到呢。”

張制錦仍是不語。

小玉傾身細看他一會兒:“侍郎大人不是真的……看上人家了吧?”

張制錦合着眸子,置若罔聞。

正如小玉所說,這藥性果然極強,此刻他仍是有些心神不穩,尤其是一想到七寶的臉,想到她一顰一笑,真真假假,就覺着呼吸急促,隨時都可能給氣暈過去的感覺。

小玉見他不動聲色,卻瞧出他心底波瀾壯闊,便轉頭看向外頭池子裡的錦鯉:“這孩子不錯,雖是高門出身,嬌生慣養,但心思無邪,竟也無世俗偏見,竟又是個難得的絕色,真叫人想把她捧在掌心裡好生疼愛,可惜世間男子薄情寡義、始亂終棄者居多,或許只爲她的美色所迷罷了,真心的能有幾。”

直到此刻,張制錦才說道:“你是在說她,還是在說你自己。”

小玉一笑不語。

張制錦起身,往外走了幾步,驀地止住,緩緩地吁了口氣,才又說道:“王爺的心意,橫豎你已經明白,王爺不會強人所難,我也只走這一次。”

小玉淡淡道:“一個娼妓入王府,王爺還怕自己沒被人恥笑夠嗎?”

張制錦道:“你是怕王爺擔了污名,還是怕自己也給……始亂終棄。”

小玉的瞳仁微微收縮。

張制錦邁步出門,臨走之前說道:“趁着現在還有選擇,好好地給自己找個歸宿吧。”

小玉回首凝視着他的背影,突然道:“聽說平妃娘娘很看好周家七姑娘,侍郎這會兒特意爲王爺跑這一趟,到底是爲王爺,還是爲自己?”

——

七寶豕突狼奔地拉着苗盛上了馬車。

幸而苗盛只是微醺,又被小玉迷住了才神思恍惚,如今被風一吹,整個人清醒過來。

兩人偷偷地從角門進了府內,回到暖香樓裡,把衣裳換了。

七寶用茶漱了口,擦了擦嘴道:“真倒黴,正主兒沒看見,反而又見到災星。”

幸而關鍵時刻自己的迷藥香囊又建奇功,只可惜沒拿回來,看樣子還得再新做一個。

苗盛則喝了一杯,若有所思地看着七寶:“表姐,你說是沒見到玉姑娘嗎?”

“當然了。”七寶嘆氣。

“表姐,”苗盛遲疑着,“其實,那個小玉……她,她其實是個女孩子。”

七寶驚:“你說什麼?胡、胡說!”

苗盛紅着臉說:“你沒有細看嗎?她的手分明是女孩子的手,而且她沒有喉結。還有,她的耳垂上有耳洞的……再說、也生得那樣好看。”

七寶下意識地捏了捏自己的耳朵,她因爲怕疼,所以不肯扎耳洞,竟完全沒有留心那“小玉”。

卻想不到苗盛竟然注意到這麼些。

七寶回想當時跟“小玉”相處,心怦怦亂跳:“怎麼可能?”

苗盛低聲道:“表姐,照我看,她只怕就是你想見的那個什麼玉姑娘吧。”

七寶的耳畔嗡地響了起來,就像是有人拿了個銅鐃用力地敲了一記,轟響連綿不絕。

——

在苗盛要啓程回家的那天,京城內出了一件大事。

——永寧侯在康王殿下的壽宴上,當衆質問戶部侍郎張制錦,說他瀆職謀私之事。

原來之前白浪河河水氾濫淹沒田地,戶部負責撥了補償款子給受災百姓,但是張家的人卻中飽私囊,勾結地方官員,把銀子吞入了自己的口袋,並且打壓有疑問的無辜百姓。

據說在宴席上,兩人劍拔弩張。

最後張侍郎聲稱,假如真有其事,他必定主動引咎辭官。

此事因是王府發生,自然也驚動了聖上,於是特命順天府跟錦衣衛聯手調查此事,這件事很快查明,原來侵吞款項的,是張家的一名莊頭,原本系打着張家的名號,勾結地方,魚肉鄉里。

於是錦衣衛將此人的莊子盡興查沒,一應男女上下人等盡數入獄,論罪而處,或者發賣入官之類,牽扯的人衆也有二三百餘。

皇帝又安撫了張制錦,只說此事不跟他相關,不許他辭官。

同時也嘉許了永寧侯,說他剛直不阿,並且因此特調了永寧侯入鎮撫司,暫時擔了百戶長一職,也是個正六品的武官了。

這件事很快傳揚開去,京城內衆說不一。

七寶聽說這件事,摩拳擦掌,恨不得自己也在那日的壽宴上,目睹張制錦吃癟。

這日在暖香樓裡,七寶跟周蘋說起來,因道:“我三姐夫就是能耐!這下好了,胡作非爲的人罪有應得,那些百姓也都得到該有的撫卹。姐夫一個人單挑張家,我巴不得立刻見了他,好好地誇讚一番。”

周蘋看着她小臉放光的樣子,啼笑皆非:“我可沒有你這樣高興。”

“這是爲什麼?三姐夫能耐,最高興的得是姐姐啊。”

周蘋道:“你這小腦瓜子想事情就是簡單,照我看,永寧侯簡直是……不知所謂,好好地得罪張家做什麼?就當他的閒散爵爺不好嗎?這種事,難道別人不知道,就他知道?偏他去出這個頭,如今倒好,他無權無勢的,硬是得罪了整個根深蒂固的張家還有那位前途無量的張侍郎!別看現在皇上封了他做什麼百戶長,以後人家說要對付他,也是易如反掌的。”

七寶震驚:“三姐姐,不至於吧?”

周蘋搖頭嘆道:“還有,你別總是三姐夫三姐夫的叫,讓四丫頭他們聽見了,心裡笑我呢。”

七寶給她一席話說的驚心,聞言又悻悻道:“那又怎麼樣,遲早晚的啊。再說我替姐姐高興而已,明明三姐夫又正直,又能耐,怎麼說不得了。”

周蘋見她不太喜歡,忙陪笑道:“好了,我只分析了些以後的憂患,你怎麼就立刻不高興了?就這麼護着永寧侯?”

七寶嘟嘴:“人是真的好,我才說好的嘛。”

周蘋笑道:“好好好,數他最好了,京城之中,數他最能耐,行不行?”

七寶噗嗤笑了出聲,仰頭想了會兒:“若說最能耐的,平心而論,只怕也不是三姐夫。”

周蘋詫異:“我是隨着你的心思說,怎麼你反而不這麼想了?那最能耐的又是誰?”

七寶嘆道:“當然是靜王爺了。”

周蘋嗤地笑了:“小妮子,你又胡說什麼呢。”

七寶道:“我沒胡說,連三姐夫也說靜王殿下不可小覷呢。”

周蘋笑吟吟道:“是嗎?你們兩個倒是挺合得來,他說什麼你也信啊?”

七寶道:“說的有理我纔信。唉,只可惜。”

“又可惜什麼?”

七寶低頭:“可惜我巴結不到靜王殿下了。”

原來給苗盛點破了“小玉”就是玉笙寒後,這兩日裡,七寶每每回想“小玉”的一舉一動,果然有跡可循的,灑脫風流,別有韻味,舉手投足裡盡是風情。

本以爲玉笙寒一定是個舉世無雙的絕色女子,萬萬沒想到居然是這一種類型的,倘若靜王喜歡的是玉笙寒這樣的女子,那麼她豈不是永遠都沒有機會了?

周蘋耳聞“巴結”一詞,笑道:“我聽你這些胡話。”

突然看七寶頹喪的樣子,周蘋意外:“好好的康王府都錯過了,卻要去巴結什麼靜王,你要怎麼巴結他,難道……”周蘋忍笑,低低道:“想當靜王妃嗎?”

七寶嘆了口氣:“也只能想想了。”

周蘋斂了笑:“你認真的?”

“我認真也沒有用啊,靜王殿下不喜歡我。”七寶絞着手帕,心底都是玉笙寒那談吐風流的樣子。

周蘋本想斥責她幾句,又覺着這件事匪夷所思:“你、你……千萬別生這個念頭,離靜王遠點兒都不能夠呢。”

七寶嘀咕:“三姐夫也說靜王殿下很可能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呢。他總不會也是信口胡說吧。”

周蘋狐疑:“好好的,他怎麼跟你說這些?”

七寶索性全都招認:“因爲我跟三姐夫說,我想巴結靜王爺,我想當靜王妃。”

周蘋瞪起兩隻杏眼:“你是不是……給你四姐姐要嫁到康王府的事情氣壞了,所以才這麼想?這永寧侯是不是瘋了,竟然也這麼攛掇你。”

七寶見她誤會大了,忙道:“不不不!不是的三姐姐。”她見周蘋滿面惱色,生恐她真的責怪永寧侯,便跺跺腳道:“罷了,事到如今,我都給姐姐你說了就是了。其實什麼八字之類的,都是假的,根本是我不想嫁到康王府,老太太疼我,才擋回了康王府的人罷了。”

周蘋受驚匪淺:“你說的是真話?”

七寶說:“三姐姐對我最好,我騙你做什麼?這件事只有老太太跟太太知道,老爺都不知道。你可千萬別走漏了消息。”

周蘋遲疑着,終於點頭:“你放心。我的心自然跟你一樣的。可是好好的怎麼不想嫁到康王府?反而……看上了靜王殿下?”

七寶說道:“總之我的眼力不會錯的,何況三姐夫跟我也是同樣想法呢。只可惜我不爭氣。”

周蘋皺眉:“又說什麼不爭氣?!”

七寶頹喪道:“靜王殿下不喜歡我。而且又有個壞人攔着不許我靠近靜王殿下,我是沒有希望了。”她舉手打打自己的腦袋,“我真笨,怎麼總是辦不成事兒呢。”

周蘋乍然聽了這許多內情,震驚之餘有些反應不過來,見狀才忙握住七寶的手,呵斥道:“不許胡鬧!”

七寶鼻子一酸,喃喃道:“都怪我當時沒有說清楚,不然的話,老太太也不至於答應了康王府求娶四姐姐的事,到底沒有跟康王府撕擼乾淨,不然的話豈不是省心多了。”

周蘋只聽見她前半句,後面一句撕擼乾淨之類的,卻是沒聽真切。

兩個人正說着,外頭秀兒走進來,跟同春嘀嘀咕咕地。

周蘋回頭瞅了眼:“有什麼事?”

同春忙走進來,忐忑說道:“方纔秀兒說,戶部高尚書夫人突然來了,正在跟老太太和太太說話。”

“這又怎麼樣?”周蘋還在爲七寶方纔的話震驚,一時沒有細想。

同春瞥一眼七寶,小聲道:“聽老太太房裡的人說,這位尚書夫人,是爲了我們姑娘的親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