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籠罩着蒼茫的大海,雲壓得很低,好像壓在船的桅杆上。只有天穹的邊際破出一抹曙光,預示着黎明即將到來。
柳少楓和楊慕槐悠閒地在碼頭上踱着步,一隻小船繫上風帆在一邊等着。
“柳賢弟,你爲什麼要從事這個行當?”楊慕槐慵懶地抱着雙臂,好奇地看向柳少楓。
作爲男子,少楓並不強壯,過於俏麗,只是眼神深邃,彷彿有一汪大海隱藏在後面。
自那日隨行的兄弟喝醉酒,在西冷詩社吹噓她就是天堂島的神秘軍師,楊慕槐就知曉她的身份。關於這個問題,她知道他有一天終會問的,從朝廷的欽差大臣到海匪軍師,太大的落差。
她有時也不敢置信,但這卻是真的。
柳少楓斂住微笑,平視前方:“我喜歡大海的遼闊和自由吧!還有,爲了謀生,我有個七歲的孩子要養活。”
楊慕槐並不相信她的話,但她這樣講,他只得選擇相信。“柳弟,你給我一種感覺,很神秘也很悲傷。伴君如伴虎,不做大臣也好。但是你現在也太危險了。”
“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嗎!”
“我不這樣想,憑你的才華.做哪一行不能養活自己。何必在刀尖上賺錢呢?”
楊慕槐講的是真心話,他欣賞柳少楓的才學,喜歡她溫文儒雅卻又不失詼諧的性情,他不像失去她這個朋友。
“百姓現在對胡老爹非常敬慕,但終是錢來路不良,朝庭不會放過的。少楓,收手吧!來福州城.我倆開教館、立詩社.好不好?”
柳少楓嘴角掛起一抹笑意,“我也有收手的想法。”這次朝庭發兵,她不得不考慮到安全。安全都不保,要錢幹嗎呢?
“真的嗎?”
“嗯,但我還是想住在天堂島。那裡與世隔絕,我和孩子都愛那裡。”
“何時帶我去看看?”他一直聽說天堂島如何如何,很是心癢。
“以後一定會的。”
太陽慢慢躍出海面.海水像被染上了一層金光,這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光,海腥味的空氣也變得無比清新。
一條條出海的船紛紛揭開了繮繩,迎着太陽升起的地方,揚帆而去。波濤有韻律地拍動着礁石.起伏之間.充滿了生命律動的美感。彷彿陽光穿透不到的黑暗中,有一隻巨獸正在酣睡.它綿長的呼吸吹動了海面的漣漪。
柳少楓平靜地看着海面.只覺得心神澄明,呼吸與海水的節奏相應,綿長悠久。
楊慕槐打量着朝陽裡清麗飄逸的柳少楓,“我一直很好奇,爲你生下孩子的女子是誰?”
“呃?”柳少楓一下沒明白.隨即笑了,“爲什麼這樣問?”
“你心境高,又如此脫俗,能讓你愛上的女子定然不凡。呵,我只是好奇。”
“他,很冷也很驕傲。”柳少楓幽幽地說。
“哦,一朵不易折服的花卻被你折下了。”
“呵,緣分吧!楊兄,你還在想着茉莉姑娘?”
楊慕槐瀟灑地搖頭,“早不想了,她是皇上的妃嬪,我再想不是和自己過不去嗎?一但轟轟烈烈愛過那麼一場,心淡了許多,對其他女子再沒有那樣的感情。”
“其實她嫁給你一定比現在幸福,被一個人專愛和被一個男人輪流愛,是不一樣的。她現在一定後悔,但情感的事不能控制,動了心就義無反顧的往前衝,不會想到以後。若是知道愛人很心痛,當初死也不會心動的。”
“柳弟?”楊慕槐被柳少楓臉上一種無名的憂傷迷惑了,“你怎麼知道女人會這麼想?”
柳少楓自嘲地一笑,“我只是一時感慨亂語。好了,出來這麼久,承蒙你爲我打聽了許多事,多謝,我要回天堂島了。”
“你就這麼堂而皇之的回?”楊慕槐不放心。
“昨晚看舟,回各島的船很多,我夾在其中,沒人注意的。”柳少楓回答。
“一定要多保重,我會在詩社等你的。”
“嗯,後會有期。”柳少楓微微作揖,跳上小船。船伕鬆開纜繩,迎風破浪,不會就沒入到衆多小舟之中。
楊慕槐悵然若失地衝大海揮揮手,嘆息地跨上馬車。幾個月才見一次,這等待真夠漫長的。
下次一定要見見柳弟的兒子,對了,剛剛怎麼忘了問他的妻子是死了還是另投別人懷抱?
柳弟極少談自己,總是無預期的出現,又無預期的消失。這次是託他辦事,才爲他停留到凌晨,賞了燈,吃了飯,在碼頭上散步幾個時辰,一點也不覺得疲倦。柳弟清雅的談吐,他每次都覺得相見恨晚。
幸好柳弟辭官,不然他怎麼可能交到這麼好的朋友。
好像柳弟在福州只有他一個朋友,想到這,楊慕槐美滋滋地笑了。
馬車緩緩停在楊府的大門前,楊慕槐掀開轎簾,看到總管一臉恐懼地看着他,手直襬。他不解,跳下馬車。
福州知府一臉陰笑地站在楊府門前,身後一對冷峻的持刀士兵。
“楊公子,本官有事麻煩你到衙門走一趟。”
楊慕槐全明白了,“知府大人有事讓師爺傳一下便是,何必親自過來?”他微微譏諷,很是不屑。
“本官怕師爺請不動楊公子。請!”蘇知府朝一邊等候多時的馬車一指。
“少爺!”總管哭喪着臉跑上前。
“不用怕,你家少爺一沒啥人,二沒放火,行得正坐得端,走到哪裡都不怕。”楊慕槐寬慰老家人,凜然地跨上馬車。
蘇知府冷冷笑了笑。
一進衙門,蘇知府沒有把他帶到大堂,而是帶進了後面的廂房,一位俊朗面冷的男子面對着大門,藉着晨光正在看書。
“皇上,這位就是楊公子。”蘇知府恭恭敬敬地行禮。
楊慕槐一驚,皇上?這個年紀不大的男人是皇上?怎麼福州城中沒有一點點風聲?微服私訪?他陡然理出一點思緒,但又想到茉莉嫁給了這個男人,才子的心高氣傲跑了出來,昂然立在那裡,並不下跪。
後面的侍衛一擡腳,楊慕槐雙膝着地,直直地跪在慕容昊面前。
“這不是朝庭,無須那麼多的俗禮,給楊公子寬座吧!”
站在慕容昊身邊的蘇知府一使眼色,侍衛扶起楊慕槐,給他拉了張椅子放在中央,感覺像衙門審案似的。
楊慕槐惱怒地瞪了侍衛一眼,無奈地坐下。
“聽說楊公子是福州的大才子,朕仰慕已久,今日一見,果真是風流倜儻的翩翩公子。”
“草民不敢當。”楊慕槐冷冷地說。
慕容昊不介意地一笑,“朕還聽說還有一位與楊公子旗鼓相當的柳公子也是大才子,可惜這位柳公子太過神秘,怎麼也找不着府邸,可不可以請楊公子指個路呀?”
原來是衝柳弟來的,楊慕槐一驚,“草民是認識一位柳公子,只是認識,並不熟稔。偶爾對詞吟頌,很少談起家事。”
“大膽刁民,還敢在次撒謊,你昨晚不是和他一起在西冷詩社一同賞舟,然後一起離開,直到今晨纔回來的嗎?”一邊的蘇知府斥道。
楊慕槐冷笑,“知府大人倒是看得清,那爲何不喊住柳公子問個仔細?”
“你……”蘇知府被問得語塞。
“蘇知府,你先下去休息吧!朕和楊公子聊就好了。”慕容昊不悅地皺起眉。
蘇知府惶恐地退了出去。
慕容昊淺笑着品茶,不着急發問。一種無形的威儀讓楊慕槐不禁一顫,感到身後的衣衫溼溼地粘在身上。
“楊公子可能還不知曉柳公子真正的身份?”
“身份?一個讀書人除了中舉後纔會有個身份,其他還有什麼身份?”楊慕槐裝不懂。
“呵,楊公子,你一定要朕扯出你那位在官府當差的朋友出來對質,才肯直言嗎?”
楊慕槐臉色大變。他受少楓之託,向官府的朋友打聽朝庭大軍的真實還有官府對天堂島圍剿的措,皇上怎麼知道的?
“楊公子一個讀書人,怎麼會對朝庭的十萬大軍有興趣呢?”慕容昊心情大好地問。
汗從楊慕槐的額頭一顆顆滾下,他忍不住哆嗦了起來。
“楊公子不好曰答,那朕來說,你點頭或搖頭就好。
楊慕槐咬了咬牙,輕輕點了點頭。
“你是受柳公子之託嗎?”
楊慕槐閉上眼。無語地頷首。
慕容昊站起身,背手在他身邊踱着。“柳公子真實身份是天堂島的軍師?”
“是!”楊慕槐痛苦地低下頭。其實他不說,皇上也全知道了。
慕容昊微微一笑,“但是你並不知天堂島在何處?”
楊慕槐愕然地擡起頭,“皇上怎知?”
“縱是朋友,他一樣提放,做軍師的人哪可能那麼性情用事,在任何時刻,他都會異常的冷靜和理智,朕很欣賞他,楊公子,你能描述他是怎樣一個人嗎?”
楊慕槐楞了下,說:“他非常陰柔,很俊美,不,應該講很俏麗,若不是長鬚飄飄,會讓人疑是女子。性情淡泊,清雅出塵,才華橫溢,博古通今,我非常仰慕他。”
“呵,怎麼朕覺得你像在描述一個朕很熟悉的人,可惜她故世多年,沒有這種可能的。楊公子,這種人如文弱書生般,怎麼可能做海匪呢?”
“他說爲謀生,他要讓孩子過得好點。”
“那參加科考,不是來得更快?”
“各人志向不同,草民不便問太多。”
“嗯!”慕容昊點頭,“他叫什麼名字?”
“啊?”楊慕槐怔住了,心中尋思,幹萬不能說出少楓的真名,要是皇上知道他是舊臣,會大怒的,眼珠轉了轉,說,“柳公子單名一個天字。”
“柳天!”慕容昊唸叨着,笑了笑,“楊公子,你和柳公子是朋友,要是朕去拜訪柳公子,可否請你作陪?”
“皇上,你認識天堂島?”
“不認識。”
“那怎麼去?”
“坐船去!”慕容昊眯細了眼,一瞬間,臉冷若冰霜。
天堂島,柳少楓正在教導莫悲習字,胡沐泉拿着菸袋,盤腿坐在庭院的一塊石頭上,看着日頭傻笑。
“老爹,這麼開心呀!”柳少楓關照了莫悲幾句,走出房門。老爹這個樣子,她就知有事。
“少楓!”胡沐泉磕了磕煙管,“你不是說朝廷的官船被冰卡在半路,暫時來不了閩南,對吧?”
這是請楊慕槐從官府打聽來的消息,很確實、柳少楓點點頭。
胡沐泉湊近柳少楓,興奮地說,“今天前方有位兄弟送信過來,說有條大商船從琉璃島那邊運着香精、布匹、瓷器往福州這邊過來,準備去長安。”
“那又如何?”柳少楓冷聲問。
“少楓,這是一樁大買賣呀,要是得手,那我們就能很賺一把,又能救濟許多難民了。”胡沐泉激動得兩眼發光。
柳少楓沒有表情地問:“要是不得手呢?”
“呵,怎麼可能?老爹我熟悉這海里每一塊礁石、每一處暗灘、每一個漩渦,除非船不從這塊海域經過,要是經過,老爹我保證十拿九穩。”胡老爹自信滿滿地拍拍胸膛。
“不是還有一穩不敢確定嗎?”柳少楓依然無動於衷。
“少楓,你不能不挑刺,好不?”
“老爹,不是我挑刺,而是現在是非常時期,朝庭的大軍就在路上,說不定有一部分已經先行潛進城中了,碼頭上多了人盯梢。要是我們現在動手,不等於自投羅網嗎?”
“你膽子太小了,少楓。老爹不能把這麼好的機會白白放跑。”
“老爹,我想我們該收手了。天堂島現在不愁吃不愁穿,還有積蓄,以後打打漁、種種蔬菜、糧食,一定可以過得很好的。如過我們失手,現在這一切就全沒了。”
“最後一次?”胡沐泉舉手發誓,“老爹不貪心,這次一定是最後一次,以後胡老爹這個旗號就從海匪裡徹底消失。”
“還不貪心?”柳少楓嘟囔。
胡沐泉疼惜地看了她一眼,“老爹想把落霞山莊買下來送給你和悲兒,住在這海島,你們太委屈了。但老爹手中沒那麼多銀子,這次一得手,就夠了。”
“老爹!”柳少楓抿了下脣,眼紅紅的,“少楓和悲兒的命都是你給的,能住在天堂島最開心了,怎麼會委屈呢?”
“唉,老爹眼不瞎,你什麼命,老爹看得出。你總是愛看落霞山莊,老爹就放在心中了。”
“不必了,老爹,山莊已經賣出去了。我們就好好待在海島,不要隨意冒險。”
“那老爹重給你購個大庭院。你能委屈,悲兒可不能。老爹定要讓你們過得好好的。”胡沐泉一幅沒商量的語氣,“你同意也罷,不同意也罷,老爹和弟兄們商量過了,大家都同意。”
“老爹!”柳少楓不忍心拂老人的好意,苦笑笑,“難爲大家了。答應我,最後一次?”
胡沐泉眉開眼笑的點點頭,“老爹說話算話,最後一次。但你的庭院一定要給老爹留個房間,老爹想悲兒時,就去住住。”
“呵,真的有那一天,你就和我們同住吧!”柳少楓想起楊慕槐說過的開教館,也許真的能試一試。
“不,你們過得太文氣,老爹還是喜歡大海,做客行,長住不好。”
“行,都隨你,現在把兄弟報過來的情形再細細的說給我聽一下吧!”
“好!”
離天堂島二十里外,有塊暗礁,漲潮時,礁沒入海水中,只露出一點笑的礁頂,遠遠看,象只小船,落潮時,整塊礁石出來,如一個極小的島嶼般。那裡的不遠處,就是大商船航行的水道。很少有人知道這個地方。
胡沐泉天傍黑時就過來了,那時剛剛落潮,他們順着潮水來到這塊暗礁邊,泊好小船,着上黑衣,蒙上布巾,就等商船過來。前面跟蹤的兄弟送信過來,說今夜船就要從這裡經過。
柳少楓細心地計算了船到這裡的時辰,注意潮水的方向,決定讓大傢伙伏在這裡動手。爲了確保萬無一失,她親自隨船督戰。因爲這是最後一次了,她不要有任何差錯,她怕情況有變,老爹會孤注一擲。
幸好今夜無風。無風也有三尺浪,身上的衣衫早已被海浪打溼,耳邊響着浪奔騰的流聲,她冷得上下牙直打顫,不得不拼命咬住忍着。
“你能撐嗎?”胡沐泉關心地問。
她無法講話,只能點點頭。
不能撐也得撐,這裡是在大海中央,躲浪的地方都沒有,船晃悠得她都想吐,想起從前從姑蘇坐船到靖江,她都暈得站不起來,現在真的是適應太多了。
夜色中,前方出現一大團黑影,像是帆漲得很滿,海浪也大了起來。
“弟兄們,準備好,船來了。”胡沐泉精神一振,低聲命令道。
“一定……要見機行事,不可蠻來。只取財物,不準傷人。”風嗆進柳少楓口中,她捂住嘴嚥下咳聲。
“放心吧,柳先生,又不是頭一次。”誰輕笑着說。
大夥都笑了。
船越來越近,甲板上燈火通明,兩根高帆升得正滿,船的速度很快,把浪推向兩邊,小船一下飄出很遠。
“不要慌,等船再近點,從海中游過去,直接從兩側的船梯上。”胡沐泉說。
柳少楓覺着不太對,商船上的燈亮得太多了,幾裡外都看得分明,她定睛細看,船頭上站着個人,一動不動的。
她屏住了呼吸。船一點點行來,她看到了,那個人是被綁着的,那身影似曾相識。
“不好,快撤!”她大聲喊道。她看清了,船頭上那個人是楊慕槐。
可惜她的話語不夠快,胡沐泉和衆弟兄已紛紛從礁石上跳下大海,獨留她跺腳狂跳。
“海匪來了。”船上的人也發覺了。一陣緊促的鑼鼓聲,空蕩的甲板上突地跑出了許多士兵,幾條小船瞬間從空中放下。
柳少楓看到燈光下,刀影閃出一陣陣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