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大雪,一下竟下到了年前,天寒地凍,天霜雪白,連運河也結冰了。幸好官船出發的早,在結冰之前,已快近閩南。閩南的冬天不及北方的寒冷,但時不時來場冬雨,也夠煩人。雪是不聲不響的,下大了時,天地間白皚皚一片,人踩上面,像船在搖櫓,不會沾上什麼泥污。冬雨卻不同了,又溼又冷,出去一圈,回來時,人就像個泥猴。
慕容昊一行大半習慣寒冷的冬天,這種溫溼的南方氣候,他們不太能適應,有些士兵都患上了嚴重的傷風。此時官船已近閩南地界。慕容昊讓官船暫停航行,等士兵們痊癒後再出發。他命高山和幾個侍衛換上便裝,隨他先行進入閩南,等摸清海匪的情形,再定圍剿計劃。
越往裡走,慕容昊越是詫異。他聽到的關於海匪的情形與福州知府摺子上說的好像不太一樣。老百姓說起海匪胡老爹都是一臉感謝之情,說他是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轉世,誰家有困難,他都會悄悄讓人在夜裡送上救難的銀兩,在過節時還會給窮人早早送來過年的食物和衣服。有些村莊裡還給胡老爹修了廟宇,說有事求胡老爹比求佛靈。
慕容昊眉頭擰得緊緊的。現任福州知府是他親自挑選的,操守和才能都很不錯,應該不會謊報情況。老百姓又不可能對一個路人撒謊,他們講話時那種樸實是從心底裡真正涌出的喜悅。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慕容昊納悶了。
“高將軍,今夜隨朕直達福州府。”他討厭猜疑,決定不再繞圈圈。
“是!”做了將軍,高山內斂沉穩的性情一點沒變,“要通知官船推遲進入閩南嗎?”
“嗯,現在這樣的情形,確實沒有必要動用那麼大的兵力,讓他們原地待命吧!”慕容昊沉思後說。
他們進入福州城時,天剛傍黑。福州城內的年味不像北方那麼濃,集市上人也很多,攤頭上,顯目的是這個季節北方不可能出現的各種水果和蔬菜。幾人牽着馬穿過集市,向福州府走去。慕容昊邊走邊滿意地露出了笑容。看來他沒挑錯人,知府把福州城治理得確實不錯。
過年了,知府也很閒暇,在院中悠然踱步,門房急匆匆地過來稟報,說有幾位洛陽的客人來訪。他愣了下,急步走進花廳,一看來人,又驚又喜,百感交集,忙不迭地叩首,“皇上,微臣接駕來遲,請恕罪。”
“不知者不怪,蘇卿請起!”慕容昊溫和地扶起蘇知府,“你給朕爭氣呀,福州地肥民富,朕看得無限愉悅。”
“不敢當,不敢當!”蘇知府謙遜地搖手,慌忙讓人上茶,準備晚宴,“可惜就是福州海城海匪猖獗,微臣無能,愧對皇上的厚望。”
慕容昊微微一笑,撩開錦袍,坐在上首,“說起這海匪,朕倒是有點好奇,似乎老百姓和蘇卿對海匪的觀點是不同的。”
蘇知府一怔,立刻就不安了,“微臣不敢隱瞞,確是這樣。這位胡老爹自五年前,突然大變。以前,他只能算是個毛匪,搶搶一些小商船、小客船,做些不起眼的勾當。但現在不同了,他專搶出海做營生的大商船,劫財劫物,不殺人,輕易不出手,一出手,出其不意,定搶個正着,從不失手。搶得的錢財,他也不獨吞,一半濟貧,一半自留。所以纔會有百姓稱讚、商人哭天、微臣頭痛的局面。五年了,多少大商船栽在他手中,錢財、貨物無數。臣當爲福州的地方官,不得不出兵圍剿。可惜他們有如神龍見首不見尾,微臣連一個小海匪都沒捉到過。他避居的島嶼,微臣屢次讓人搜尋,至今都沒一個確定的位置。海上荒島那麼多,不知是哪一個。福州的官稅靠的就是那幫富商、豪紳,微臣沒有辦法,只得稟求皇上相助。”
“哦,”慕容昊挑挑眉,“朕還是太子的時候,在閩南境內曾被胡老爹刺殺過,朕那時覺着他只是一個衝動粗魯的莽漢,翻不了什麼跟頭,也就沒放在眼中。聽卿如此一說,朕倒覺得不能小瞧於他了。”
“臣千方打聽,得知好像是胡老爹得了位好軍師。此人個頭小小的,蓄長鬚,計謀了得,才華絕倫,對海匪的管理非常嚴格,熟知朝廷的一切。如果捉到此人,胡老爹那幫海匪就是一羣烏合之衆,成不了氣候。”
“軍師?”慕容昊自言自語,“你從哪裡聽來的?”
蘇知府搖頭,“胡老爹對這樣的能人還不是保護得天衣無縫。但這位軍師是個風雅之人,有時喜歡到西冷詩社吟風弄月,喝茶唱詞。又一次,隨行的護衛喝醉了酒說出來,但從那以後,他就消失了。”
“呵,人的性情是不會改變的。等避過一陣,他定然還是會出現的。”慕容昊輕笑,“蘇卿,你着人日日盯緊西冷詩社,這過年時節,文人雅士定會雲集。然後明日放出風聲,說朝廷大軍就要進入閩南,要轟轟烈烈的,炒得人人皆知。再然後,朕另有妙策。胡老爹雖是劫富濟貧的大俠,但錢財取之不當,社會影響太差,朕定然要剿滅的。”
“微臣遵命!”蘇知府聽皇上說得這麼自信,心中稍稍有了個底,講話也輕鬆了些,“皇上此次欽徵海匪,臣誠惶誠恐。皇上,這福州府不及皇宮,但臣定讓下人安排得舒適些,讓皇上能夠好好休息。”
“不,朕住落霞山莊。”
“落霞山莊?那在城外,皇上在那裡不安全。”蘇知府有點擔心。
“在蘇知府的管轄內,朕纔不會擔心安全問題的。朕在那個山莊住過,非常懷念。”
蘇知府心一動,“聽說皇上和茉莉娘娘就在那裡認識的,那已成了福州城的一個佳話,市民說起,都很羨慕娘娘的福氣呢!”
一直端坐在一邊的高山摸摸鼻子,站起身,走出花廳。他怕自己忍不住笑出聲來,還佳話呢,那位娘娘只不過從太子的侍妾跟着提到最末等的妃嬪,連皇上的面都見不着,有什麼福氣。
皇上三十好多了,宮中至今都沒個小王子、小公主。
他懷疑宮中就沒個娘娘與福氣這個詞扯上邊。談有福氣,那就是死去的柳翰林了。死了,也把皇上的心佔得滿滿的。皇上住落霞山莊,還不是因爲翰林和皇上曾同時在那裡住過。
民間可真會編故事,真正的情形,有幾人知呢!
又到閩南了,皇上在,他也在,而翰林都作古八年了。時光好快,他和寶兒生的兒子也七歲了。
天堂島此時也是一副過年的喜慶景象。胡沐泉無所事事,獨自站在碼頭上,憑海遠眺,想看看會不會看到少楓坐的船。不過,好像不太可能,少楓才走二十多日,應該還會有一個多月纔會回。那時,冰雪融化,山路好走了些。
少楓不在,心裡空空的,做什麼都不掂當。過年也沒個興奮勁。
“老爹,不好啦!”一個個子高瘦,左頰有一道疤痕,包着塊頭巾的男子划着一隻小船,一看見胡沐泉的身影就拼命大喊,神色極爲慌張。
“大呼小叫什麼,死人了嗎!”胡沐泉沒好氣地拾了塊石頭,扔進海里。
沒等船停穩,黑頭巾男子就跳下了船。“老爹……朝廷派了十萬官兵,正向閩南進發,說是來圍剿海匪。”
“十萬?”胡沐泉眼瞪得老大,天堂島的男人總共也不到二百人。二百人對十萬人,也太可怕了吧!“你沒聽錯?”
“沒有,府門的士兵都在街上忙着採買食物,準備送給朝廷的士兵們,碼頭上也在搭建大帳篷,說要迎接官船的到來。小的不是聽一個人說的,是整個福州市民都在議論,一定不會錯的。”
胡沐泉急得紅了眼,“那……那召集弟兄們,做好作戰的準備。媽的,一個年也過不安分,老子和她們拼了。”
黑頭巾男子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老爹,我們是不是找柳先生拿個主意?”
“她?她在幾百裡外的山谷呢!怎麼問?來得及嗎?”胡沐泉心裡直打鼓,全然沒了主張,可又不能白白等死,唉,少楓怎麼能在這節骨眼時不在呢!
“小的騎快馬,三四天應能趕到山谷。朝廷大軍不是還在路上嗎?來得及的。柳先生一回來,定能想出辦法的。”天堂島大大小小,對柳少楓都有一種五體投地的信任。
胡沐泉別無他法,深吸一口氣,咬咬牙,“那你速去速回,不要嚇到柳先生,也不要催,路上注意安全。這邊,老子先撐着。”
黑頭巾男子點頭,又跳上小船,神色嚴峻地衝胡沐泉抱抱拳,船一會就消失在茫茫大海上。
胡沐泉煩悶地從懷中掏出一個煙管,哆嗦着裝上煙,用力抽幾口。遇到大事時,他就想着抽菸。他對着海佇立片刻,慢慢把煙抽完,不能耽誤時間,他要儘早做好準備,這樣,少楓一回來,是撤離還是躲藏,聽他的。迎戰,他現在不敢去想。
二百對十萬,他要是敢站,真是瘋了。不能慌,不能慌。他又裝上一管煙。
“高將軍!”慕容昊站在落霞山莊的涼亭上,眺望着遠處的大海,“你命人裝成漁民,坐小船在幾個有人煙的島嶼轉悠,如發現有人遷離,速來稟報。”
高山輕輕頷首,“臣早就讓侍衛們準備了,但等皇上的旨意。”
慕容昊回過頭,淡然一笑,“你隨朕多年,對朕的心思猜得很透。”
換成別人,可能被慕容昊這話嚇住。但高山知道皇上這話並不是試探和暗示,他是真心的讚歎。“其實臣這個習慣是跟在翰林後面養成的。她古靈精怪,不按常理做事,臣只得小心地觀察,唯恐她一旦有個想法,臣來不及完成。不過,還是常常被她難倒。”高山憨厚一笑。
“世上唯有一個柳少楓!”慕容昊嘆氣。都八年了,爲什麼她的影子沒有消失,反而越來越顯明。他總是輕易地就把一些事和一些人同她聯繫起來。落霞山莊中,也是處處有着她的影子呀!
高山也不怕慕容昊傷心,他知道皇上愛和他談翰林。“如果翰林在世,圍剿海匪,應很輕易。她見過胡老爹,也去過那座島。”
“提到那個朕就生氣。一個小女子硬是逞能獨闖海匪窩,你說她有膽沒膽,那個趙芸娘還幫着她。對,她是破了刺殺朕的謎案,但朕三魂嚇掉二魂,一夜過得如十年,這值得嗎?”慕容昊激動地說,心中卻覺得暖暖的。
高山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翰林對太子,那是全心全意。不然,也不會衝動地向先皇坦承喬裝一事,後來,才讓太子那麼被動。她爲了太子。連命都不要的。”
慕容昊猛地心一窒,背過身,揮手讓高山退下,他再也控制不住的熱淚奪眶而出。
少楓,你爲朕連命都不要,可是你知不知道,沒了你,朕獨活在這世上,有什麼樂趣呢?
你在天之靈,可曾後悔過當初的衝動?朕如連一個心愛的女子都不能保護,還如何治理天下。你留朕一日在這世上,何忍?何忍?
你聰明嗎?不,你傻,你傻,太傻。
淚和在輕問中,悠悠地飄向遠方無垠的大海。
天已經很深了,但因爲下雪的緣故,雪光映射進房內,還有些光亮。柳少楓披衣倚在牀背上,輕按着胸口,微微有些氣喘。牀前的火盆已經熄了,房內有些冷。可她的額頭卻密佈着汗。
她又做夢了,還是同一個夢,她躺在溼溼的草地上,四周黑暗一片,狼羣獰笑着向她走來,一口一口撕咬着她的肉。她知道狼是不會笑的,但在她的夢裡,狼真的在笑,很可怕的笑,一做到這樣的夢,她就會驚醒,然後感到手臂和大腿的疤痕疼痛不已,身子哆嗦得連牀都帶動了。
窗外,凜冽的北風呼呼的吹着,不時,有一兩塊白天沒化盡,到了晚上突然吧嗒一聲掉下來的雪的聲音,聽得她也是心抖抖的,有一種無名的傷感壓在心頭,她再也不敢睡去。
不該在冬天來這裡的,她太畏寒,去了趟池塘後,就凍了,然後就圍着火盆,看書和督促莫悲的課業。
莫悲很用功,也非常聰明,喜歡讀兵書和史記,風花雪月的詩詞不感興趣,這點不像她,像他的父親。一想到莫悲的父親,她就墜進了往事之中。往事是不堪回首的,她不願多想。
莫悲有種與生俱來的威儀,幸好長相像她,稍軟化了些,不然在同年歲的孩子中,他太老成太出衆了,那會害她擔憂。
莫悲睡在同房間的另一張牀上,聽到她輕輕的嘆息聲,莫悲一下就醒了。很少有他這樣的孩子睡眠這樣淺。他穿着襯衣就從被窩裡爬起,光着腳跑到她牀上,鑽進她被中,小手輕拍着她的心口,無聲地安慰着。
“悲兒,你恨孃親沒有給你爹爹嗎?”夜這麼靜,她突然問。
“不,我有爹爹,也有孃親。”莫悲揚着臉看她。白天她是爹爹,晚上她是孃親。母兼父職,她盡力給他所有的愛意,不像她兒時,可憐兮兮的。
“但哪比得上你真正的爹爹呢?”她嘆,“悲兒,你想知道你爹爹的事嗎?”
莫悲秀氣的小額頭擠出幾絲紋,“與我們無關的人不要提了。”
柳少楓失笑,這表情和慕容昊一個樣子。
“如果你隨了你的爹爹,就不必住在海島上,那個地方無比奢華。”她逗他。
他凝視她,好像說她這句話講的很幼稚,“和我有什麼關係。”他繼續用小手拍着她,給她纖柔的安慰。
“嗯嗯,沒有關係,那就不要說了。”她摟緊他,笑得很暖,“不過,孃親好感謝他把莫悲給了我。”
這句話他沒有反對,也有點不太懂,皺起眉頭,好一會,才“嗯”了一聲。
柳少楓拿開外衣,挨着莫悲,躺了下來,莫悲在一邊,她又有了點睡意。“這地方太冷,再過兩天我們迴天堂島吧!”
“好!”莫悲任她抱緊,手貼着她的心,乖乖地點頭。
“啪!啪!”門外突地傳來一聲急促的拍門聲,夜深人靜,聽得格外嚇人。
“誰呀?”看門人不耐地問。
柳少楓和莫悲也詫異地豎起了耳朵。
“我找柳先生的,從島上過來,有急事。”來人講話的聲音氣直喘。
柳少楓驀地就從牀上躍起,三兩下穿好衣衫,點了燈,往正堂走去,衣袖被人悄悄一扯,一看,莫悲也衣着整齊地站在身後,小手舉着假鬍鬚。
“天,我差點忘了。”柳少楓含笑粘上,牽住莫悲的手,走了出去。
看門人引着來人走了進來,順便送進火盆、熱茶。
柳少楓一看來人是島上常駐福州城內把風的兄弟,驚了。等他喝下一碗熱茶,才問,“出什麼大事了嗎?”
“柳先生,朝廷出兵十萬來福州攻打我們。”
“十萬?”柳少楓覺得這個數字有點誇張。“你看到了嗎?”
“沒有,是聽到的,但消息很確切。”
柳少楓突地想起胡老爹的衝動,“老爹他有沒有做什麼傻事?”她記得當年也就是一個風聲,老爹就沒問青紅皁白,伏擊了慕容昊,惹禍上身。這次會不會又是這樣一個計謀呢,那樣辛苦創下的家業和聲名就會付之東流,天堂島的安寧有可能就不復存在。她不禁擔憂起來。
“小的勸住老爹了,讓他等柳先生回來,但山路被雪覆蓋,實在難走,小的在路上耽擱了,不知老爹能不能沉得住氣。”
“他不會硬拼,如果真的是這麼大的兵力,我想老爹會讓兄弟們撤離天堂島,不過,那樣也就會中計了。”柳少楓極力鎮靜,但免不了還是驚慌。
“爹爹,我們現在就回天堂島,也許還來得及。在這裡擔憂是沒有用的。”一邊的莫悲忽然冷聲說道。
“對,對,小公子的話有理,柳先生,我們動身吧!”
“你可以嗎?”柳少楓有點擔心地問。
“呵,我沒關係,喝了茶又緩過來了。”
“打聽到帶兵的將軍是誰嗎?”柳少楓想起了什麼。
“聽說姓高,是剛上任不久的一位大將軍。”
高山嗎?柳少楓幽幽地點了點頭。沒想到,故人成了仇家,她想過有這一天,可是來的真快啊!
高山心細冷靜,但是不耍詭計,她知道的。“放心,不會出什麼事的。”她心中安定了點,明大明的來,天堂島是有勝算的。
“但願能趕在大軍到達之前回到島上。”她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