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午時,白少楓三人住的旅舍中,來了兩位家丁,趕着兩輛馬車,自稱是謝府的家人,奉主人之命,來接白公子。
人家這樣熱情,再推辭就太做作,何況白少楓也領教過莫公子強勢的態度。不多話,讓柳葉和宗田收拾收拾,提着不多的行李,坐上青色薄暱遮蔽的馬車。
來洛陽有十多日,白少楓才稍稍習慣洛陽的生活方式,適應該地的新色彩和新聲音。洛陽代表一個藍得不可思議的藍天,深秋的乾爽氣候,皇宮的壯麗,衚衕住家的寧靜,麻雀、喜鵲和啄木鳥的叫聲。他來自南方,覺得洛陽完全是北方色彩,開闊、明亮、堅實、燦爛的色彩,城民都很溫厚很快活。
坐馬車過大街,視野是最佳的。前門外是賣帽子和燈籠的街道,然後是飯館和旅舍密佈的地區。穿過前門,他們就入內城了。馬車向東轉,進入一條幽靜的小巷,兩邊植滿楓樹,火紅的樹葉、蒼白的樹幹,把秋色渲染得無限濃郁。一陣秋風吹來,楓葉四處飄零。車又拐了幾個彎,就到了謝先生的住所。
大門樸實無華,黑漆上帶着紅圈。管家在門口接他們,廚子也在。一個眼睛水汪汪、留着稀白鬍子的老頭擔任門房,還有一隻蒼老的狗,和老門房爭相咳嗽。
看到白少楓,老門房渾濁的雙眼眨都不眨地打量着他,狗也圍着他嗅來嗅去。
先前小巷的美景,已讓白少楓沉醉了,再看到這情景,他無由覺得很親切,有種回家的感覺。
“白公子,請!”管家非常謙恭,想必主人交待過什麼。
白少楓回禮,跨過大門。院子的安靜超過想象,幾棵花木,錯落有致地立在院中,一音茅亭幽雅簡樸,廂房圍院而建。客廳掛着畫軸,放了幾張硬木椅和一張栗色的木桌,側室是書房,屋裡一排排書架,整整齊齊堆滿書本。北面高高的小窗上有一張臥榻,還有兩張低椅子圍着一張小茶几。屋內已經點上火盆準備取暖了。
“莫公子說白公子怕寒,特地關照早些備下的。”管家看白少楓停下腳步,目光柔和、神往,忙笑道。
“呃?”那個自視甚高的莫公子,也有如此細心的一面?白少楓心不禁暖暖的。
他們三人被帶到他們的房間,位於書房東側的一個別院內。可愛的細青石院落,有魚池和小花園。知道柳葉和宗田是夫婦,特地讓他們二人住一間,而白少楓的那間朝陽、通風、舒適、素雅。
三人一下愛上了這個院落,獨立又清靜。可是這樣的厚待會不會太重了呢?
“莫公子還叮囑白公子要好好溫書,如果差什麼,儘管吩咐好了。”管家和藹可親地說。
又是莫公子!這樣的投其所好,他對莫公子的警覺之心、設防之意不知不覺早已撤去,心中只有滿懷的感動。
可是這一遍一遍的叮囑溫書,到叫他爲難了。他哪裡是能參加科考的人啊,唉,頭疼中!
柳葉和宗田想不了那麼多,眼前溫馨舒服的一切讓他們樂不思蜀,兩人東摸西撫,看這看那,把這裡當家了。
“公子,我們運氣真好哦!”柳葉自進了這個院,就笑個不停。張羅着這裡擱什麼,那裡掛個啥。也難怪,奔波了幾個月,總算有處安定的居所,誰不想放下疲倦,好好地歇歇呢!
白少楓嘆氣,運氣好與壞,真不好說。也許後面哭比笑多。
“公子,如沒有什麼吩咐,小的去前面忙了。”管家很納悶這位白公子,面容俊秀,舉手投足,清雅翩翩,可話很少。從進來到現在,就沒見他說一句話。
“請問管家,謝先生在府中嗎?”於情於理,也該和主人打聲招呼、道個謝。
管家一笑,“謝先生備了水酒,說等白公子休息會,就請到飯廳小酌。”
太周到的主人,客人不免有些壓力。“請管家帶路吧!”白少楓理理外衫,整好頭巾,拱手說道。
“公子,請!”
一壺水酒,幾碟小菜,謝明博面容消瘦,眼睛紅腫,但神色極爲溫和。
“少楓還滿意住所嗎?”因是故人的孩子,謝明博語氣間親切萬分,稱呼也直接改喚白少楓的名字。
白少楓自然扔了那些寒喧,象和長輩閒談一般,“宜人的處所,周到的主人,小侄沒有絲毫的生疏感和拘束,多謝謝叔的關愛。”
謝明博疼愛地看着白少楓,“和謝叔不需這樣客氣。說來慚愧,那日突聞你孃親的噩耗,我不能自制,失態地離開,歸來後,無法平靜,哪裡有精力照應於你。所有的事情都是昊兒讓人安排的。”
“謝叔和莫公子是?”白少楓看得出莫公子對謝明博可是很敬重的,不象對別人那樣的不可一世。
“忘年之交吧!”謝明博輕輕帶過,不作細解。
倒上兩杯酒,兩人邊飲邊談。謝時博酒喝得很多,菜動得很少,一直詢問着白少楓孃親的消息。
八歲前的記憶很少,白少楓略略講了一點。他含着淚一再請求他多說些,不得已,白少楓說起了孃的憂鬱和自已在白府中的處境。
“何苦?如琴你這是何苦?”謝明博仰天長嘆,“滄浪亭、拙政園、小孤山、寒山寺。。。。。。每一處,每一日,我和如琴相處的點滴,我都記得分清。只爲我可憐的功名之心,她不願拖累,點頭嫁給白府,微薄的嫁資換取我上京的盤纏。好笑之至,在她嫁後,我卻看透了世俗,卻又無顏回姑蘇見她。一個人帶着悔意飄泊至今,怎麼沒想到,如琴卻先我而走,我以爲她會生活得比我幸福。。。。。。”說着,說着,謝明博雙手捂面,淚水又沽沽流下。
白少楓沒見過一位溫厚的長者哭得如此慘烈,謝明博對孃親的深愛讓他悲痛得不願去遮掩心裡的哀傷,更不在意當着小輩的面不顧常態。
爲孃親的大義,爲謝明博的悔恨和深情,白少楓不禁也淚流滿面。
怪不得娘說她不快樂,原來所嫁之人不是所愛之人。但謝先生爲孃親堅守如今,也不枉娘當年的相助了。
雖不能終成眷屬,但心中一直把情意深埋,這樣的愛是值得尊重的。白少楓並不因聽到孃親的故事而有絲毫對孃親的誤解。
“如果我不那麼蠢,我和如琴可能不會象現在這麼富足,但一定會比此刻幸福。我們的孩。。。。。。。”抽泣的謝暖博突地戛然而止,震驚地看着白少楓。
白少楓一怔,腦中閃現出白夫人那日對爹爹的埋怨,難道她真的不是爹爹的孩子?“謝叔,你剛剛說什麼?”他心懸在半空中,急促地追問。
謝明博收回目光,眼神閃躲,黯然搖頭,“沒有什麼,我哪有那樣的福氣?”
“可是你剛纔?”白少楓並沒有因謝明博的否定,而消去所有的疑慮,心更慌亂了。
“那只是我的囈語罷了。不過,上天安排你我相遇,定是天上的如琴讓我好好照顧你。少楓,把這裡當家吧!多吃點,來!”他把桌上的菜往白少楓的面前又推了推。
“嗯!”白少楓點頭,邊吃邊看謝明博紅腫的雙目,不敢再提剛纔的話題。說不定,日後會尋到答案的。可是,可是答案如果是真的,那。。。。。。?
他不敢再往下想了。
“少楓,人是不能犯錯的。不要去猜想日後會如何如何,把握住眼前的一切纔是最真的。象你謝叔,人到中年,無家無業,唯有餘恨,人生有什麼意義呢?”
謝明博仰頭喝乾杯中的酒,噙淚絮絮叨叨說個不停。
白少楓也是一腔心思,默默傾聽着。
兩人各自沉浸於彼此的情緒中。
酒喝到天明,微醉的謝明博甩開白少楓的攙扶,踉蹌地從書房內拿起琴,奔到院中的茅亭,席地而坐。修長的手指在琴絃上狂亂地掃過,淚一顆接着一顆從腮邊滾落,落在琴絃上,彈起,飛開,化作雨霧消散在空氣裡。指音樂曲,由輕而緩,由緩而急,最後變成疾風暴雨。
白少楓看着他,不想攔阻,只覺着心痛得縮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