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光明磊落

己方僅亡三百士卒,而對方卻全軍覆沒,更重要的是,那是上官洪親自訓練,指揮的軍+隊。

這是何等輝煌的戰績,然這個普通的黑瘦漢子卻似乎覺得極其平常。

是狂妄,還是存心給他們下馬威?

不過,最重要的是結果,結果,是廖廣遠勝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伙頭兵,打敗了威名赫赫的大將軍!

“廣遠,”康河王的口吻也不禁變得親切起來,“你只管放心,先前對你的承諾,本王一定會兌現,來人,立即殺豬宰羊,準備慶功酒!”

“等等。”

“嗯?”

“殿下,卑職有個不行之請。”

“哦?你且說來。”

“卑職希望殿下,能厚葬上官洪將軍,並允許卑職爲他守墓三個月。”

此言一出,衆人又是一陣譁然。

自來戰場之上,各爲其主,你死我活不在話下,縱然是靠陰謀詭計取勝,對於贏家而言,也不需要愧疚,可是廖廣遠卻——

康河王的神情變得凝重起來,他思忖半晌,方纔點頭:“好。”

“至於慶功宴,卑職也不想領受,倘若殿下心存憐憫,卑職希望,殿下可以將舉辦慶功宴的銀兩,悉數分發給這三百名陣亡士卒的家小。”

整個廣場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若說第一舉請罪,是他心存愧疚,第二舉請求爲上官洪厚葬,是他敬慕英雄,這第三舉,已然證明他全無私心。

“好,好,好。”康河王連說三個“好”字,“你的話,本王全都準了,只是,功高不賞,難免說不過去,你不爲自己要點什麼嗎?”

廖廣遠眼裡掠過絲猶疑,臉色竟然紅了起來:“不知道殿下,可否,可否給小的五十兩銀子,寄回家去?”

康河王簡直要失笑了——這個人啊,爲他人謀利如此大度,爲自己乞利卻小心翼翼。

“本王給你五百兩,並且派專人送去你家中,你只管安心。”

“卑職多謝王爺。”

“雖然你說,這慶功宴不擺了,然則本王覺得,此役之勝可以鼓舞全軍上下的志氣,以示義軍前程輝煌,是以,本王決定,今晚在廣場上大宴衆將領士兵!”

“哦!哦!哦!”人羣頓時歡呼起來。

無論如何,這世間存私心者,還是佔據了大多數——大多數人心心念念想的,只是手裡一碗飯,只是鍋裡一勺湯,只是枕畔之人的溫存,只是家中妻兒老小的安適,只是自己的快活,很少顧忌旁人的死活。

像廖廣遠這樣的人,確實少之又少。

是夜,廣場上燃起幾堆篝火,照例是懸着大鐵鍋,照例是湯鍋裡煮着肉,士兵們粗魯地說笑着,將領們圍在一起,互相用大碗喝酒。

“哥們兒,”一個伙頭營裡與廖廣遠相熟的小兵湊到他身邊,碰碰他的胳膊,“幹得不錯嘛。”

廖廣遠沒有言語,只是淺淺地啜着酒。

“這下,所有人對你刮目相看,康河王必定重用於你,到時候,可要提拔小的一把。”

廖廣遠看他一眼,還是不作聲。

“喂,你叫廖廣遠是吧?”猛可裡,一個炸雷般的聲音響起。

沸烈的人聲瞬間止住,所有人齊刷蛋將目光看了過來。

廖廣遠端着酒碗,擡起頭來,卻見面前站了個身高七尺,有如鐵塔般的漢子。

“尊駕是?”

“嘿嘿,”對方冷冷一笑,“都說你用兵如神武藝出衆,我張魁倒是想試試。”

士兵們的目光頓時變得炯炯有神——他們出身行伍,性格爽朗,

天生敬畏強者,但也天生喜歡向強者挑戰。張魁的話,無疑說出了大多數人的心聲。

“我不會和你比。”輕輕地,廖廣遠把那隻空了的酒碗擱到地上,面容平靜無波。

“怎麼?”張魁眉梢微微朝上揚起,“看不起我老張啊?”

“不是。”廖廣遠搖頭,“就算要比試,也該在戰場上,這樣吧,張將軍,下次若有戰事,我們各領一支隊伍出征,一試高低,如何?”

“好!有氣魄!”張魁哈哈大笑,伸手從旁邊士兵手中提過來一罈酒,“嘩嘩”倒了兩碗,然後舉碗向張魁示意,“請。”

“請!”兩人舉碗對碰,仰頭一口飲盡,均覺心中快意無比。

剎那之間,剛纔的“敵對”竟然變成一種惺惺相惜。

是一種血性男兒的豪邁慷慨,是一種磊落江湖的快意人生,是一種頂天立地的瀟灑悍烈,更是一種,發自內心深處的認可。

遠遠地,康河王將這一幕收在眼底,心中也不免添了幾許感慨。

夜深,一輪月兒從雲裡穿出,士兵們七倒八歪,有的就那樣沉沉睡去,甚至有些交相疊在一起,沒有絲毫避諱。

康河王站起身來,在親兵的服侍下,回到自己的營帳。

鄧妃過來服侍他,替他除去外袍,看着他上了牀榻,口中忍不住輕斥道:“你明明知道自己身體不好,偏喝這許多酒。”

“沒事。”康河王瞅她一眼,眸中滿是笑意,“本王心裡難得高興。”

鄧妃瞪他一眼,把他換下的衣物拿了出去。

康河王舒舒服服地躺在枕上,腦海裡卻情不自禁地閃過廖廣遠的影子,他一直以爲,軍中無大將,孰料,這分明就是一名大將嘛。

此人善戰,善謀,卻不倨功,不圖利,加以時日,足可以統率一軍。

“如何?”

“稟王爺,此次攻打澆州獲利頗豐,足可以供給大軍一年的糧餉。”

“一年?”康河王聞言,也不禁愣了愣,這個答案顯然十分地出乎他意外。

“是的。”

“那,按你的意思,整個計劃是不是可以啓動了?”

“不可。”

“爲什麼?”

“我軍成員多爲鄉野中人,不習戰事,前次澆州一戰,其實勝得也十分僥倖——那澆州城中倘若再多一名將領,那我軍定然全軍覆沒。”

“哦?”康河王略吃一驚,“那,依你之講,眼下該當如何?”

“一,休生養息;二,秣馬厲兵;三,選拔將材;四,時刻注意朝廷動向;五,派遣相應人等,潛入朝廷各州各郡,尤其是京機,慢慢地滲透,插下我們的內應,等到將來真正進軍中原時,必定一呼百諾,如此定當事半功倍。”

“好。”康河王點頭,目光變得堅定,“本王還是那句話——本王想要做成的事,就一定會做成!睿鳴,世容,你們聽好了,倘若本王不幸身故,你們可立扶長子靖泰爲王,繼續我們未完成之大業!”

“是!王爺!”代世容和陳睿鳴齊聲答道,胸中也是熱血滾沸。

當下,三人攤開地圖,又仔細計議一番,從如何治軍,到糧餉分配,再到將來可能的進軍路線,還有各地官吏人員名單,都細細地研討一番,覺得並無什麼意外,方纔散去。

這日,孫睿鳴正在廣場上看着士兵操演,一名親兵忽然匆匆跑來:“軍師,王爺請您去帳中,有事商議。”

“好。”孫睿鳴點點頭,叫過一名將校囑咐幾句,轉身朝主帳走去。

主帳中已經站立了幾個人,孫睿鳴先向康河王鞠了一躬,然後退到一旁。

“是這樣,今日召諸位來,是有一件要事。”康河王言至此處,略頓了頓,然後擡頭,目光緩緩從衆人臉上掃過,“數日前,荊川一帶瘟疫爆發,官府卻對之不管不問,百姓們不得已,只得拖兒帶女四散流徙,現有一批聚集在城外,希望我軍收留,不知諸位——”

“這——”將領個個臉上流露出猶疑之色,倘若是普通難民,准許他們入城,給一碗飯吃,並非難事,可這些人個個身染瘟疫,弄不好會給城裡的兵民帶來滅頂之災。

可他們到底並非普通人,自然存了些憐憫之意,故此並沒有人開口將這屋顧慮說出來。

“殿下,”孫睿鳴踏前一步,“我看,不如由在下出城一趟,探看虛實,若瘟疫可治,咱們不妨安排他們就地住下,先給他們把病治好,再安排他們進城,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是啊。”內中一名將領附和道,“孫軍師此言有理,現下我軍日漸壯大,各地有難民源源不斷來投,也是意料中事,倘若王爺只因難民們身染瘟疫便拒之門外,顯然非仁義之舉,將來傳出,也必定令人寒心。”

“對,”另一名將領也道,“殿下將來是要一統江山的,如何能沒有這點容人雅量?試問一國天子,可能置黎民生死於不顧?”

這一番話,說得康河王心中舒泰的同時,也不得不點頭。

“既如此,睿鳴,你便先去城外仔細查探,瞧明白情況再說。”

“我同孫軍師一道去。”另外兩名將領主動站出來。

當下,三人便出了城,卻見城外黃土地上,橫七豎八躺了幾千民男女老少,個個面色發黃,肌膚潰爛,空氣中瀰漫着一股惡臭。

要知道,三人也是見過慘烈場面的人,一見這情形,都不由挑了挑眉頭。

“兩位若是棄嫌,就請離去。”

“孫軍師說哪裡話,”另外兩人心裡雖然有些不自在,但當着孫睿鳴的面,卻很是不願表露出來,“我等和軍師一道出城,若有什麼事,自然一起承擔。”

孫睿鳴並沒有言語,而是淡淡看他們一眼——很多事,只有到了關鍵時刻,才曉得對方爲人的底線。

當下,孫睿鳴邁步走進人羣裡,俯身扶起名老者,檢看了他身上傷勢,輕聲道:“老人家,您病了幾天了?”

那老人睜開昏花的雙眼,十分吃力地看了他一眼:“先生,您行行好,行行好,救救我吧……”

“您老忍着些。”孫睿鳴言罷,先從腰間藥囊裡摸出一粒藥丸,塞進老者口中,囑咐他細細咀嚼嚥下,再替他把脈,瞧傷,然後把老者輕輕放回地面,他站起身,又接着驗看了幾名患者的病情,心中已然有數,方纔起身回到原處。

“孫軍師,如何?”

“情況比我想象的,要嚴重得多。”

“啊?”其中一人露出爲難之色,“那——”

孫睿鳴擡頭,朝天空望了一眼——師傅,師傅,難道這就是您,說我當爲太平賢相的開端嗎?

“孫軍師?”

“我們且先回去。”孫睿鳴低沉着嗓音道。

其他兩人點點頭,和孫睿鳴一同折返城中。

孫睿鳴詳詳細細地向康河王稟報了此次出城驗查的情形,沒有絲毫保留。

康河王一聽,也覺相當棘手,於是輕聲言道:“依你所言,該當如何呢?”

“請殿下派些英武的兵士給在下,在下想傾力爲之。”

“好。”康河王點頭,“本王知道,你向來是個有擔當之人,說吧,要多少兵士?”

“這個,還是讓卑職親自去挑吧。”

“好。”康河王點頭允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