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鬧酒

次日清晨,孫漱皎醒來,推開門看時,卻見窗臺上放着個紙包,她拿過紙包摸了摸,還熱乎乎的,打開看時,裡面是四個包子。

孫漱皎拿出包子吃了,在院中四下尋找朱永桐,卻不見他的人影。

奇怪,那小子上哪兒去了呢?

她從前院找到後院,始終沒有任何發現,正準備繼續找,幾個凶神惡煞的人忽然闖了進來。

“檀倌,檀倌,檀倌在哪裡?”

孫漱皎站起身來,略感驚詫地看了他們一眼:“你們找誰?”

“檀倌呢?”

“檀倌?檀倌是誰?”

“檀倌就是檀倌,叫他出來。”

“他——”孫漱皎朝前後左右看了看,“不在。”

那些人也不管許多,上前一腳踹開門,果然沒有找到朱永桐,便罵罵咧咧地出去了,口中賭咒發誓地道:“下次捉到這小子,一定打個臭死!”

孫漱皎莫名其妙,始終站在那裡,過了許久,方纔瞧見朱永桐畏畏縮縮從外頭走進來。

他不理孫漱皎,邁步走進房裡。

“桐兒。”孫漱皎走過去,靠在門邊,“剛剛來了幾個人……”

“我知道。”

“他們?”

“他們是來要債的。”

“要債?”孫漱皎有些莫明其妙,“要什麼債?”

“賭債,酒債,很多債。”朱永桐說得輕鬆而平常。

“你們,欠他們多少銀子?”

“這個跟我無關。”

“你老實告訴我。”

朱永桐擡頭看她一眼,眸中再次浮起那種戲謔的神情:“我再說一次,跟你無關。”

“你——”孫漱皎幾乎氣不打一處來,她實在想不明白,他爲什麼會變成這個模樣,似乎對人世間所有的一切都不理不睬,也不覺得有什麼意義。

“你就不怕,不怕他們把你怎麼樣嗎?”

“他們能把我怎麼樣?”朱永桐聳聳肩膀,“我無家無業,爛命一條,要麼就把我打死,還能怎麼着?”

“你——”孫漱皎不由一陣心痛,很痛很痛,難以言說的痛,可她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而是隱隱感覺,似乎有哪裡出問題了。

“你都看到了。”朱永桐還是那樣冷然,“你想看到的,都看到了,你樂意看到的,也都看到了,現在該滿意了吧?”

“不是那樣!”孫漱皎用盡全力喊出聲來,“桐兒,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不是我想的那樣,那是哪樣?”朱永桐也放聲大喊。“什麼忠誠信義,他媽的都是狗屁,只有銀子,只有銀子纔是真的!有銀子你就是大爺,沒有銀子你就什麼都不是!”

孫漱皎愕然愣住。

這樣的論調,她從來沒有聽聞過,也沒有想到,會從朱永桐口中喊出來。

“我們回山裡去,”她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山裡不需要銀子,我和爹爹,也不會計較什麼銀子。”

朱永桐眼裡閃過絲光,然後黯淡,轉身摔掉孫漱皎的手,負氣地走到一旁。

很長一段時間,兩人誰都沒有言語。

“你不該來這裡。”

許久,朱永桐方纔淡淡地開口:“這個地方真不適合你。”

孫漱皎還是不言不語。

“明天一早,你就回去吧。”朱永桐說完,忽然返身過來,撲通一聲跪在孫漱皎面前,“我求你,求你回去,求你別再出現在我面前,別來打擾我的生活。”

“你的生活?”孫漱皎感覺自己有些聽不明白他的話,“桐兒,我們這是怎麼了?”

“我也不知道是怎麼了,也許是我的心臟了,墮落了,回不

去了,總之——”朱永桐也說不清楚自己的感受——只是感覺,現在的自己和從前的自己,完全是兩個不相干的人,現在的自己覺得從前的自己傻,從前的自己又覺得現在的自己髒,總而言之,兩面不是人。

“我可以走。”孫漱皎終於下了決斷,“但山裡的門,永遠爲你敞開,什麼時候你想回來了,那便回來吧。”

朱永桐沒有言語,站在原地目送她離去。

孫漱皎走了,屋子裡安靜下來,朱永桐這才走到桌邊,頹然地坐下。

回去?

人生這條道路,永遠只能往前,沒有人回得去。

拿去酒瓶,他仰脖灌了一口,脣邊流露出澀然的笑——孫漱皎,單純的你怎麼就看不明白呢?我們早已分屬於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最好從此以後兩不相干,這樣不好嗎?

就讓我安安靜靜,去過屬於自己的日子吧。

痛苦也好,悲傷也罷,放縱也好,至少這樣的我纔是我啊,我喜歡這樣的自己,這樣有血有肉的自己,可是山谷的日子,卻是那樣地虛幻,沒有一點真實感。

孫漱皎依然沒有走,而在附近的客棧裡住了下來,她感覺幾天之內,那夥人必定還會來找朱永桐。

事實證明,她的揣測是正確的。

兩天後的傍晚,那夥人便進了院子,把朱永桐爆打一頓後離去。

夜裡,月亮緩緩升上半空,孫漱皎出了客棧,一個人悄悄地走進院子,卻見朱永桐一個人趴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她上前將他扶起,卻發現他大睜着兩眼,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然後一把將孫漱皎推開,踉踉蹌蹌奔出門去,孫漱皎跟在他身後,見他衝進一家小酒鋪,伸手一拍桌子:“老闆,給我沽半斤酒!”

老闆袖着兩隻手站在櫃檯裡,瞧見他的落魄樣兒,眼裡滿是嫌惡,哪裡肯打理他。

“聽到沒有?”朱永桐豎起一根手指頭,在眼前晃了晃,“讓你們沽酒,沒聽清楚嗎?”

老闆還是一動不動。

“日他格姥姥的,”朱永桐腦袋搖來晃去,“等老子哪天發了橫財,你們他幹嘛的想巴結,也巴結不上。”

“那就——”

老闆的話還沒出口,一錠黃燦燦的金子便出現在他面前:“給他酒。”

老闆嚇了一大跳,大約平生遇見這樣的奇事,不由擡頭定定地看了孫漱皎一眼,但見對方是個十分漂亮的小姑娘,穿着精緻的衣衫,心中暗忖,檀倌這個窮措大,也不知是哪世交了好運,當下也不敢收那金子,反沽了一壺酒出來,極淡地道:“姑娘,我這酒值不了許多錢,就算白給他也成,只是他這麼鬧法,卻讓我難做。”

“他不過鬧上一兩遭兒,不然我今夜,把你這店給包了,你不做生意便是。”

老闆愣了一瞬,只得唯唯答道:“是,是。”

當下便關了板門,任由朱永桐撒潑發瘋,哪曉得朱永桐灌下半罐酒後,倒整個兒清醒了,把酒罈往地上一砸,拉起孫漱皎的手:“咱們回去,這骯髒地兒,請我也不呆。”

孫漱皎心中一驚,便跟着他出門,朱永桐拉着她一徑飛走,至一座大宅院前,擡手指着那門楣:“看到了嗎?看到了嗎?”

“什麼?”

“那是爹爹的宅院,爹爹和孃親離開山谷後,辛苦經營,終於買下這麼一座宅院,哪曉得卻被縣太爺給瞧上了,他們,他們以莫須有的罪名抓走爹爹,關進大牢裡,還,還想凌辱我娘……”

“什麼?”孫漱皎嚇了一大跳,趕緊握住他的手,只覺心裡像刀子扎一般痛,“你,你怎麼不到山谷裡來?”

“回山谷?”朱永桐慘然一笑,“那個時候,宅子裡的人走的走,散的散,

誰理會我的死活?我只有四歲,根本分不清東南西北,怎麼回山谷?”

孫漱皎上前一把將他抱住:“都過去了,都過去了,桐兒,我們不想那些事,好嗎?”

“我也不想想。”朱永桐悠悠一笑,“可是我忘不了,忘不了孃親臨死時,那滿是血污的臉,我孃親是個什麼樣的女子,你比我更清楚,對不對?你說她有什麼錯?她一生從不爲惡,只是討厭寄人籬下,討厭看他人臉色過日子,她那樣有志氣,結果呢?你告訴,皎兒你告訴我,這世間還有沒有什麼善惡對錯?有沒有?”

“桐兒,桐兒。”孫漱皎抱緊了他,不住地安慰道,“你別怕,別怕,他們會遭報應的,他們一定會有報應的。”

這一夜,朱永桐哭了笑,笑了哭,哭了又笑,笑了又哭,幾乎要把一生一世的眼淚都流盡,然後才安靜地躺在孫漱皎的臂彎裡睡着了。

孫漱皎輕輕地理着他的髮絲,把他抱起來,腳步輕盈地朝遠處的客棧走去。

次晨,朱永桐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個溫暖的,光明的房間裡,而昨晚的一切,就好像一個不切實際的夢。

“你餓了吧?來,吃點東西。”一雙清白如玉的手出現在他面前,手裡託着個盤子,上面乘着熱氣騰騰的包子。

朱永桐沒吃,只定定地看着孫漱皎:“皎兒,爲什麼要待我這樣好?爲什麼?”

“桐兒,”孫漱皎眸中滿是璀璨的笑,“不管你變成什麼模樣,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依然是我的桐兒,是我心裡那個桐兒。”

朱永桐一把推開盤子,伸手將她抱進懷中,終於激烈無比地哭出聲來。

“從此以後,咱們便好好過日子,成嗎?”

“嗯。”朱永桐定定地擡頭,“我聽你的,從此以後,不管你說什麼,我都聽你的。”

“那你現在,把這些包子都吃了吧,吃完飯,把自己好好地拾掇一下,我們出去逛逛街,另外尋一處宅院搬進去。”

“行。”朱永桐點頭,然後伸手抓起包子,埋頭狼吞虎嚥。

“慢點吃,彆着急。”孫漱皎柔聲勸慰他,從懷中抽出條絲巾,細細擦拭着他的脣角。

等朱永桐吃飽了,兩人方起身出了屋子,到大街上逛了圈,買了些東西,孫漱皎又賃了個院子,兩人搬進去,便細細地張羅起來。

待晚間,兩人相對在桌邊坐下,看着彼此,眼中都有無盡感慨,卻與先時大爲不同。

是一種柔情蜜意,是一種無盡的綺繾,是兩情款款,心靈相通。

等吃過飯,孫漱皎確定朱永桐的心緒已經完全平靜,方纔娓娓地道:“你且實話告訴我吧,在外面欠了多少銀子,都是誰的,我會替你還上。”

“這件事等我細想,明日再說吧。”

“好。”

“不過現在,咱們還是分房睡的比較好。”

“這個我醒得。”

是夜兩人還是各睡一個屋,但心裡都惦記着對方,與從前的心境完全不同。

第二天孫漱皎起來時,卻不見朱永桐,她也沒有細究,只是把屋子好好地收拾了一遍。

眼瞅着日頭升上半空,朱永桐方纔回來,神色倒也十分地平靜。

“皎兒,我已經同所有債主說好,年底還他們的錢。”

“年底?”孫漱皎略吃一驚,“年底卻拿什麼還?”

“這個,”朱永桐沉默,“我自有法子。”

“你有什麼法子?”孫漱皎疑惑地瞅着他——他既不事生產,也沒有祖業,能拿什麼還人家呢?

“你無須擔心。”朱永桐摸摸她的頭,“我再沒能耐,也是個男人,斷不會讓心愛之人跟着我受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