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就那樣在山上談講機鋒,渾渾然忘卻了俗世間的一切,道長因勸:“眼下還是不是閣下現身之時,故此當隱,萬不可因俗世牽念,而壞鴻圖大計。”
“此言甚合我心。”楚宏點頭,“我也欲辯天下時局,奈何器局總是太小,有如管中窺豹,始終難見全貌。”
“閣下有此胸襟,已屬難得。”遙機捋須而嘆,“切記,沉,穩,不可貿然出之,也不可貿然應之。”
“多謝道長賜教。”楚宏起身下拜,“卻不知當下,我該往何處去?”
“閣下何妨旁觀?”
“旁觀?”
“對,眼下這局勢雖熱鬧,但,終非帝王之象。”
“道長?”楚宏心中有如鼓擂,不禁驚顫!
“閣下聰慧異常,想來不須貧道多言。”
“道長……將來不知可得見否?”楚宏無比急切地道。
“放心。”道長捋須再嘆,“你我有緣,定當再見。”
“有道長這番話,楚某心中定焉,必依道長所言,尋處好山好水地,暫時頤養,當出時,方得出。”
“是也是也。”遙機道長捋須而笑,“但,不管你在何處,定不要忘了心中壯志,只要時時凝練精神,終有大成之期。”
“謝道長!”
看着遙機飄然而去,楚宏但覺心中一口濁氣出盡,遂起身長吟數聲,取小道也下山去,自尋一處山水地住下。
再說整個大景王朝,從地方,山野,再到京都,確實是人心惶惶,是非難辨。
上至帝王將相,下至草頭百姓,都有一種朝不保夕的亡命感,沒有人知道明日如何,只曉得圍着一口吃食兒忙碌,也有那個別聰明的……可又是如何聰明法呢?
孫睿明在破廟中苦讀,自覺境界大進,這日正伏牀而睡,忽聽得門外一陣腳步雜沓,半晌走進來幾個士卒,當中圍着名白袍男子,卻說那男子以絲絛束髮,星眉朗目,氣度非凡,見廟中有人睡,竟不去驚擾他,只命士兵在一旁尋了個空地兒坐下,拿出乾糧吃。
“少將軍,此次碉子堡大捷,老將軍若是知曉,心中定然高興異常。”
白袍男子拿起塊乾糧,掰下一塊放進口中,細細地咀嚼着,卻久久不言不語。
“少將軍?”一名士兵不禁微微提高嗓音。
白袍男子嚥下乾糧,還是不言語。
幾名士兵摸不着頭腦,只能互相對看。
等吃完乾糧,白袍男子方纔緩緩地站起身來,走到一旁的石壁前,從袖中抽出把短匕,仔細瞅了瞅,開始在牆上一個接一個地刻字,士兵們看時,但見他寫的是:
願得廣廈千萬間,得蔽天下兆民寒。
寫完這十四個字,白袍男子將匕首插回鞘中,長長地嘆了一聲。
士兵們不懂文化,自然看不懂他寫的到底是啥,那白袍男子又立了片刻,轉頭朝廟門外走去,幾名士兵緊隨其後。
待他們離去,孫睿鳴方纔從牀上一躍而起,至石壁前,凝神看着那十四個字。
願得廣廈千萬間,得蔽天下兆民寒。
這人……着實好大的口氣!
不過自己一路行來,緣何卻從不曾聽聞,有這麼一號人物?
但他到底懶於動彈,復至牀上又睡。
卻說之後幾日,又來了幾撥人,紛紛說是要投奔康河王的,孫睿鳴躺在榻上,因聽聞康河王的種種事蹟,倒對這人
起了幾分激賞之意。
“此次康河王招兵買馬,壯大威勢,想來,是想問鼎天下。”
“你們覺得,康河王有幾成勝算?”
衆人頓時沉默。
畢竟個個歷練江湖,老於世故,都不好輕下斷言。
“如今天下動亂,大大小小的軍隊數之不盡,要想勝出,最後鼎定江山,哪是那麼容易的?”內中一個穿長衫的書生道。
衆人一時沉默。
在這些人當中,有想找個地方混飯吃的,有真想幹一番大事業的,也有是衝康河王名聲來的,總而言之,十分混雜。
“到底怎麼個情形,咱們一探便知。”
衆人議定,紛紛倒頭而睡。
次晨起來,孫睿鳴便混在這些人當中,也往康河王的軍帳而去,到得帳前,卻見一派秩序井然,士兵們陣容整肅,旌旗招展,好一番氣象。
孫睿鳴暗自點頭,大步入軍帳中細瞧,卻見場裡已經有不少人,亂紛紛的。
“大家靜靜,大家靜靜。”
不多時,一名瘦高個男子從帳裡走出,站在臺階上,示意衆人安靜:“康河王已然發下話來,請大家就前日碉子堡一戰作出評判,若是說得有理,康河王自有賞賜。”
衆人安靜下來。
“誰先說?”
“我先來!”
內中一人踏前一步,觀其面相,倒像個莊稼漢。
“碉子堡一役,滅敵軍兩萬,我軍氣勢大振,由此役足可見康河王大才。”
他的話雖有力,但卻空洞,並無實質內容,站在上首的幕僚不置可否,只淡淡道:“下一個。”
“碉子堡一役,實乃險勝,只因對方士卒疲憊,而我軍以逸待勞,故此方能大勝,若敵軍後續主力趕到,我軍頃刻間便會危機重重。”
衆人面色皆變——這話雖有洞察力,但當着康河王面前說着,卻無論如何覺得刺耳。
後續又有人說話,但卻顯平淡。
輪到孫睿鳴時,他細想了想,只道:“昨日是昨日,今時是今時,時不同景不同地不同人不同,皆不能有何定論,當相時而動。”
一時衆人寂寂,幕僚入內,片刻復出:“康河王有言,代先生與孫先生留下,其餘人等可去。”
孫睿鳴與先前那男子入軍帳,卻見康河王正襟端坐於帳中,目光凜凜。
“見過康河王。”
男子和孫睿鳴皆斂衽叩拜。
“嗯。”康河王擺手,“兩位先生,請入座。”
便有士卒搬了兩張椅子前來,孫睿鳴與那男子坐了。
“代先生說,碉子堡一役之勝,非我之功?”
“是。”代先生雙目直視前方,絲毫不假以辭色。
“那麼代先生以爲,接下來,我軍該當如何?”
“康河王當陳兵於梁河一帶,整頓操演,我料敵兵五六日內定然來襲,並且,不只一支。”
聞聽此言,帳中衆人皆是微驚。
康河王也自微微變色,不過很快恢復平靜,轉頭看向孫睿鳴:“這位先生——”
他目光如矩,上下往康河王身上掃了掃:“似曾相識……”
“於破廟之中,曾有一面之緣。”
“孫先生又以爲如何?”
孫睿鳴淡然一笑:“殿下心中已有主意,又何必問我?”
康河王點頭,喚進士卒:“且引兩
位先生下去用飯。”
“兩位先生請。”
到得竈下,孫睿鳴仔細看時,卻見已有數人在座,大夥兒一邊吃,一邊談說,倒也熱烈異常。
孫睿鳴挑了個僻靜角兒,端着飯碗剛扒兩口,過來一個尖嘴猴腮之男子,賊眉賊眼朝他笑:“先生之面相,與常人不同,定然大富大貴,將來提攜小弟哦。”
孫睿鳴隨口應了兩聲,仍然埋頭吃飯,老實說,他現在不想展露任何鋒芒,在康河王面前也只是隨意說了兩句而已,這康河王有多少本事,他還得仔細掂量掂量,他,會是自己的主人嗎?
是夜,孫睿鳴便在軍帳中歇下,卻只睜大眼睛看着帳頂,一時難以入睡——也不知楚宏現在在哪裡……楚宏?
他騰地坐起身來。
如果楚宏也已經拉起自己的隊伍,那他是不是該過去參與?
只是眼下——
孫睿鳴輾轉一夜,卻沒個結果。
次日清晨,康河王因召衆人議事,擺出地圖、長桌、以及沙堆模型,讓衆謀士出謀劃策。
姓代的謀士首先提出,當下最緊要之務,便是確定根據地,以何處爲根據地。
接着有人指出,應該先佔領三座城池,形成三角之勢,然後逐漸朝外擴張,也有人建議,率軍直取京都,這樣直接省事,另外有人建議先消滅一些小的義軍,再將矛頭轉向大的對手。
康河王面色冷沉,一直沒有言語,直到衆人說完,方纔將目光轉向孫睿鳴:“你呢?怎麼說?”
孫睿鳴託着下巴,他一直看着那個沙盤模型,久久不語。
模型非常地清楚,一目瞭然,正因爲一目瞭然,所以更是無法讓人揣測其中潛藏的殺機。
孫睿鳴快速地思考着,並不言聲。
“大夥兒回去仔細想想,這是作戰計劃,比不得其它。”康河王嗓音冷然。
衆人點頭告退,康河王卻單獨留下孫睿鳴。
“你爲什麼,不肯當着衆人的面說?”
“如果,”孫睿鳴沉吟片刻方道,“我實說,現在並非出兵之機,應該坐地靜守,不知康河王意下如何?”
“坐地靜守?”康河王雙眼微微眯起,“如今各地方的人,都在紛紛爭搶地盤,你如何只要我,坐地靜守?”
“在下斗膽問康河王,倘若此時出兵,康河王可有把握贏得天下?”
康河王搖頭。
“既然如此,爲何不坐在原處,靜候時機?”
“有理。”康河王微微頷首。
“現在殿下應當做的,是壯大自己的實力,培植自己的親信大將,蒐羅人才,還有,囤集糧餉,唯有如此,方能壯大,還有……”
“還有什麼?”
孫睿鳴趨前兩步,朝康河王深深拜倒:“請殿下何時何地,都不要忘了留刻在破廟石壁中的那兩行詩。”
“詩?”康河王雙眸微微一眯,復下丹墀,“倘若本王不忘,你會留下來幫本王嗎?”
“不一定。”
“爲何?”
“在下曾與友人有約,倘若友人有需,孫某必前往,刀山火海在所不辭。”
“刀山火海?”康河王眼裡閃過絲銳光。
“是,刀山火海。”
“好吧。”康河王非常淡定而從容地一笑,“你果然是個大謀大事之人,本王看好你,且去吧。”
孫睿鳴再拜,復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