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3皇帝的悲哀

榮英耀自小生活在珠圍翠繞之中,長大後接替皇位也並不費勁,所以,對於深宮底層的傾軋,他的感受並不深刻,也不曉得淪落街頭被人喊打的滋味是什麼。

之所以防備榮英城,那幾乎是一種潛在的恐懼。

他討厭榮英城,於是在即位之初,便遠遠地將榮英城給打發去了封地,但榮英耀這個人,雖然昏庸無能,卻也有一個少見的長處,那便是宅心仁厚。

宅心仁厚,這對於一個君王而言,實在是太難得。

自來皇位的爭奪,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偏這位仁兄,只是把榮英城給打發走了,想着從此以後天遠地遙,一生一世永不相見,也便罷了。

倘若不是東剌犯境,倘若不是榮英城出來多管了一趟閒事,或許榮英耀永遠都不會注意到,那個偏居一隅的弟弟。

按說,榮英城擊退東剌軍一事,對於百姓那是大大的好事,可對於他自己卻非常不利,那就是他暴露了一直隱藏的真正實力,而這實力,無疑讓龍椅之上的榮英耀震撼並且手癢。

震撼是因爲他看到了一個強勁的對手,手癢是想在此人羽翼完滿之前徹底剷除。

故此,千里之外的榮英城觀察着他的百姓們,未料高堂之上,也有一雙眼睛,在冷冷地注視着他。

那麼,在榮英城心中,又是怎樣思量這位皇兄的呢?

很簡單。

他沒有感覺。

在他看來,那個坐在高位之上的榮英耀,完全是個毫無殺傷力的庸才,他不懂治國,不曉安邦,任由一幫小人攛掇,今兒個讓他往東,他便往東,明兒個讓他往西,他便往西,這哪是一國之君之道?有如小兒輩反覆無常,難以達信,更何談計安天下?

總體說來,榮英城是混沒有把榮英耀放在眼裡,甚至根本沒有把朝堂之上那一幫人放在眼裡,只是一個人慢慢地布着自己的棋。

他不想殺榮英耀,但也絕不容許他在那裡發號施令胡作非爲。

榮英城有着極大的力量,也有着極大的勢力,但他從來不曾動用,他更希望自己的皇兄能夠有智慧一些,治國安邦,興盛大華皇朝。

總而言之,在外人看來,這完全是一個揣摸不透的男人,喜怒不形於色,對外物全無半點感知。

好吧,不曉得看官們是否判斷懂了局勢?或者根本沒有任何的判斷能力。

榮英城和榮英耀完全不是一個段位的對手,也沒有任何較量的可能。

若說榮英耀還有什麼王牌的話,那就是他佔了皇帝這個名號,有了皇帝這個名號,就會得到所有朝臣,和天下讀書人的尊奉,至少,是表面上的,所有人見着他,都得下跪,口呼一聲萬歲。

倘若榮英耀本人有些危機感,曉得自己四周殺聲震天,或許他會收斂一點,振作一點,勵精圖治籠絡人心,使他的地位穩若泰山。

可惜的是,這位仁兄似乎不太願意花力氣去搞這些工程,每日裡仍然醇酒美人不亦樂乎,哪怕宮牆之外便是饑民啼嚎,也與他無干。

皇帝做到這個份兒上,也快是孤家寡人了。

只是榮英耀不太明白,當他大吃大喝享盡齊人之福時,四周的人會很絕望——同樣是人,憑什麼你可以三宮六院七十妃,我卻連一個老婆都娶不上?

一個民衆的憤怒撼動不了什麼,但十個百個的民衆憤怒起來,卻絕對可以摧毀一個皇帝。

於是,繼東剌入侵之後,大華王朝各地爆發了數十起動亂,動亂的原因很簡單——災年,吃不上飯,妻子被惡霸強佔,高額的稅收,貪官,污吏,種種黑暗,最先造反的,自然是那樣埋頭拼命幹活卻終年填不飽肚子的百姓們。

但他們只是流民。

流民造反,無組織無紀律搞不清楚天下大勢,他們造反的理由很簡單——要吃飯,於是,操起棍棒可以打家劫舍,上山落草,下海爲寇,今天搶了這家,就跑,明天搶了那家,再跑,最終結局,一個是被朝廷招安,一個是被官兵打散,一個是自相殘殺,總之,最終

能修成正果的,沒有。

修成正果是什麼?

那就是做皇帝。

開玩笑。

天下就一方,皇位就一個,你要是來坐了,那我上哪涼快去?

所以,當百姓開始和皇帝搶飯吃,皇帝的反應很簡單,打,壓,殺,捆,綁,判刑,流放,總之,能有多黑暗就有多黑暗。

桌子上只一碗飯,你吃了,我就沒有,不打你打誰?

榮英耀再蠢再傻,也看得見四周的刀光劍影,甚至在他周圍,也有人舉劍對着他的心臟,榮英耀是不樂意在這樣的情況束手就擒的,所以他要反抗。

只是他一時判斷不清,自己的對手到底是誰,是那些各地風雲而起的亂民,還是那個一直在微微淺笑的五皇弟。

人生就是這樣,不到緊要關頭,你是永遠都看不清,自己身邊到底有些什麼的。

倘若你之前判斷失誤,那麼對不起,只怕你這局棋很快就會下完蛋。

榮英耀並不是一個很出色的棋手,所以他總是輸。

當最後,他發現自己能夠控制的地盤只剩下一小塊一小塊,而其他都已經被人蠶食殆盡時,榮英耀憤怒了。

憤怒的榮英耀打算採取行動,於是他叫來內侍,傳出一道諭旨,讓人帶着御賜,前往趙王府。

返回來的消息是,趙王不在。

榮英耀有些傻眼,活生生的一個人,怎麼會不在呢?

於是開始派出大量的近衛軍四下尋找,答案是,找不到。

確實找不到。

趙王就像是事前有了準備,隱匿於深山大河,從此蹤跡全無。

神了。

每次,榮英耀看着自己面前那張地圖,都時常有種不寒而慄之感——彷彿有很多敵人在上面活動,但當你湊過去仔細看,卻發現一個都不存在。

有了危機感的榮英耀第一次非常認真地反思自己過去種種所爲,他在想,自己是不是真薄待了那些子民,是以讓他們對自己心生不滿,而他又該怎麼辦呢?

榮英耀不再去後宮了,而開始一個人閉關深思——要怎麼樣,才能讓自己的帝位更加鞏固,這個時候他開始想起從前那些忠臣們的耿耿諫言,他們要他日日視朝,趕緊處理那堆積如山的政務,要他選拔良材,任用那些有才有德之人,讓他們管理百姓,他們要他不聽信小人之言,推行忠義之行。

禮,義,廉,恥,這些從來不被榮英耀重視的東東,在這一刻突然變得如此重要。

榮英耀終於意識到,要統治天下人心,或者靠的不僅僅是利益,爵位,俸祿,還有什麼呢?

他忽然開始思念那些忠臣良將,他們說的話很不中聽,而且偏撿他最不喜歡的,可是爲什麼,他卻突然感覺,自己正是需要這樣的人,需要他們的堅持,需要他們的不放棄,需要他們的大義凜然,需要他們的理念,原則。

榮英耀覺得自己有些崩潰,而看着身邊這些人,他更崩潰。

他有很多老婆,但是可能沒有一顆真心。

這就是皇帝的孤獨。

榮英耀開始覺得痛苦,寂寞,無奈,他想大喊大叫,覺得這幢華麗的宮殿就像一個巨大的籠子,而那些華美的衣食,珠寶玉器,在這一刻突然都變得毫無價值。

榮英耀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直到很久以後,殿外傳來敲門聲。

榮英耀還是不動。

然後,一個人推門走了進來。

是鄭貴妃,她一步步走到他跟前,定定地看着他。

“皇上。”

榮英耀一動不動。

“皇上這是怎麼了?”

“你出去。”

“皇上……”鄭貴妃靠過去,想撒嬌,卻猛然聽得榮英耀一聲斷喝,“你出去!”

鄭貴妃嚇了一大跳,趕緊站起來,不敢耽擱,忙忙地退了出去。

榮英耀仍然一言不發地跪着,跪着,他此刻什麼都不想,只感覺過去種種,就好似一場幻夢,或許某一天夢醒了

,就什麼都不復存在。

“來吧。”榮英耀低下頭,低低地笑了,“讓所有的一切都來吧。”

他可以平靜地面對一切,無論是斷頭臺,還是什麼。

想清楚這一切,榮英耀站了起來,十分平靜地走出殿閣。

從那一天開始,宮侍們驚異地發現,他們的皇帝變了,不再隨意開設宴會,不再召歌舞助興,將所有精美的器物全都封了起來,自己每天開始視朝,理事。

大臣覺得十分地驚異,但最初的高興之後,他們發現,這位皇帝不治事還好,一治事純粹是胡搞,他對底下的一套全都不清楚,卻又偏偏喜歡干涉,他不再信任吏部所選用的官員,自己擬定名單,但大華王朝實在是太大了,他哪裡有精力處處都照管到,所謂選用良材,不過是一時好惡。

而對於大華王朝那一個個漏洞,膿包,他卻視而不見,或許他已經看見了,看見了依恃丞相的那一幫人爲非作歹,搜刮民脂民膏,看見了依恃太師的一幫人買賣官銜,看見了工部的人在偷工減料,戶部的人在苛刻稅收。

但,那又如何?

這位打算振作的皇帝發現自己要面對的情形千瘡百孔,危機一觸即發。

而他的身周居然變得有如鐵桶一般。

當他不作爲時,有很多人上書進言要他振作,他把他們貶的貶流的流放的放,當他真正打算要振作時,卻發現整個朝政已然被小人所控制。

小人最擅長的是什麼?追逐利益,什麼對他們有利,他們就趨之若鶩,什麼對他們無利,他們便棄若蔽履,不管百姓們的死活,不管整個天下的安危,只計較於他們個人的得失。

皇帝由誰做,他們並不關心,他們只要討好皇帝,得到他們的實利即可。

榮英耀憤怒了。

他終於明白,過去的自己是在用大量銀錢養了一羣白眼狼,他們迎合着他的喜好,引誘他墮落,自己大把撈着油水,還把污名扣在他的頭上。

榮英耀連頒數道詔書,想要召回那些被他冤殺的大臣,想要力挽狂瀾,然而,遲了,太遲了,那些大臣們一個個不是冤死,便是窮死,再麼就是被人害死。

朝廷上的飯不是那麼好吃的,作爲一個忠臣,光忠還不夠,得有與奸臣同樣的智慧,才能一直甘心屈居於其下,被其打壓,被其迫害,並且要隱忍不發韜光養晦,這實在不是一般人所能達到的。

於是,榮英耀有些絕望地發現他被孤立了,被自己的臣子們所拋棄了!

皇帝做到這個份兒上,是非常悲哀的,他應該照管的百姓,被他拋棄了,他應該統御的羣臣,架空了他,榮英耀發現自己只是一個傀儡,什麼都做不了的傀儡。

經過一番痛苦的思索後,榮英耀決定,他要做一件非常偉大的事。

傳旨,召趙王榮英城進京。

下一步他沒有告訴任何人,那就是,禪位。

榮英耀作出決定的第二天,消息便被傳了出去,於是,京城的那些大臣都震動了。

榮英城是什麼人,他們並不瞭解,一貫善於趨炎附勢,只關注自己利益,看到當權者就上去巴結,遇到倒黴者就去踩上幾腳的他們,當然不會費心思去觀察一個偏遠之地的王爺。

在他們看來,這位王爺完全是一個無關大局的人物。

只是,皇帝召藩王進京,這意謂着什麼?老謀深算的他們不可能沒有任何覺察。

於是,圍繞皇帝的這一決策,底下的人展開一連串的謀劃,首先就是要打探榮英城的底細,弄清楚他的喜好,愛美女咱們送他美女,愛金銀咱們送他金銀,愛豪宅咱們送他豪宅,很快消息傳回來了。

對於榮英城的一切喜好脾性,未知。

大臣們沉默了。

然後有人想,是不是想搞個儀仗隊去歡迎一下,畢竟人家是藩王,但令他們目瞪口呆的是,當等他們搞清楚,榮英城已然進了宮。

是的,他穿着普通百姓的衣服,只帶着一個隨從,就那樣進宮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