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倔脾氣

但無論如何,鄭逢奕是個開明的父親,並沒有阻止自己的兒子,反而在鄭永康開堂坐診那天前往醫館,陪了他一天,令鄭逢奕吃驚的是,鄭永康不但非常鎮定,而且非常認真,經他處理的病例,沒有一個不是交口稱讚的,就連嚴龍和,也捋着鬍鬚連連點頭,說鄭永康是一個可造之材。

等鄭永康從醫堂裡出來,鄭逢奕接着他,父子倆慢慢地往家裡走,鄭逢奕低着頭,一直沒有言語。

“怎麼了?”鄭逢奕站住腳,略覺驚奇地看着他,“爲什麼不說話?”

“爹爹——”鄭永康擡頭,略有些忐忑地看看他,“我有些話,不知能不能說。”

“怎麼了?”

“我,我要離開仁壽堂。”

“哦?”鄭逢奕的眉頭微微擰起,“爲什麼?是嚴師傅對你不好?”

鄭永康搖頭:“不,是兒子覺得,嚴師傅已經不能再教我什麼了。”

“哦?”鄭逢奕這一驚,非同小可——兒子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嚴師傅再怎麼說,也是這一帶非常有名的大夫,康兒竟然說,他已經沒什麼可以教自己了。

“爹爹,”鄭永康眼裡閃過幾許遲疑,“你是不是覺得,我太高看自己了?”

鄭逢奕沉默,康兒所說是不是事實,他一時也難下決斷。

鄭永康低下了頭,其實很多事,父親已經幫不了他,前面的路,得靠自己走了。

鄭逢奕確實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對醫道一竅不通,也不知道自己的兒子練到了何種境界,但康兒說這樣的話,卻似乎並不是胡爲。

“康兒,”鄭逢奕在他面前蹲下來,“那你打算怎麼樣呢?”

鄭永康定定地看着他,不言不語,其實,他是想離開家,雲遊天下,見識更多的人,更多的事,他曉得唯有如此,才能成爲真正的大材,真正的名醫,真正融通百家終成名器。

“康兒?”鄭逢奕摸摸他的臉蛋,鼓勵他道,“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康兒想離開家,雲遊四方。”

鄭逢奕的手不由抖了一下——這是他的兒子?如此小的年紀,便有如此的凌雲壯志?雲遊四方?從此以後風雨漂泊,顛沛流離?

“這個——”鄭逢奕沉吟,“我實在做不了主,得回去問你的母親。”

鄭永康咬咬脣——問母親,母親一定不會同意的。

果不其然,父子倆回到家裡,鄭逢奕開口一說這件事,棗花就開始淌眼抹淚:“什麼雲遊四方,純粹胡扯,外面那麼多壞人,要是康兒有個好歹,我也不活了。”

她一向識大局知大體,甚少有這種時候,鄭逢奕不由愣住,簡直不知道該怎麼做纔好。

“母親,”永康踏前一步,在棗花面前跪下,滿眸誠摯,“母親,請您成全康兒,好嗎?要想成爲一位名震天下的醫者,康兒必須這樣做。”

“你——”康花兩隻手摁在他的肩上,嗚嗚直哭,“我實指望你娶房妻室,安安生生地過日子吧,要做什麼名醫。”

鄭永康咬着嘴脣,不說話。

“好了好了,康兒想青出於藍,原也是件好事,你又何苦攔他?”

“都是你,都是你,”棗花正滿心怨氣無處發作,此時用力捶着鄭逢奕的胸脯,將長久以來壓抑的怨氣都發作出來,“都是你寵着他,如今不顧家,不顧父母,卻只一心想遠走,我沒有兒子了,我沒有兒子了……”

鄭逢奕捉住她的手,將她緊緊地

抱入懷中,不停地哄着她:“丫頭,丫頭,丫頭,沒事,還有我呢,我會一直陪着你,一直陪着。”

棗花不住地哭不住地哭,哭得嗓子都啞了,鄭永康低垂着頭,也不敢作聲。

棗花哭累了,趴在鄭逢奕懷裡睡去,鄭逢奕扶着她,將她送回房間,重新出來,看鄭永康還跪在那裡,近前將他扶起:“你母親這也是一時氣急,你千萬不要放在心上,等她氣消了,我再好好勸解勸解她。”

鄭永康咬着脣不說話,自己一個人默默地回到房間,坐在牀上發呆,他從小到大,還很少逆父母之意,只因爲父慈母愛,她實在不忍傷他們的心,可是這一次,事關自己終身,他不得不如此,若不趁着年輕時多去歷練歷練,長長見識,將來如何成得一番大事業?

鄭永康甚至想過,打好包袱,自己一個人飄然遠去,只是父母在堂,自己又別無兄弟姐妹,恐怕母親會傷心過度。

他一個人坐在那裡,呆呆地胡思亂想。

次日清晨,鄭永康走出屋子,卻不見母親像往常那樣在院子裡操持,一時心裡不禁有些發慌。

鄭逢奕看見他,臉上也沒了平時的笑意,顯得十分地凝重,默默地出了門,鄭永康站在那裡,只覺得心裡頭難受極了,一時又委屈萬分,卻不曉得該向誰去訴說,這世上,還有誰能懂得自己的心事呢?或許,只有嚴老師了吧。

鄭永康從家裡出來,往仁壽堂而去,到得堂外,卻見堂上人頭攢動,男女老少排着隊,急着讓嚴大夫看診,鄭永康站在那裡,不便上前打擾,直到晌午時分,人稍稍少了些,鄭永康方纔走進藥堂,上了樓,卻見嚴師傅正坐在桌邊吃飯,他便走過去垂手而言,不言也不語。

嚴龍和挑了兩口飯,轉頭瞅見他,面色倒十分和藹,招手把他叫他近前:“來,坐。”

鄭永康走過去,懵懵懂懂地坐下,神情顯得十分地沮喪。

“怎麼了?”

“師傅,我心裡好難受。”

“怎麼難受了?”

“我,我想和師傅一樣,外出遊歷一番,可是母親不同意。”

“外出遊歷?”嚴龍和轉頭,認真地看了他一眼,“你多大?”

“十,十二。”

“你外出遊歷,吃什麼?穿什麼,用什麼?”

“這些都沒關係,我可以一邊幫人看診,一邊繼續遊歷啊。”

“如果遇到壞人怎麼辦?”

“爹爹教了我一些粗淺功夫,我不會被人欺負的。”

“那麼,”嚴龍和放下筷子,神情變得嚴厲起來,“倘若,你因爲這個愚蠢的念頭而送命了呢?”

鄭永康霍地擡頭——因爲自己愚蠢的念頭而送命?事情會這般嚴重嗎?

“康兒啊,”嚴龍和深深地嘆氣,“你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師傅?”

“但是,對於你這份膽色,師傅倒是十分地欣賞,自來做大事者,都有一番極大的磨難,否則便不算是什麼大事,倘若你立志已定,那這天下,原本沒有什麼能阻攔你。”

“可是,母親她——?”

“你有一個胸襟寬大的父親,他一定會明白你這麼做的意義,只是康兒,如此一來,你的命運和從前,可就大爲不同了。”

鄭永康咬咬脣:“康兒知道。”

“任何一種選擇,帶來的結果有好與壞兩方面,好的方面,是讓你變得更加強大,可是壞的方面,也許會把你推

向死路。”

鄭永康不言語,一直認真地聽着。

“你所選擇的,乃是一條不能回頭的路,你是真的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

“即使,遇到很多的困難?”

“即使,遇到很多的困難。”

“即使,會付出生命爲代價。”

“即使,會付出生命爲代價。”

“那,”嚴龍和搖搖頭,“我也沒有什麼可以勸你的了,孩子,按照你自己的設想,大膽地去做吧,只是,千萬別後悔。”

“我不會後悔。”鄭永康答得異常肯定,甚至從骨子裡躥起絲絲興奮,彷彿看到一個廣大的世界,在自己面前緩緩地展開。

嚴龍和不禁搖了搖頭——看着這個孩子,就像看到從前的自己,一樣地倔強,一樣地不信邪,不肯服輸,敢於嘗試新鮮的事物,哪怕是慘敗。

“罷了,人各有命,就這樣吧。”嚴龍和站起身來,走進屋子裡,取出一個醫箱,然後重新回到堂中,把醫箱交給鄭永康,“拿好了,這是師傅年輕時漂泊江湖用的,你把它帶在身邊吧,或許會遇見什麼故人,能助你一臂之力,也不一定。”

“謝謝師傅。”鄭永康接過醫箱,站起身來,朝着嚴龍和深深一拜,“徒兒日後若有大的成就,必將永銘師恩!”

嚴龍和點頭:“爲師只希望,爲師的選擇是明智的,讓天下多了位名醫,將造福世間千萬人!”

“師傅,您只管放心,徒兒會造福萬千人的!”

揹着醫箱,鄭永康步履鎮定地走出藥堂,再看天時,只覺得天格外地高,再看到地,只覺得地格外地廣闊,而他的心,就像那長了翅膀的鳥兒一樣,蹭蹭直飛上雲霄,從此以後,天和地都不樣了,從此以後,他或許會成爲一位傳說中的人物,創造很多的傳奇!

是的,只要不停地奮鬥,生命就可以創造奇蹟!

“父親!”鄭永康興沖沖地奔回家中,卻沒有見到父親,只有母親,呆呆地坐在桌邊。

“母親。”鄭永康頓時放緩了腳步,眸中流露出幾許怯意。

棗花的神情很冷淡,似乎連看都不願意再多看他一眼。

鄭永康心裡難受極了,卻倔強地咬着嘴脣,不肯認錯,年幼的他頭一次覺得,這個昔日溫暖的小院,就像一個囚籠,囚鎖了他的心,囚鎖了他的靈魂,讓他沒有法子呼吸。

“回來了?”父親寬厚平和的聲音忽然從後方傳來。

“嗯。”鄭永康舔舔嘴脣,退下一旁。

“你——”看着自己的兒子,鄭永康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兒子的追求沒有絲毫錯誤,只是,他也十分體諒自己的妻子,畢竟,他們只有一個孩子,希望他在自己身邊,原本也沒什麼錯。

“爹爹,我進屋去了。”

孫永康回到屋裡,不由抱着被子,嗚嗚地哭了,他難受,心裡着實是十分地難受,哭聲愈發地大了,最後竟有驚天動地之慨,左鄰右舍都驚動了,紛紛跑過來,探頭張望。

“鄭大官人,出什麼事了?”

“沒事沒事。”鄭逢奕把他們讓出去,關上院門,自己一個人來來回回不停地走着,他心裡掛着兒子,憂着妻子,平生第一次如此作難,倘若強行留下康兒,他一定會記恨他們一輩子,怨他們耽誤了他的大好前程,可倘若讓康兒走了,誰又曉得,要哪一年哪一月,他才肯回來?

拳拳老父之心啊,着實是萬分地糾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