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紈絝公子

“哈哈哈。”黃縣令放聲大笑,從內心裡認可了孫睿鳴,“這話說得,果然對我性子,好,單爲你這話,咱們倆喝。”

當下,兩人便進了屋子,黃縣令找來一罈燒刀子,半碟花生米,便和孫睿鳴你一碗我一碗地喝起來。

“這人生啊,知己二字最最難得,世上之人活着,多是爲財,再則爲名,終日勞勞碌碌,不知所云,要真能越出這芸芸衆生者,可真是鳳毛麟角,卻不知先生算哪種?”

“我啊,閒雲野鶴,無拘無系。”

黃縣令嚥了口酒,定睛看他,然後連連搖頭:“不像,不像,半點不像。”

“爲什麼不像?”

“閣下——”黃縣令仔細端看孫睿鳴的面相,卻越是看,越是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來,“足下毫無官氣,但也不像純乎江湖之人,更無一絲落魄氣息,黃某也算是閱人識人無數,卻是有些看不透先生。”

“那也無妨,相逢貴在交知,在下只有一句話,實心爲這一縣百姓而來。”

“哦?”黃縣令眯眯眼。

“您既做過父母官,對這縣裡的情形,想必十分清楚,難道您真要任他們,在這種昏昏昧昧中繼續下去嗎?”

“昏昧有什麼不好?”黃縣令卻是一笑,“只有昏昧,才能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將這種日子過下去,倘若醒了,入眼皆是刺目之痛,豈不是自尋煩惱嗎?”

“您這話,說得倒是大有意趣。”孫睿鳴拈起顆花生米扔進口中,然後又抿了口燒刀子,“倘若黃縣令拿定主意在此終老,再不過問紅塵中事,在下也不強求,只希望黃縣令在百年之後,能夠心安。”

“你說什麼?”黃縣令攥着瓷碗的手,不由一僵。

孫睿鳴卻像洞穿了什麼似地,淡然一笑;“難道在下說錯了麼?想來黃縣令當年,也必然有一腔熱血吧?想着要如何如何,把這一方治理得政通人和,再興辦幾樣大大有利於後世的功業,是也不是?”

黃縣令久久地沒有言語。

“只是後來啊,地方人事,朝廷的降責,小人的中傷,讓黃縣令徹底冷了心腸,是也不是?”

黃縣令仍然沉默。

“自來成事難而敗事易,乃是世間顛撲不滅之至理,黃縣令倘若慵碌無爲而終,將來到了泉下,又如何去見自己的授業恩師?”

“你怎麼知道我的恩師?”

黃縣令吃了一驚。

“這個麼。”孫睿鳴但笑不語,“只因爲黃縣令在在下眼中,與俗衆之人不同,倘若與俗衆之人相同,在下便不會說這樣的話了。”

話既說到這個份上,黃縣令倒也全然放開了懷抱,端起酒碗來一口飲盡:“不錯,想當年,十年寒窗,苦讀詩書,自然是爲了報效朝廷,誰料天下卻動亂不堪,四方勢力割據,都是武人當道,哪裡有我等讀書人用武之地?待到今上統一了天下,傳旨廣納賢才,各地士子方紛紛入京參考,黃某不才,得中進士,卻因無錢走門道,只放了個縣令,到得任上,黃某也算是兢兢業業,盡心盡職,孰料又因脾氣梗介,再次得罪權貴,不曉得如何吹了陣陰風,辛苦了十年的烏紗一朝化爲烏有,你說,可氣不可氣?”

“話不能這樣講。”孫睿鳴微微搖頭,“我還是那句話,天理昭昭,自有得報之時。”

“天理?”黃縣令冷嗤一聲,“你也認爲,這世上有天道?”

“當然。”孫睿鳴點頭,“或許就眼下看來,您尚自困頓,焉知將來沒有飛黃騰達,直上青雲之時?”

“飛黃騰達?直上青雲?”黃縣令自我冷嘲了一聲,“黃某從來不做這樣的美夢,更曉得不管如何騰達,最後終究是黃土一堆。”

“說得好。”孫睿鳴拍岸,“故此,這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良心二字,卻不知黃大人每夜捫心自問,可有做什麼虧心之事?”

“虧心?

”黃縣令低頭沉思,繼而搖頭,“黃某從來不曾。”

“果真?”

“果真。”

黃縣令言罷,豎起右手放在耳側:“不然,我起個誓?”

“起誓倒不必。”孫睿鳴擺擺手,“我相信大人,倘若日後能復官,還請大人一直保持從前的高風亮節。”

黃縣令定睛看他,越想越是琢磨不透——自打孫睿鳴到這裡,他便覺得此人和從前自己見過的所有人都不同,心胸之開闊,令人根本無法揣想,況且他一再地說,自己會被朝廷再度啓用,此言何意呢?

“罷了,你我今日一見,難得投緣,也不說什麼啓用不啓用的俗套話,就喝酒,喝酒。”

“好。”孫睿鳴倒也從了他的意思,兩人一齊喝酒,直喝到屋外的天色完全黑盡,黃縣令倒在桌上,鼻息酣重地睡了過去。

次日清晨,不等黃縣令醒來,孫睿鳴便動身了,他囑咐黃氏好生照看黃縣令,然後才離開了院子,直接回到客棧,卻見董小南正坐在妝臺前,梳理着滿頭的烏髮,孫睿鳴近前,接過木梳,替她輕輕地梳理着。

“瞧你的模樣,似有什麼開心之事?”

“也算吧!”

“不妨說來聽聽。”

孫睿鳴便將黃縣令之事細細告訴了她。

“如此說來,這個黃縣令卻是可以替代現在這個縣令的?”

“確實。”

董小南沉默。

“怎麼?”孫睿鳴俯頭,在她臉上親了一口,“瞧你的模樣,似乎並不怎麼開心?”

“我是個婦道人家,原本不該過問這些事,只是,只是覺得這事,似乎有些不妥當。”

“怎麼不妥當?”

“一則,現任縣令並無確實的錯處,倘若就這樣免了他,恐惹非議;再則,這些百姓們……”

想起外面那些人,不知怎地,董小南忽然有一種不寒而慄的感覺,就是他們身上,他們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氣息。

“丫頭,你多想了。”孫睿鳴拉過來一張凳子,在她身後坐下,“這件事,倒也沒說立即就辦,我也想看看,那位在縣衙裡始終不曾露面的縣令大人,到底是個什麼樣人物。”

“嗯,如此說來,咱們還得在此處繼續呆下去?”

“這是自然,怎麼,你是不是覺得膩煩了?”

“確實有那麼一些。”

“這樣吧,聽說城西有個疊翠園,明日我便攜你去散散心,如何?”

“好吧!”

次日清晨,孫睿鳴看着董小南打扮妥當,便僱了輛馬車,和她一起向城西而去,到得地方一看,但見一大片蔥蘢的樹木間,坐落着一座粉牆黑瓦的院子,院門是圓拱形的,門楣上頭寫了三個字:疊翠園。

夫妻倆徐步而入,但見一條曲曲折折的甬道,兩旁是幽靜的竹林,沿着甬道走進去,卻又見竹林中伏着許多造型奇特的石獸,一隻只造型奇特,栩栩如生。

出竹林後,卻見是一條長長的曲廊,曲廊外是一條河,碼頭邊泊着只高大的畫舫。

“想不到,這園子裡竟然別有洞天。”夫妻倆正陶醉在眼前的美景裡,忽聽前方傳來一聲驚呼:“王公子,您,您放過小女,放過小女吧!”

孫睿鳴頓時停住腳步,卻聽那頭不斷有女子的呼聲傳來,夾雜着男人的嬉笑:“此處無人,你我只好好好地戲耍一回,何必如此害羞?”

“王公子,小女,小女已經許了人家……”

“許了人家怕什麼,只要多給他一些銀子,不就結了。”

“可是王公子,小女……”

“別廢話,掃了本公子的興。”

孫睿鳴正欲近前,卻董小南輕輕拉住。

“小南?”

董小南把脣湊到他耳邊,嗓音極輕地道:“其它的事猶可,唯獨男歡女愛之事,

難講。”

“怎麼難講?”

“我聽那女子的意思,並沒有十分婉拒,再聽那公子的意思,分明家裡有些根基,既然如此,還不若……”

“哦。”孫睿鳴點頭,其它的事,他倒能定下決斷,唯獨這種事,確實不便插手。

“咱們走吧!”

夫妻倆議定,便攜手朝一旁走去。

待行至幽靜處,董小南方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把整張面孔深深埋入孫睿鳴的胸口,孫睿鳴不意她如此,心中頓感甜蜜的同時,也快慰無比。

“丫頭,我們去那邊坐坐。”

他擁緊了她,把她帶到一處草坪上坐下。

藍天白雲,翠綠的草坪,果然覺得比在家中時好了許多。

孫睿鳴一時情動,不禁把她擁入懷中,細細地親吻着她的臉頰。

“我感覺,似乎又回到了山谷裡……”

“是嗎?”

孫睿鳴緊緊地抱着她:“傻瓜,閉上眼。”

董小南不由吃吃地笑了,擡手在孫睿鳴胸膛上連戳了好幾下。

“睿鳴,今天晚上,我們就住在這裡,好不好?”

“住這兒?”孫睿鳴眉頭微微皺起。

“怎麼樣嘛?”董小南拉着他的衣袖,輕輕撒嬌。

“好,就住這兒。”孫睿鳴終於笑了,溫柔地親親她的臉頰,“那你在這兒等着,我去結個陣法。”

說完,他站起身來,走到草地邊緣,很快結好一個陣法,然後纔回到董小南身邊。

“好了。”孫睿鳴點點頭,然後纔想起一件事來,“對了,乾糧都還在馬車上呢,我去取來。”

“不要管它。”董小南一把將他扯住,讓他重新坐下來,雙眼深深地看着他,孫睿鳴忽然一陣頭皮發緊,於是便蹲了下來。

“不要管它。”董小南眸中漾起微笑,“就這麼一瞬間,就這麼一瞬間,好不好?”

“什麼?”

“全心全意地,不要去想那些朝廷上的事,不要理會外面的人,心裡只有我,只有我,好不好?”

孫睿鳴怔住,然後整顆心都揪起來,當下張開雙臂,將董小南擁入懷中,吻吻她的額頭:“丫頭,好。”

董小南閉上了眼,她覺得,心在這一刻,格外格外地安寧,十分地安寧,她喜歡這樣的時光,喜歡呆在他身邊的每一刻,喜歡佔據他的全部。

兩人久久地依偎着,感受着彼此的心跳。

“很久以來……”董小南喃喃道,“我都希望着,有這麼一天,只有我們兩個……”

“現在,就只有我們兩個。”孫睿鳴加重語氣道。

“是啊,只有我們兩個,終於只有我們兩個了。”董小南的笑,帶着一種眩惑的美。

“丫頭……”孫睿鳴不禁輕輕碰了碰她的臉頰,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懷疑,她會不會就那樣飛起來,飄向空中,飄向一個不知名的地方。

“睿鳴,讓我好好躺躺。”

董小南的聲音顯得有些虛弱。

孫睿鳴深深地注視着她,他這才發現,雖然夫妻多年,他對她瞭解得還是不夠深。

縱然相攜一生,又有多少人,可以說,完全瞭解了彼此的枕畔人呢?

世間萬物,皆可用相應的價格來算得清,唯有感情,唯有感情……

情之一字,乃世間之至重,也是世間之至輕,世間之至柔,也是世間之至剛。

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孫睿鳴忽然有了一種全新的,不一樣的感受。

他索性也在她身邊躺了下來,看着那渺遠的天空。

就像看見兩個靈魂脫離軀殼飛出,在另一個地方交融,那種奇怪的感覺,難以用語言來形容。

小南,謝謝你,謝謝你讓我體會到,一種全新的感覺,感謝你讓我的生命,變得豐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