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結3

完結3

番外之寧清曉篇

蘇雅走進心理諮詢室,她立刻意識到從照片裡看到的印象,遠遠不如眼前端坐着的她的十分之一,雪衣白綢,膚色晶瑩剔透,兩側的青絲遮過她的臉龐,四周垂散的長髮無端地生出柔媚,她聽到聲響擡起頭來,柔軟的青絲像光瀑一樣從背部滑落,柳絮丹花的緋灩,十里紅塵的繁華,尚不及她顧盼間的一抹清痕。蘇雅竟一時屏息,怔住。

寧清曉!

蘇雅心裡一動,她已然瞭解爲什麼在她之前會有四個“男性”心理醫生被換,他們個個都是心理學界的箇中翹楚,其中上一任更是被稱爲心理學界的大師兄——謝謹。

而謝謹在跟她交接的時候說了一句很費解的話:“能治,卻不自治,奈何。”隨後辭掉了所有的職務,前往英國學習。

蘇雅露出一個明朗的笑容,“寧小姐,你好,相信你已經看過我的簡歷了,我叫蘇雅,你的新任心理諮詢師。” 她遞給寧清曉一杯熱騰騰的咖啡。

寧清曉拂身接過,“謝謝。”那種日久琢磨薰陶而成的風雅儀態,從骨髓一直流淌到纖纖指尖。

“寧小姐,我以後叫你曉曉怎麼樣?這樣感覺親切一點。”蘇雅從咖啡的邊緣不動聲色地擡起眼睫。

寧清曉的目光緩緩流動,肌膚裡隱約透出玉的暖色,“你叫我清曉吧,小小一直是我丈夫對我的暱稱,只是不是這個曉,是小個子的小。”

蘇雅看見水波在她眸中流過,在悠然曼聲的道來中增添了幾許溫柔:“你丈夫真浪漫,不像我那位居然叫我唐老鴨。”

“那是因爲你丈夫是外國人吧?”寧清曉擡眸笑了笑,笑容幽靜而清淺,彷彿幽蘭在瞬間冉冉而開,又一次的,蘇雅對這個名叫寧清曉的女人生出了驚豔的感覺。

“完全正確。”蘇雅揚起眉峰,“清曉,你研究過心理學。”

寧清曉的眉峰柔和地彎折,“我有聽過幾次課。”

蘇雅的眼睛裡閃過一絲難解的光。“難怪。”她翻開寧清曉的諮詢表,上面都是空白,“清曉,我想你肯定知道如何來應付心理諮詢師,以你的才智,你能夠輕鬆地騙過我們中的任何一個。”

“騙?”困惑在寧清曉的眼睛裡靜靜地落着。

“也許說設限更爲恰當一些。”蘇雅斟酌着更適合的詞句,“人總會遇到一些想逃開的記憶,於是就會在潛意識裡給自己設置一些限制,這些限制不僅僅是針對別人的,更是對自己的,常人限制別人容易,而限制自己卻很難,而你所學的,清曉,讓你能夠很輕鬆地做到這一點。”

寧清曉看着她,這個女醫生有雙過於明亮的眼睛。

“也許,”寧清曉柔和地承認,“這正是我來進行心理諮詢的原因,你們都是專業的對嗎?”

“對。”蘇雅點頭,“清曉,你曾經拒絕過在諮詢中使用催眠術,可是在你清醒的情況下你的意志力是無法讓我突破你的設限的,你可不可以再考慮一下。”

蘇雅注意到寧清曉一直沉默地聽着,直到自己說完,她輕寒斜瘦的身影才輕輕地往沙發上一靠,雙手交疊在胸前,她沉柔如水地微笑,“我不同意催眠。”

蘇雅撫了撫額前並不存在的碎髮,她不帶感情地說:“清曉,你爲什麼會來接受心理諮詢呢?你並不覺得自己有問題。”

寧清曉的頭以一種微妙的角度側着,她輕輕舒翹的睫毛在鼻翼上印出淡淡的投影。

“小小,心不是用來堆積憂傷的,你可以裝作自己忘記,說服自己忘記,可是那個地方,會痛,小小,頑固擋住前進人生的,其實有時候只是冰山裡的虛幻光影。”

寧清曉垂下了眼簾,無言的身影裡流淌着透骨的寂寞。

某個柔軟的角落被碰觸,蘇雅無奈地聳聳肩,“不如你先睡一覺,睡覺也有利於情緒的舒緩。”蘇雅拉上窗簾,她打開桌前的檯燈,投射出一道柔光。

寧清曉看着她的手指在案桌上移動着,動作舒緩像在跳舞,蘇雅感覺到她投注的目光,她沒有回頭,只淡淡地解釋道:“我在拼圖。”

“蘇雅,你父親或者母親是蒙古人嗎?”

“這你都能看出來,你從哪裡看出來的?”蘇雅爲她的敏銳驚異。

“你衣服的材質是棉布的,可見你不喜歡被束縛,你嚮往自由和輕鬆,還有你的氣質,給我一種遊牧民族的味道……”寧清曉的聲音漸漸低沉。

“你還看出了什麼?”蘇雅頗有興味地問。

“你……好像……不……喜歡……我。”濃濃的眼睫猶如蝴蝶的翅,一點一點地沉落在她的雙眼上。

蘇雅迴轉過頭,寧清曉已靠在沙發上睡去,如一幅清雅的國畫。

一縷清雅沁人的香氣在諮詢室裡幽幽地瀰漫開來。

寧清曉感覺到自己走到了一個池塘,金色的陽光落在池塘邊的柳上,就好像升起了一股嫋嫋的輕煙。

她看見一個小男孩靠在柳樹上看書,從背後望去,他烏黑的頭髮被陽光鍍成了深淺不一的顏色,像是一道流動的光,一股流動的水,每一個不同的角度都折射着陽光,寧清曉心裡泛起淡淡的甜,好像只要看着他,心裡就會很快樂。

她不知道該不該打擾他,正在猶豫。卻見一個小女孩從後面跑上來,小小的臉上有對水靈靈的大眼睛,她一邊跑一邊喊。

小男孩迴轉身,看着小女孩微笑。

“濤哥哥,濤哥哥。”小女孩嬌聲嬌氣地喊着。

小男孩在她的一聲聲輕喚中走到她的身邊,“怎麼了?”他抹過小女孩額上的一顆顆汗珠。

“濤哥哥,他們欺負我,他們說我個子小小,腿小小,不讓我抓人,只讓我躲着。濤哥哥,我要做老鷹,我要抓小雞。”小女孩驕寵地搖晃着他的胳膊。

小男孩柔和的聲音,含着彷彿要滴落的笑意,“個子小小,腿也小小,說得很對呀。”

小女孩一聽耷拉下腦袋。

小男孩慢條斯理地接着說:“女孩子本來就要小小的纔好看,以後我就叫你小小吧。”

小女孩一聽兩隻眼立刻瞪得滴溜溜的圓,“真的,小小的纔好看嗎?”

小男孩非常認真地點頭。

“那濤哥哥以後就叫我小小吧,天天叫小小就會越來越小。”

小男孩樂。

“清曉,我們不玩老鷹抓小雞了,我們來玩搶新娘,你做新娘子。”後面一羣小孩喊話。

小女孩揚起一抹純真的笑,“濤哥哥,我做你的新娘子,你來搶我好不好?”

小男孩坐回柳樹邊,嚴肅地決議:“你是我妹妹,不可以做我的新娘子,你叫小豪去搶你吧。”

“做妹妹就不可以做新娘子嗎?”這好像是個大問題,小女孩撐着下巴苦惱,苦惱半天后終於下定決心地一點頭,“我要做濤哥哥的妹妹,妹妹可以和濤哥哥一起回家一起吃飯還可以讓濤哥哥幫我寫作業,新娘子要住在別人家裡的,一點都不好。”

陽光從密密的樹葉中穿過,絲絲縷縷地落在兩個孩子的身上,兩個孩子一靠一臥,清新得像一幅可以觸摸的畫,滿溢着蔥蘢的歲月青澀的年華。

看着這幅畫卷,一種微苦的奇妙滋味在寧清曉的心裡升起。

她的眼皮一顫,睜開。

風間歇地撩動窗簾,蘇雅伏案的背影,掛在牆壁上的鐘時針正緩緩地向3點移動。

“你醒了?”蘇雅擡眸,寧清曉坐了起來,似醒非醒的臉上暈着淺淺的紅,神情慵懶,一雙眼眸恍如浸在霧中,綺麗得讓人剎那間看失了神。

蘇雅撇開眼,起身拉開窗簾,窗外肅肅的長風涌入,滌盡了萬般顏色。

寧清曉一顫,好看的眉蹙了起來,不勝寒意。

“又要下雨了。”蘇雅說。

窗外不知何時攏起漫天的潮意,厚厚的雲層瑟瑟等待着撕裂。

“蘇醫生,我下週五再過來。”寧清曉走出諮詢室。

蘇雅的視線隨着她的背影移動,直到她消失到門外,蘇雅才按住了太陽穴,不勝疲乏。

寧清曉的車子沿着一條林蔭小道駛入大院,在一棟灰白色的小樓前停住。

她走進廳裡,廳裡坐着一個五十多歲的婦人,姿態中有種慧然適然的舒泰。

“媽媽。”寧清曉走上前去挨着她坐下。

藍婉華慈愛地摸摸她的頭髮,“外面好像飄毛毛雨了,沒淋着你吧?這三個月你的身體纔剛好點,別大意了。”

“我知道了,媽。”嬌軟的聲音,帶着撒嬌意味地靠在藍婉華的身上。

她輕輕軟軟的身子讓藍婉華有些恍神,這個孩子交到她手上的時候,小得像只貓咪,軟軟的讓人抱着都心疼,生怕養不活,那個時候自己的奶水不足,只好用指頭蘸着牛奶讓孩子咂巴,孩子含着自己指頭睜開眼晴的瞬間,她落下淚來,從此她就只知道這個孩子是自己的親生女兒。

藍婉華拉過寧清曉的手,輕輕地摩挲着,像是撫着那些往事,“銘濤去F市已經有三個月了吧,這孩子工作再忙也應該回家來一次,他走的時候,你還住在醫院呢,這孩子……”

“媽,濤哥哥纔去F市電視臺接任臺長一職,一大堆事務等着他忙呢,估計這會兒吃飯的時間都很難有。”

藍婉華憐惜地看着自己的女兒:“你就會護着他,從小到大都是這樣。”

寧清曉的心被一根絲線扯了一下,墨若點漆的眸子寧靜而又略帶憂傷,聲音低柔:“從小到大,濤哥哥護着我的時候多一點。”

“他護着你那是應該的。”

寧清曉只覺得心口的位置有種漲漲的疼。

“清曉,銘濤走的時候和你說了些什麼?有沒有說什麼時候回來?”

藍婉華的目光已不如往昔般的明澈,眼膜上像附了層紗,但是凝望的目光一如往昔,寧清曉體會得到其中有着怎樣的慈愛和厚望,她調轉目光,不敢多看。

“清曉?”藍婉華髮現女兒的失神,趕緊撫上她的額頭,還好溫度正常:“你今天的藥還沒有吃吧,袁阿姨,去把清曉的藥拿來。”

寧清曉把她的手拉下來,“媽媽,我今天想吃你做的香菜豆腐。”

她那小饞貓的模樣,讓藍婉華心尖尖都疼了,她寵溺地說:“你先回屋去吃藥,媽這就去給你做。”

小小的套間,藍白色調,靠牆的位置擺着落地臺燈和布藝沙發,書桌正對着窗下,光滑的桌面倒映着紗窗的光影,顯得安靜而清冷。

寧清曉走近桌邊,合影上他總是微微地笑,帶着溫暖的氣息,手恰如其分地挽在她的腰上。

一身黑色的暗紋禮服,搭配着深藍色的襯衫,暗金色的碎鑽袖釦,風采卓然。

他是一個很優秀的男人,從不推卸家庭的重託,歷來承擔社會的職責,他努力經營自己的事業,即使做得成功也不沉湎其中,他同時擁有淡定和尊貴的獨特氣質,在這個急功近利的社會裡,他尤爲的難能可貴,他太吸引人,女人們在他的身上總是能找得到她們所渴望擁有的一切……

人中之龍,每一個父母的驕傲。

她和他站在一起,賀詞如洪水般氾濫,天作之合,佳偶天成,良緣天定……

她看着,他的樣子不斷地在她眼前放大,直至他的眉眼清晰如刻。

“我能說的是,小小,我可以去做,如果陪伴你到永遠,是你獲得快樂的代價,我可以付出這個代價,我很高興付出這樣的代價,但是,你不快樂,我的存在只能不斷提醒你的傷痛,令你的傷口不斷地惡化,這段婚姻成了你夢魘的延續。

“小小,還有很多年,五年,十年,二十年,問題只會越來越嚴重,你還要委屈自己多久。

“小小,我永遠不會停止愛護你,在我心裡無論我們以什麼樣的名義存在,這都不會改變你是我最親近的家人。

“但我不會再按照你的規則走下去,因爲這條路,只會令我們慢慢淤塞,直至死亡。

“小小,我會請調到F市電視臺去接任臺長一職,等我回來的時候,我希望你能準備好和我一起去辦理我們的離婚手續。”

寧清曉的手在冰冷的鏡面上沿着他的輪廓滑下,風嗚咽着,雨終於傾泄而下,鏡面上的那層柔柔的霧氣在寧清曉的指尖下落出了道清晰的軌跡,光線透進來,宛如一道被撕裂的傷口。

人的記憶很奇怪,有些東西你就是到了天荒地老也不會忘記,但,怎知心裡的那點東西總被歲月磨去輪廓。

——寧清曉

“蘇雅,你爲什麼這麼喜歡拼圖?”

“因爲每一個人都像是一幅圖,生來就有缺失,我們在成年之後,把這些缺失一塊塊地拼進去,以彌補生命的裂縫,當然我們不可能找得到每一塊,但我們要儘可能地讓它完整。”蘇雅拿着模塊,把它聯進去。

冰冷的風鑽進女孩的衣襟裡伴着樹林裡鼓盪出的不知名的嚎叫,女孩蜷縮成一團,她明明已經把手指從一數到一百數了幾百遍,但是地上連一個影子都沒有,每分每秒是那麼的慢,女孩把頭埋入了臂彎,像是被人擁抱着,保護着。

忽地頭頂被人輕輕地撫摸了下。溫柔淡雅的味道讓女孩一下子擡起頭來。

“濤哥哥,濤哥哥。”女孩忍了好久的眼淚撲簌簌落上少年的手背。

小男孩長成了翩翩少年,迎風而立,他對女孩說:“走吧,我們順着星星走出去。”

這個在十五歲就已經令所有的成年人讚歎的男孩,身上有着一種難得的穩健和平和。

漆黑一片的密林,男孩和女孩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黑暗中一聲聲響落在女孩的腳邊,女孩驚得好像一頭小獸,身子顫抖着,“我不怕,濤哥哥在,我不怕。”

少年扶着她,手輕拍在她背上,小心而溫柔地呵護着,他平靜而又堅定地看着她,微笑寫在他的眼睛裡:“小小,看着濤哥哥的眼睛,濤哥哥會保護你。”

他始終揹負着這個承諾,一直以來,他始終如當時所言,默默地守護在她身邊,承受所有從不背離。

回憶如此的甜美,甜美得醒過來時心底都回蕩着一片綿綿的溫柔。

時間推移向前,一身白衣萬點杜鵑中翩然飛舞的女孩;從背後用水筆畫他臉的女孩;歡笑聲中用手帕一點點給他擦拭的女孩;並肩賞月要他揹她的女孩;悄悄往他的寢室裡扔石頭,遠處聽到門衛的腳步聲,轉身便跑的女孩;看着他漣漪輕輕流動,輕佛浸在清水中的黑琉璃,清清亮亮帶着初識的情愛,藏着一生一世的女孩……

過去種種仿若拼圖一般在眼前一塊一塊地拼起來。

時間推移越來越快越來越頻繁,這些圖漸漸地將她引向了一個黯黯燃燒的黑洞,她不能進去,她感覺得到那種恐怖,憤怒和無邊無際的傷心,在她心裡有什麼東西已經醒了,掙扎着想要破繭,越逼越近,它想要把她拽進去,也許只要她閉上眼睛,只要她有一點倦意,她就要跌進那個黑洞裡。

寧清曉在諮詢室裡踱步,倦意如一牀絨毯,鋪天蓋地圍住了她,她不可以睡,她眼前的景物模模糊糊地連成一片。

蘇雅把最後一個模塊嵌進去,紋絲密合,匹配無暇。她興致勃勃地舉起拼圖對寧清曉說:“好了,清曉你看這幅圖完整了。”

一座紅色的大門,婚禮進行圖。

寧清曉跌進了夢中。

寧清曉一步一步地緩緩走上前,前面是一座紅色的大門擋住了她,她在門外徘徊着,心裡像是有把火在燒灼,忽然一股很舒服的涼風涓涓地流淌過她的全身,她的身體本能地迎向這股清涼,風是從門後吹來的,寧清曉終於推開了那扇紅色的大門。

她似乎聽見了一個聲音,這個聲音不斷地衝擊着她,她看見了一個女人,她的嘴巴在不停地張合,隨着她的動作,寧清曉感覺到了尖銳的痛楚,就像是有一把刀從她的心底裡刺了出來,把心分成了血淋淋的兩瓣。

她低下頭,卻看見一片粼粼的刀光,刀柄攥在她手心,大半的刀身已沒進她的手腕。她怕極了,怕到拔出刀片,眼前一片血霧。

手腥紅,鮮血不斷地順着指尖滴落,染紅了身上的衣服。

手腕像一截殘骸。

憤怒而嘈雜的聲音企圖穿破她腦海中的濃霧,她把它們統統都關在了外面,所有聲音漸漸隱沒,淒厲的嘶喊,嗚咽的□□,沒入了背景,一切都將消逝一切都將沉默。

“小小,如果你死了,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

她唯一聽到的,只有這個聲音。

手腕靜靜地伏在胸前,它瑩白如玉,然而一些暗紅的顏色滲進了玉里,絲絲縷縷,像是杜鵑泣血。

人們常常會問生命中發生的事情到底有多少是命中註定?這是一個永久的無法破解的關於命運和意志的問題。

——寧清曉

他清減了不少,清湛如星的眼睛卻透着亙古不變般的寧靜和清淺,他坐在病房裡很久,女孩手腕上凝成的血痕,像一道劃在心尖的傷,不能痊癒。

他問她:“小小,是不是我娶了你,你就能有勇氣去面對以後的人生了?”他的目光那麼亮,放在蒼白消瘦的臉上顯得有些觸目驚心。

她的心不由自主地疼痛,她將下脣咬出了血印,“嗯。”她只能從喉嚨裡發出一字單音。

他站起了身,摸着女孩的頭,像小時候那樣,他說:“那就嫁給我吧。”他的氣息溫涼,吹在女孩的髮梢上,旋繞着淡淡的淒涼。

兩隻天鵝交纏着頸子組合成了一個美麗的茶几,水晶的花瓶上放着怒放的玫瑰,聽不完的道賀聲,飲不盡的杯中酒,這一場婚宴等待已久,它盛載着衆人的期許。

滿目的鮮紅。

柏銘濤一直在微笑,華彩燦爛的笑容讓人安定歡欣,然而,在他斂眸的剎那,寧清曉看到了他的目光,那仿如山間無人跡處離落清冷的月光,生生地在寧清曉的心裡炸開了一朵血紅的花,瞬間他揚眸,依舊是笑容華彩,明快欣然。

寧清曉在那一瞬間才真正知道,什麼叫撕心裂肺。

二十多年的癡癡念記,幾乎懂事之後爲之情根深種的這個男人,他所有的痛都是我給的,他世界裡所有最好的東西是被自己侵奪掉的,這樣的愛是深情?她可以對他說,她愛他?

世界竟有如此滑稽的笑話!

新房裡的鮮紅,像一滴一滴地往下流的血。

而後,一片黑暗。

黑暗中突然有“啪”的一聲響起,寧清曉猛睜開了眼睛,她面前坐着蘇雅。

胸口被擠壓,氣體一點點被吸出,她的聲音說不出的沙啞顫抖:“你對我使用催眠術!”

她的臉蒼白,濃濃的眼睫顫動如風前飛絮,幽幽的眸中跳動着燃燒的火焰,眉宇間結出一層紅色的薄冰:“蘇雅,你可以正式跟你的職業前程說再見了。”

蘇雅的聲音驚人的平穩,居然還帶有些苦澀的幽默,“想吃煎蛋餅,就得先打破雞蛋,任何事情都要付出代價。

“我是一個心理醫生,我的專長就是修補和拼圖,我已經習慣透過表面去看人,不管她的公開的那一面如何光輝奪目,但是隻要她有了缺失,就會像房子上有了裂縫一樣,只會吱嘎着最終走向崩潰。

“我的職責是幫助人們找到缺失或者隱匿的部分,幫他們放回原位,拼出全圖,組成一幅全新清晰的圖案。

“清曉,我不會跟你玩智力遊戲,我也不會拿你的健康來和你兜圈子,不管你愛不愛聽,在這種情況下,找到某種途徑突破你的設限,是我的頭號要務。

“而我沒有時間可以浪費,因爲那意味着我的下一個病人離崩潰又近了一步。”

寧清曉的瞳孔猛然收縮了,片刻,她點了點頭,“好,你可以告訴我你拼出了什麼?”

蘇雅拿出她一沓的病歷,“從你第一次住院開始,這三年你一直很頻繁地入院治療,而在最近的三個月,你沒有入院,因爲你丈夫沒有在你的身邊。”

蘇雅看着寧清曉臉上難以形容的震驚,她的眼前像是出現了一個怪獸,但是她卻沒有一絲逃跑的力氣。

蘇雅凝視着她,平穩的聲音繼續往下說:“你利用疾病,逃避和他發生親密關係,你一直反覆地自我催眠,你的病,以及隨之而來的頻繁入院,是你不能獲得一段真正‘婚姻’的原因,這樣,你就用不着去面對那個真正使你把你丈夫推開的原因——你不要這段婚姻!”

蘇雅幾乎覺得自己要死在那樣銳利的目光下了,她的眼眸幽沉,凌光點點。嵌在勝雪的肌膚上,映得人驚心動魄,竟不似凡間衆相,倒像索命的熾豔鬼魅!

寧清曉一字一頓:“你怎麼敢這樣說!你什麼都不知道,你對我根本一無所知!”

蘇雅平靜地回答:“清曉,我叫蘇雅,但我的朋友們都叫我雅蒂,柏銘濤在英國就讀的兩年,我是他的校友。”

蘇雅的胸口一陣陣地發緊,她早就清楚地知道這場談話將會無比的痛苦,但是此時她真切地覺得自己簡直就是一個最冷血的動物,但是她仍舊得把所有的牌打開,這幾乎算是孤注一擲。

“我的父母都是優秀的心理學家,我在智力和知識上可以稱得上是一部會走路的百科全書,我從小就分析人,我是一名天生的傾聽者,我對人性認知的真相是,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意圖。每個人都想要‘某些東西’。沒有一種關係可以完全的無私。

“生存的藝術在於,判定他要的是你所能給的,還是你所不能給的。

“而柏銘濤是一個例外,他總是在照顧別人,他對別人的痛苦從不漠視,因爲他在孩子的時候就已經有缺憾,他永遠無法忘記這種感覺,他幫助人的動機僅僅是,他希望身邊的人都少承受,甚至不要承受到同樣的痛苦。

“清曉……世人皆以爲世上萬事最悲悲不過求不到,卻不知求不到又何敵不能求。

“不能求父母之愛,不能求摯愛之情,這世間於柏銘濤皆是不能求!”

眼淚順頰而落,寧清曉拼命地咬住嘴脣不讓自己痛哭出聲。

“柏銘濤一直以來都在扮演你們分配給他的角色,哥哥,保護者,你們的依靠,安全囊,可是這還不夠,你們的標準一直在改,你們習慣把他看成供給者,提供你們所需要的一切,你們要他從哥哥變成丈夫,你們用他來填補你們生命中所有的裂縫。”

蘇雅的聲音斷了。

寧清曉再也忍耐不住,伏身痛哭。

蘇雅心中一陣蒼然,半晌才繼續道:“柏銘濤真的很能忍痛,那一年他在打工的地方被人撞倒在地上,當時他什麼都沒有說,後來到醫院去我們才知道他腳骨裂。

“他一直堅如磐石,他習慣照顧所有的人。他真的很好,可是在他很好的背後我們真的知道真相是什麼嗎……”

“我……不……我……沒……辦……法……我……很……多……次……放……我……”寧清曉口吃得厲害,整個人都開始無法控制地劇烈震顫。

即使寧清曉的話如此的語無倫次,但是這些破碎語句後面的撕心痛楚和深重的悲傷迷惘,蘇雅還是能深切地體會到,她浮現出矛盾的同情之色,她的語氣放軟了許多。

“我知道這會兒很難。”她安慰地喁喁低語,“但是,清曉,你嘗試過,然而那最終卻沒有使你們任何一個獲得幸福,你和柏銘濤都不是犧牲品,你不能,柏銘濤也不能。

“清曉,完整了才能真正放下,否則即使活着,也是夢魘的延續。清曉,一個三年已經足夠了,你終止這場夢魘吧。”

寧清曉,安靜地蜷伏在沙發上,抽泣聲漸漸微弱,只剩下呼吸在顫動,身下的墊子多麼的柔軟,然而對於她來說都和水泥地面一樣堅硬,令她無止歇地鈍痛着,直到慢慢麻木,一切漸漸朦朧遠去,彷彿是一個永遠無法忘卻的夢。

蘇雅看着她,恍惚覺得自己在凝視着一輪彤紅的夕陽,美到了極處,也淒涼到了極處。

她拿起大衣,走出去,輕輕掩上了門,她如釋重負地長出了一口氣,旁邊一塊熱毛巾遞進她的手裡,她抹了一把臉。藍爵英俊的臉容映入她的眼睛,那雙原本如同冰塊似的藍眼睛溫柔得幾乎讓人承受不住。

“雅蒂,你說我們瞞着柏生這樣做,真的好嗎?”藍爵聲音裡是少有的肅然。

蘇雅眯起眼睛,“我們倆爲了這件事討論過無數遍,除了筋疲力盡之外,什麼結論都得不出來,現在我們所能想的就是,我們都儘可能努力地去解決這件事,儘可能地不讓那個殉道者再把自己埋掉,這樣就夠了。”

見寧清曉,爲她做心理治療是蘇雅一生中所做的最困難的決定,這違背了朋友之間的信任,已然越界。但是最後她仍是選擇堅決果斷地來解決這個問題,她不能任由柏銘濤把自己活埋。那個爛好人,無力感從蘇雅的心頭升起。

“艾迪,你說有個叫樊玲的女人,能讓柏生真正笑?”

藍爵吻了吻她的額頭,“對,我第一看見柏生那樣笑,那麼明亮的眼睛,那麼燦爛的笑容,從心底裡散發出來的快樂,簡直可以把太陽的光輝都吸走。”

蘇雅斜睇他一眼,“少用修飾語,說得這麼浮誇。”

藍爵愣怔幾秒,“噫”一聲舉起三個指頭,模樣莊嚴,“你不知道,在藍柏蒂的時候,柏生居然監守自盜,把伯蒂之星倒進礦泉水瓶裡想帶走,我叫服務員去請他們進來,你知道,那個叫樊玲的女人,居然擋在柏生的前面,還對我說,英國人有一項全世界都值得學習的優點,那就是……麥克米倫式的氣度!

“她偷我東西,還叫我要有氣度,你有沒有見過這麼有趣的女人!”

蘇雅的手指扣在藍爵的掌面上,她沉吟着,最終她笑了笑,“我想柏生真的會愛上這個女人了。”她輕聲地說,“柏生一生都在擔當,這應該是第一次有人擋在他面前,第一次有人居然沒有覺得他是無所不能的,居然有想去保護他的舉動,柏生,怎能不愛!”

她看向藍爵,他舉着手的模樣,這個本性倨傲的男人爲她甘扮小丑讓她輕鬆微笑,她拉住他的衣領,輕輕在他脣上一吻,“愛情,真不容易,對嗎?”

冬天的夜晚總是來得很早,殘輝只是短短的一瞬,便又陷進了無邊的黑暗,手中的相冊已經無法看清了,靜靜坐在房間裡的寧清曉一頁一頁地翻着,心裡清晰地描摹着他的面孔,一遍遍回味着過去的每一個片斷,那些想想就要流淚的溫暖。

安靜,絕對的安靜瀰漫在房間裡,寧清曉能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只是自己的,只有自己的。

啪,明亮的燈光涌了出來。“清曉,你怎麼不開燈呢?”藍婉華走進來。

光線明晃晃地打在眼臉上,無可迴避,沒有人可以迴避光明。

寧清曉看見母親的眼神有點特別,她掩住了相冊,“媽,我在複習瑜珈功裡的冥想呢?”

藍婉華溫柔的手掌撫上寧清曉的臉,終於一聲嘆息,這聲嘆息幾乎讓寧清曉落淚,“等會兒我給銘濤打電話,這孩子也該回趟家了。”

寧清曉顫抖了一下,將臉貼在母親的手心,“媽,別打電話了,等過段時間我把身體養好一點的時候,我親自去F市接他回來。”寧清曉的回覆堅定而輕柔。

藍婉華的面容上頓時溢滿了笑意,那些隱憂就像在陽光下的薄冰一下消逝了,“好,好,那你要多吃點,不能這樣瘦了。”

寧清曉埋下頭,伏在母親的膝上,她柔聲說:“媽,從明天起我想回原先的‘視光攝影室’工作。”

藍婉華一下子緊張了,迭聲說:“那怎麼行,你身體還沒好,那會吃不消的。”

“媽啊,我先試着兼職上一下嘛,如果吃不消我就不做了,你讓我去嘛,醫生也說找點事情來做,身體會恢復得更快一點的。”寧清曉撒着嬌。

“那你自己跟你爸爸說去,看他答應不答應?”

“媽,媽。”軟軟的聲音一個勁地叫着,叫得藍婉華直髮軟,“媽,你先去幫我說說嘛,明天吃飯的時候我再求爸爸。”寧清曉仰起頭看着母親。

母親無可奈何地指了她一下,“你們這些孩子,一個個都不讓做父母的省心。”

視光攝影室。

齊燕抱起包裹朝寧清曉的辦公室走去,一路上有人問:“又是大美人的?”

齊燕點頭,這位大美人才來一個星期就席捲了整個工作室,令工作室的工作氛圍空前高漲,只有早到,沒有遲到,只要大美人上班的那天,那辦公室裡連放只腳都得動作快,齊燕每天給她收花,收包裹收到手發軟,今天的這個還特沉,真不知道又是什麼。

她敲開門,“寧小姐,請你簽收你的包裹。”這位大美人擡起眼睛,睫毛刷過淡色的瞳,齊燕看得目不轉睛,一個女人美到一定的份上是男女通吃的。

寧清曉打開包裹。

“啊,最新款的攝像機,寧小姐你前兩天還說要定這款的,但是國內沒貨。”齊燕驚呼。

寧清曉淡淡倦倦的眼神,“齊小姐,謝謝你送包裹來。”

齊燕不由得一陣臉紅,“我出去了,寧小姐。”

包裹裡還有個小盒子,寧清曉揭開盒子,上面毫無懸念的是片紅色的葉子,下面有幾張照片。

寧清曉的眼光細細密密地罩在照片上,投射出一片光華。

這個時候背後揚起了些許的風,將寧清曉披着的長髮吹起,烏黑的髮絲在風中四散,仿如一個瞬間碎落的夢。

原來柏銘濤也會有這樣的微笑。

那麼明澈,那麼燦爛。

不再適度,不再疏離,沒有落寞,。終於不再有落寞了嗎?

那絲絲縷縷纏繞着的……如此的溫柔,如同陽光下的溪流,閃動着無法言喻的光亮。

螺旋樓梯的臺階下,南津淵身着銀灰色的休閒西裝,靜靜地擡頭凝視着階梯上的那一抹藍影。

電話在寂靜中響起,寧清曉驚夢的眸光掃出月華的清冷。

“我說過,寧寧,我賭柏銘濤一生中,會有一手出錯!我跟他賭的是一輩子!”

絕色的容顏寧靜清雅,波瀾不生,“寧清曉這一生,始終都愛柏銘濤。”

輕柔的語聲響在南津淵的耳畔,美麗得像一個夢。

他放下電話,啞然失笑,他仰頭望望不遠處天空盡頭的一抹流雲,璀璨的笑容彷彿是從陰霾的雲層上射下來的陽光,讓人難以直視的耀眼。

“寧寧,這是你第一次和我對話!”

莫礫走進南堂的時候,南津淵正在懶洋洋地擦刀切菜,他懶洋洋地對莫礫說出了第一句話,沉着而輕柔,“銀翼,你也不容易,這我理解。”

他點了根菸,叼着,藍色煙霧徐徐升空,勾勒出一個一等一致命的男子,一道彎彎曲曲的疤痕從他的眉頭延伸到鬢角,他手指的關節非常突出,像叢林中的野生動物,從貧民窟一無所有的南津淵到雄踞一方的暗勢力南堂,這是一頭餓狼。

“但是我最恨的,就是欺騙和背叛,想救方小姐,代價很重的。”

菜刀在南津淵手中轉動着。

莫礫有一雙很適合隱藏秘密的眼睛,明明那麼清亮,卻又一眼望不到底,“南堂主,有什麼話請直說,能付出的代價我一定付……”

“付”還在齒間,刀已經壓在了喉嚨。

刀鋒是冷的,血是熱的。

凝視間,一片猩紅順着菜刀滴落,南津淵的嘴脣卻還在微笑,“在南堂,代價只有一種,就是把一個人從物理層面上消滅,最簡單也最有效。”

就在這一剎那,那吊兒郎當的人彷彿從不存在,莫礫全身每一處皮膚下都蘊含蓄勢待發之氣,那種骨子裡散發出的豪情,激得南津淵熱血沸騰。

“有意思。”南津淵收回刀,慢條斯理地刮剝案板上的魚鱗,他懶洋洋地把煙扔進角落,充滿力量的精悍身形,極黑的眼睛,強勢而灼烈,一舉一動都有着刀鋒一般的狂意。

“銀翼,我一直想看看你真正的實力,我跟你做筆買賣,下週外交部沈部長家會舉行宴會,我希望樊玲能到場。至於方小姐,她是想虎口脫險還是拔刀見血,我這次都不知道,我給你們15天的時間,能跑哪兒跑哪兒,後果自負。”

不可想像這個致命的男人今天竟然出乎意料的好說話,比較起來的話,簡直可以算得上是令人“如沐春風”。

一陣沉默,莫礫清冽的聲調中透着些許的不穩定:“成交。”

沈家盛宴,上座之人皆是B市內頂級的官商望族。

沈家宴會那天,若能手持一份請柬向朋友說 “我要趕去沈家參宴”已然是成功的象徵。

寧清曉已經很久沒有出席這樣的盛宴了,這樣的場合歷來都是豪門恩怨、是非黑白爭相議論的好地方,耳邊絲絲語語,聽不勝聽。

她纖細的手垂在身側,坐姿溫文端正,偶爾用手輕捏一下衣角,面上不露半分痕跡,旁人的視線集中在她身上,話語在圍繞她時,她淺淺一笑,垂首含頜,疏疏淡淡的越發透出清越的光華。

“呀,方家小七也來了,這幾年她倒是長她母親的臉了,什麼場合都少不了這一房的。咦,她身邊的那女人是誰?”

寧清曉的眼睫輕輕一顫,像花瓣上驚起的一隻黛蝶,青色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膚下若隱若現。

瀅光潺湲如水,冉冉地對着下方的身影傾落。

纖巧的腰肢,撐起了一副完美的骨架,裙幔款款垂落,她面上的神情舒展生動,帶着一絲頑皮,像一隻靈動的貓,她的笑容清爽自然,寧清曉覺得那笑容就像一道弧光,無論什麼樣的陰影繁雜在那道弧光裡一律便可以變得明朗而簡約。

所謂浮華,所謂光彩,在這弧光裡都折去了顏色。

宛如湖水,心宇清澄,霎時間便輾碎了所有的綺麗。

浮生一夢忘七世,夢裡浮生幾輪迴。

原來,從一開始,自己,就不是他會愛上的類型。

他們能夠相處融洽,他可以對她寬容大度,但永遠,也無法愛上,永遠也無法給她所希冀的那一種愛。

這是一把錯的鑰匙,從一開始她就知道是錯的,只是不肯承認,也不肯換。

其後的紛紛擾擾,盡不入她眼底,只在倪森被帶走之後,沈部長的臉色沉了沉,他閒閒地說:“方家小七越大越有出息了,恩怨都鬧到我這裡來了,她身邊的那個女人又是誰,要是跟這案子有點關係的,也一併請去調查好了。”

一個有權勢的人,是可以犧牲掉一些旁人來消心頭之憤的。

人人生而平等,這句話是莫大的謬論。

“她身邊的女孩叫樊玲,”衆人皆是一震,竟然是蔣上將開的口,“我跟她聊過,不像是會和這案子扯上關係的人。”廖廖幾語,看似平淡無奇,但是隻要在政壇上有點閱歷的人,自然曉得這幾句話的分量。

有心人不由悚然,這方小七不一般啊,身邊隨便一個人竟然都能和蔣家扯上關係,倪氏水深,這七姑娘也非常人,商場宦海皆都深不可測,觀望,這局面還是觀望爲上!

當時的寧清曉僅是心中微微一動,她並沒有太在意,也無心去在意,直到後來她才發現。

命運的□□早在人們的後知後覺中安排了一切,那些預謀已久的拐點,逆轉了所有的人。

藍婉華走進書房,寧介棠正提着筆在紙上寫字,微微的墨香瀰漫在房內,毛筆在紙上滑過的聲響,令藍婉華無端地心慌意亂。

“老寧。”她把沏好的茶放在他手邊,“我覺得還是把銘濤調回來吧。”這句話盤旋在她心頭幾天了。

寧介棠把筆放置在一旁,端起茶杯,“你還是在政辦工作的,那些流言蜚語你也相信?”

“我不是相信,只是銘濤反正也是要回來的,不如早點回來,少點事端也好。”她婉轉地說。

那些流傳在B市內的細碎的傳言,恰到好處地暗示,明裡暗裡的刺探令藍婉華莫名的心驚,憑着一個母親的直覺,她覺得事情遠遠沒有寧介棠想的那麼簡單。

寧介棠拿下了白瓷茶杯蓋,垂下眼喝了一口水,“他在電視臺的工作纔開展起來,據說成效還不錯,你調他回來,有什麼由頭。”

藍婉華聽出寧介棠語氣中的慎重。

“最近經貿委有一個會議,涉及一些敏感問題的協商解決和一些有爭議策略的重新議定,老鄭正爲這頭疼,銘濤這幾年不是一直在從事經濟類的工作嗎?”藍婉華斟酌着答道。

寧介棠沉默片刻,淡淡道:“調之前先知會銘濤一聲。”

藍婉華鬆了一口氣。

寧介棠在藍婉華出去後看向紙上所寫的四個大字“動心忍性”,這四個字,在柏銘濤剛剛學會認字的時候,他就教過他,他對他說:“無論多深沉的情感,最終都要蛻變成力量的自制,身爲男子,無時無刻省身正己心懷天下——動心忍性!”

他沒有讓他失望過,當他還是孩子的時候,就已經學會了擔當。

寧介棠嘴角露出一絲驕傲,五十多歲的人了,到了這個年紀,除了女兒的幸福和兒子的成就,還有什麼更值得快慰的事呢。

藍婉華放下電話,人像是被抽了一悶棍似的,銘濤的調令竟然被壓在了廣電廳!這怎麼可能,她是特意打了招呼的,調令要直接下達到市電視臺,而且她有一種此事極需快刀斬亂麻的感覺,所以在行事之前她並沒有按老寧所說的知會銘濤。這怎麼會被壓住了,不可能,除非……種種思慮在藍婉華腦海裡紛至沓來,那些散落的傳言如珠子一般於此時此地被這一壓串了起來,藍婉華頓覺惶然。

“老寧,老寧。”藍婉華亂了。

相比較妻子的慌亂,寧介棠倒顯得格外的從容,他語氣平緩:“銘濤纔去市電視臺,不到一年做出的成績就很可觀,F市有心把調令壓下,這也是很正常的,你不要小題大做!”

藍婉華簡直沒法解釋她的惶恐,她倒真希望是自己神經質了。

“之前我叫你知會銘濤你知會了沒有?”

“我……沒有。”藍婉華小聲地答。

“現在直接撥一個電話給銘濤,聽聽他怎麼說。”寧介棠的目光閃動,黑眸裡是歲月沉澱的深謀遠慮。

電話在響了幾聲之後接起,“媽。”是柏銘濤的聲音,溫和而沉毅。“您和爸身體還好吧?”

藍婉華面上一緩,語氣適度的柔和:“銘濤,我和你爸都還好,你最近怎麼樣?看天氣預報,現在雪雨比較多,你自己得多注意。”

“我知道了媽。B市早晚溫差大,您和爸小心加衣,最好叫爸少喝點茶,那會影響他的睡眠,還有清曉,我給她買了幾本攝影方面的書,過幾天就寄到。”

寧介棠靠在椅子上,氣度愈發怡然,藍婉華瞄了他一眼,自己都已經覺得自己可笑了,她和兒子說了老半天,臨掛電話的時候,她順□□代了一句說:“銘濤,經貿委的調令已經到廣電廳了,估計明天就會到達市電視臺,你準備一下,回來吧。”

對面沉寂了,好一會兒銘濤的聲音才從電話裡傳過來:“媽,我決定留在F市工作,具體的情況我會回來跟您說明。”他的語氣很是慎重。

藍婉華的那經過風霜打磨過的手顫了顫,隨即握緊了電話,“銘濤,你的這個決定是工作上的考量,還是有其他的原因?”她問得艱難,“是不是和一個叫樊玲的女人有關?”

“媽,所有的事都等我回來好嗎?我會跟您交代清楚的。”

藍婉華爲他懇求的語氣而無措,然而在此之外,還有一種更深沉的東西令藍婉華心寒,太寒冷的東西總會逼得人不由自主地想逃開。

“我不想聽你的解釋,你趕快給我回來就是了!”藍婉華急急地掛斷了手中的電話。

短短一個電話,寧介棠的狀態已經是天翻地覆的變化,他拿起電話,親自給F市的林市長致電。

寧家的氛圍越來越沉肅,簡直就如同外面紛飛的大雪,雲層厚重,讓人連氣都喘不過來。

傍晚寧清曉的車開進大門,很意外地看見一輛車停在門口,一個年輕的男子從大門裡走出,身形修長優雅,寧清曉與他對視了一眼,宇陽,那種派頭和氣勢沒有人不認得,她看到那張俊美的臉,因下頦冒出的短短胡茬而顯出落魄的青色,眉間的蒼冷清晰如刻,他的目光掠過寧清曉,衣袂一擺,人已進車內,車相擦而過。

寧清曉看着他的車影遠去,突然一激靈,一聲怒吼像雷霆霹靂般的從屋裡炸開,“這個孽子!” “砰”的一聲,某種物體碎裂的聲音響徹廳堂。

寧清曉旋風般地推開門,寧介棠白色的眼仁中血絲怒張,掌上的青筋綻出。

滿地的狼藉間雜着散落的照片。

藍婉華看到寧清曉,頓時一驚,“清曉,都是碎玻璃你別過來。”她蹲下身慌亂地撿起照片。

寧清曉眼中泛起漣漪,有些無法壓制的東西在蠢蠢欲動,將要破潰而出。“媽。”她開口。

“銘濤接到了調令,兩天內就會回來了。”母親像是一下子亂了方寸,她迅速地截斷她的話頭,眼眸中水光憧憧。

“你吃飯了沒有,媽今天做了你最喜歡吃的菜。”藍婉華匆匆走進廚房,她的身影有些佝僂了。

“清曉,爸爸會把一些事情處理好的,你要相信爸媽不會讓你受委屈!”寧介棠眼神像堅固的基石,他的語氣絕無轉寰。

父母的目光讓寧清曉無法言語,她低頭坐下吃飯,盡力地嚥下母親爲她精心烹製的飯菜。

這夜,寧介棠的房裡通宵亮着燈。

從門裡傳來的踱步聲像是鐵砂石一樣,將長夜打磨。

暗房裡,寧清曉從液體裡夾出底片,她看着它發呆,直到底片和夾子一同滑脫直擊到液體中,她才自怔忡中清醒,她忍下嘆息,打開門走出了辦公室。

她站在安靜的馬路旁,聽見自己的衣袂在風中翻飛的聲音,她清靜安寧的眼淹過深濃如水的倦怠。

這個世界如此廣寬,而她卻被困在這裡,不知何去何從。

車道的馬路,偶爾的剎車聲,間或的一聲鳴笛,寧清曉望過去,身前,一米之外。人頭涌動的潮流中一個男子悠然而立,她看見他的頭髮他的肩膀,他被光線逆着製造出的一層清淺的光暈,這一刻,像是寧靜的水流過,又像是那些凝固了的時間……

“濤哥哥。”她怔怔地矗立在那裡,他徑直走到她的跟前。

他伸出手,摸摸她的頭,“長胖了點。”他笑着說,光流過他的臉,一點點繪出他的眉目,深邃的眼睛,溫暖的笑容,額前的幾絲黑髮隨微風輕輕浮動,他現在的笑容真是好看,寧清曉心裡霎時流進一股溫暖的痛楚。

咖啡室。

寧清曉端起咖啡,慢慢地喝着,手腕上的玉鐲碰到杯壁,輕輕作響。

“小小,雅蒂讓我向你道歉,她傷害了你,在這一點上她難辭其咎,她還讓我轉告你,她說,沒有人能夠不喜歡你。”柏銘濤的語氣裡有一種慎重的歉意。

“想要吃煎蛋餅,就得先打破雞蛋。”清曉的聲音如月光下靜靜流淌的河,“她是一名很優秀的心理醫生,濤哥哥,你和她在英國是怎麼認識的?”

“超市,英國的泡麪很難吃。”柏銘濤微笑着。

清曉怔了一下,“不是有獎學金嗎?”

“獎學金總歸有限,留學生們都很拼命,我也有念不過別人的時候啊。”柏銘濤笑道,語調輕鬆。

清曉低下頭,輕輕地交疊着手問:“你們當時還勤工儉學?”

“那是和藍爵,我在打工的時候認識他的,當時他還不是雅蒂的老公,那段時間,我和他有時候只能睡三、四個小時,害得我在上課的時候都差點瞌睡,”柏銘濤脣角上揚,“那個時候藍爵最喜歡說的一句話是,無論多麼糟糕的過去,終將過去。等着某天,我們笑着緬懷。”

他們彼此對視着眼眸。

清曉的臉孔更爲雪白,有如梨花瓣上的新雪,她啞着嗓子:“濤哥哥,你從來都不說……你從來……”

他成功地把自己掩藏在“堅固”的後面,沒有人,甚至她也不曾去探過堅固背後的究竟……

她不知道……

原來以爲承諾足以相伴,卻不知相伴需要緣分,原來以爲緣分近在咫尺,卻不懂咫尺尚有天涯!

柏銘濤清和的聲音傳來:“小小,人若想站立靠的一定是自己的雙腿,怎麼辛苦也總歸是自己要走的路。”

“濤哥哥,”寧清曉滴淚的眼睛映襯着飄渺的笑容,淡麗中帶有迷茫,“其實我從來就沒有了解過你,對嗎?”

柏銘濤扶着她,手輕拍在她背上,他溫柔堅忍的輪廓在亮光裡顯得柔和,“你是我妹妹,妹妹不一定最瞭解哥哥,但妹妹……一定最心疼哥哥。”

晶瑩的淚終於自眼角落下,寧清曉的眼淚,落在了柏銘濤的肩上。

三十一年的生活如同一條緩緩的河流,她以爲自己把真實藏得很好,很深,她以爲他不知道,又慶幸他不知道,誰知道,到頭來,他卻什麼都知道。因知道而寬容,因知道而包容,而她憑着他的包容,把他困住了這麼多年。

是的,她不願放手,她不想放手,她捨不得放手,這個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怎麼放得了手,三年的婚姻,她任自己的心靈和身體走向崩潰,她寧願不去正視她的問題,因爲她知道,一旦正視,就意味着別離。

她一直把他禁錮在自己的身邊,可是,這一次不行了,他太寂寞,也太冷清了……

這麼多年以來,他從來就不是她的……

寧清曉終於擡頭,冰蓮的眼眸燦亮,清妍纖塵,她字字溫柔如水,字字堅決如鐵:“濤哥哥,有一句話,我很早就想說了,可我一直都沒有勇氣,濤哥哥,小小不想要這段婚姻。”

清曉和柏銘濤不多時就到了家門口,正對着的落地窗處透出微微的光線,雨色中一半黯淡一半寒冷,他們默默地站了一分鐘,終於還是走了進去。

寧介棠和藍婉華正坐在大廳,他們看到兩人齊齊走進來的身影,皆是一愣。藍婉華第一個反應過來,她站起身來:“你們回來了,好,一起回來了就好。”她扯了扯麪沉如水的寧介棠。

寧介棠胸中滿是戾氣,卻強制地壓住,“銘濤,你跟我到書房來。”

寧介棠打量着兒子,他坐立的姿勢中都隱隱有種風雲萬變磐石卻不移的堅毅,父子的目光在一瞬間交匯,寧介棠舒展身體,取出一份文件,說道:“你該知道最近鄭伯伯在主持經貿委的一個重要會議吧。”

柏銘濤擡頭看向父親,一時間有點驚訝,他沒有想到父親的話題竟在這裡。他沉穩地回答道:“知道。”

“這次把你調回來主要就是協助他的工作,你看看這份文件,這些問題很是棘手啊,你最好這幾天趕快就位,儘快掌控局面,爭取協助鄭伯伯把這個會議開圓滿了。”

柏銘濤接過文件,“爸爸……”

“你的話緩一緩再說吧,還是你已經在電視臺被消磨得腦海裡只有風花雪夜了,連工作都可以爲之讓步!”沉靜使發問所含的嚴厲達到了一定強度,寧介棠才沉穩地往下說道:“她連你接一個會議的時間都等不了?”

柏銘濤被這句話激得全身的毛孔收縮,卻也讓心裡燃燒出一絲希望的火花,他急忙搖頭:“不會,當然不會。”稍稍一頓後,他眉宇間的溫和儒雅融入了幾分柔和,他輕聲道:“她會等我。”

寧介棠只感覺到青色的脈管在掌骨中一蹴一蹴地躍動,烈火燒灼着肌膚,他將頭靠向椅背,輕闔上雙眼。

“那還不趕快去工作,這次做出點成績出來,不要再讓我丟臉了。”

寧介棠年過五旬,從來氣勢攝人,而此刻他嘆然般的聲音,稀疏花白的頭髮巍巍顫動,只顯得老邁癯弱,柏銘濤捏緊了手中的文件。

“爸爸,我不會讓您失望的。”他希冀地看着父親,“爸,等我完成它後,您可不可以聽我說幾句話,心平氣和地聽我說完,好不好?”

寧介棠眯起眼睛看着兒子的背影,那眼角看起來居然有幾分冷酷。他太瞭解自己的兒子,他看似溫和,實則堅毅,此次他竟能把他母親親自派下的調令壓了半月之久,他這一手運作得漂亮,他對佈局擺陣有着審時度勢的掌控,他的態度中已然是義無反顧!

寧介棠心如明鏡,曉以大義,剖析厲害,動之以情,施之以壓統統都是無用功了,要瓦解他這樣一個轟轟烈烈的勢頭,必須在一個點上準確地一擊。

嚴責一人,威加三軍,這是自古以來的治軍之道!

客廳裡藍婉華的問話格外的小心翼翼:“清曉,銘濤去找你說了些什麼?”

寧清曉躊躇地看着媽媽的臉色。

“媽,其實無論怎麼樣,我和濤哥哥都是一家人啊,他再怎麼變也是我哥哥。”

清曉的話聽得藍婉華心驚肉跳。“清曉,銘濤他有時候會犯糊塗,你可不能跟着他糊塗啊,你知道,媽媽只會認你這一個媳婦,銘濤他這輩子也只會有你這一個妻子!”藍婉華霎那間的聲音有點尖利。

清曉感到冷意如同一條細線,慢慢地由血脈流向心臟。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媽,我已經決定和濤哥哥離婚。”

“離婚,”藍婉華無意識似的喃喃道,“離婚?”她怔在那裡,“你們要離婚?”她的臉色煞白。

“媽!”寧清曉扶住媽媽。

藍婉華反手抓住她的手,“是銘濤逼你的是不是,他先去找你就是要你……”藍婉華的聲音從高處飄來,寒冷如冰泉,絲絲地透着涼氣,“怪不得他先去找你!”

“媽,不是的,是我和濤哥哥從來就不合適。”

藍婉華根本聽不見她所說的,她又氣又急,正看見柏銘濤從書房出來。

“銘濤!”她的聲音從未有過的嚴厲,“你怎麼可以這樣欺負清曉!”

柏銘濤看着母親,語氣平靜:“媽,清曉是我妹妹,我不會欺負她。”

“她不是你的妹妹,她是你的妻子,你和她已經結婚三年了。”藍婉華直截了當,一針見血。

柏銘濤沉默了一下,然後說道:“媽,我和清曉這輩子都只可能是兄妹。”他的眉眼沉定,誓無轉寰。

藍婉華語調中的慍怒已經不能自制,“銘濤,你能不能清醒一點,我已經瞭解過了,那個叫樊玲的女人根本是亂七八糟,她跟人同居過,在臨結婚的時候因爲破產被自己的未婚夫甩掉了,她千方百計地來纏着你,誰都知道是什麼目的!她根本就無恥!”

“媽,請尊重她,她是我摯愛的女人。而且您從小就教育過我,對任何人的評定不能只聽一面之詞。”

恥辱和憤怒在藍婉華的臉上呈現:“愛,這叫什麼愛,不顧世俗的倫理道德,不顧父母親人的感受,不顧自己的前途未來……不顧清曉這麼多年對你的深情,你,這樣就是愛?”藍婉華的眼神裡有質問、有失望、有憤怒,更多的是濃濃的傷心,“銘濤,你太令我失望了!”

藍婉華這句話,像是摑在柏銘濤的臉上,他偏過頭,深深地呼吸着,待他擡起頭來的時候,雙目有些泛紅。“媽……”

藍婉華看都沒看他一眼,轉身走進臥房。

寧介棠摘下眼鏡,眼角因爲鏡片架而留下了一點紅痕。這樣的寧介棠,看起來更有幾分蒼老。

寧介棠黑眸暗斂,銘濤被他支去參加經貿委的封閉會議已經好幾天了,然而事情卻毫無突破,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女人,軟硬不吃,巍然不動,像是卯定了他寧家。

他看過她的論文,品略過她的策劃,好一個有手段有心計的女人,想必她是下定決心和他寧家賭這一把大的了,她不會放過這次改變命運的機會。

寧介棠狠狠地把眼鏡擱在了桌面上!

他不會讓她的妄想得逞!

他也斷不能容銘濤因一時的縱情,壞了他自己多年的奮戰所得。他的前方還有無數艱險,也將創造更輝煌的巔峰。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他相信銘濤不會忘記他自己的男兒之志。

屋外傳來清曉和妻子細碎的語聲,寧介棠步出書房,清曉和妻子正坐在沙發上,妻子憔悴和疲憊的面龐,令寧介棠的心一揪,怒火從心頭上涌。

而寧清曉,這個傻孩子,爲了銘濤什麼傻事都願意做!

“爸爸。”清曉從沙發上站起來,她難過的表情讓寧介棠忍回勃發的怒火。

“清曉,你不要隨着銘濤胡鬧,你和你媽媽乾脆去K市散散心,等我處理完了這件事情你們再回來。”

“爸爸,我和濤哥哥不是胡鬧,我們倆真的是已經想了很久,我們試了三年,爸爸,我和濤哥哥只有兄妹緣,你們讓我們離婚吧,你們不要再爲難他了。”寧清曉懇求他們。

藍婉華倒抽了一口氣,她的脣顫動,“清曉,不是我們爲難他,是銘濤在爲難我們,他要把這和和美美的一家拆散,他把這家搞得雞犬不寧!”

寧清曉柔軟的睫羽遮住了眼簾,她的音色幾不可聞:“爸媽,其實沒有我該多好。”

這句話劈得寧介棠和藍婉華一臉青灰。

“清曉,你在胡說什麼!”藍婉華一把抱住她,像對一個易碎的瓷器,“你可不能再犯糊塗……媽說過你是我的女兒,我唯一的女兒。”

“媽,那濤哥哥呢,我佔了他的親情,我霸了他的愛情,我讓他有親而無名,有愛而不能,媽,你叫我拿什麼去愛濤哥哥,他這一生所有的痛苦都是因我而起,說我是他這一生的夢魘都不爲過!

“爸,你們爲什麼不站在濤哥哥的角度上去想一想,他能夠不恨我,依舊這麼愛護我需要多大的心胸,爲什麼你們還要爲難他來愛我,他今生今世不可能愛我,來生來世只怕最好也永遠不要再遇見我!”寧清曉第一次大喊出來。

這種深切的沉痛震動了藍婉華,讓她迷惘而震驚,卻又不由自主爲她的哀傷而痛楚。

“你這傻孩子,你都在想些什麼呀,你濤哥哥怎麼會恨你,他從小就最心疼你……”藍婉華抱着她一迭聲地安慰着。

“清曉……”寧介棠的話還未說出,柏銘濤從外面走了進來,他的臉色沉如淵泊,他走到父親的面前,他竭力控制着,房間裡一片一片地靜了下來。

“爸,事情因我而起,你不要再動她!”寥寥數字裡,有着莫能抵禦的悲憤,他看着父親,一種傷痛到極點的靜穆從他的身體裡透出,“爸,爲什麼你要這樣對我……”

父親騙他,父親竟然用這樣的手段來對付她。

光線裡,寧介棠和他正對着,他們彼此都能看清楚對方的每個表情和每條肌肉的動靜。

他們都明白了對方的態度,就像是一場賭局,彼此都看到了對方的底牌,毫無懸念,卻不減壓抑。

“銘濤,我告訴你,只要你執迷不悟一天,我就會對付她一天!你及早給我懸崖勒馬!”寧介棠的眼神像禿鷹,他一字一頓,話音裡充滿了警告和壓力。

“爸,爲什麼你一定要我保存這段婚姻,一段讓兩個人都不幸福的婚姻到底有什麼存在的價值!爲人父母不就是希望子女健康幸福嗎,爲什麼要用其他的東西來阻礙我們獲得幸福的機會?爸,我和小小的婚離定了!”

“你給我閉嘴!”寧介棠厲聲喝止,目眥盡裂,“離婚這兩個字你永遠都不準再提,你要是敢再胡鬧,我就和你脫離關係,斷絕父子之情,天涯海角永不再見!”寧介棠的話斬釘截鐵。

柏銘濤臉上的血色褪盡,眼睛越發顯得深黑,看上去像兩水深潭,沈靜幽暗:“爸,我們無名可斷,我不過是寧家的女婿,裙帶尊榮的受益者。”柏銘濤的聲音在房間裡振盪。

一記耳光重重地擊打在柏銘濤的臉上,柏銘濤的嘴角滲出血絲。

“爸!”寧清曉驚叫。

“老寧!”藍婉華慌亂的聲音。

寧介棠胸膛起伏,面上的肌肉抽動不止。

柏銘濤彎脣而笑,笑容慘痛,眼角似隱淚光,“爸,你從來就沒有好好看過我們,如果你有好好看過我,看過清曉,你就會知道,三年的婚姻把我們耗成了什麼樣子!

“你看看清曉,爸爸,她還是小小嗎,她揹負着你們的期許,爲了完成你們的心願,她嫁給了我,可是她把自己囚禁在心牢裡,她任自己的心靈和身體都走向崩潰,你們知不知道她每週都要去看心理醫生,你們有沒有看到,她已經把自己逼成了什麼樣子!

“她從小就驕傲而完美,她這一生可曾要過有瑕疵的東西,即使她愛我,她也不會屈就!

“爲了這段恩情,爲了所謂的報恩,爸爸你還要讓我們犧牲到什麼地步!

“活着的人不比死去的人更重要嗎,活着的人快樂不就是對死者最大的安慰嗎!”

寧介棠一頭的青筋瘋狂地跳動,他抓起桌上的杯子直砸了過去,他咆哮着:“滾出去,你現在就立刻給我滾出去!”寧介棠高昂的聲音突然中止,他斜斜地倒了下去。

寧清曉的眼前恍惚一片白光,所有的聲響都飄入了耳裡,不住地打轉回響,那麼遠,那麼近,那麼的不真實。

醫院的長廊裡,柏銘濤一直依牆站着,從寧介棠推進急救室到送到特級病房,他就這樣一直保持着這個姿勢一動不動。

寧清曉站在一旁,看着他的神色,心裡一陣陣地發緊,她的手臂環住了柏銘濤,兩人的頭抵在一起,他們就一起這樣站着,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哭泣,只是站着。

五天來,直到父親脫離了危險期,母親都一直拒絕讓柏銘濤踏入病房。

他們這樣的懲罰,何其殘忍!

“嘎……”病房門拉動的聲音,柏銘濤一下子立起了身子,“媽。”他灰白的嘴脣裡吐出不穩的氣息,眼神裡露出微微的希冀。

藍婉華的眉目間盡是疲態,她的語氣黯然:“銘濤,我和你爸不想再跟你爭執些什麼了,我們都累了,你進去,你爸爸有話對你說。”

柏銘濤走進病房,他看着病牀上的父親,蒼白的臉色,毫無血色,手無力地垂着,他的鬢邊全都花白了,手上突起的青筋和老年斑隱約透露出衰老,他看着柏銘濤,瞳孔模糊,像浮着一層白濛濛的霧,他那銳利如鋒的父親……

柏銘濤蹲在了父親的面前。“爸爸。”他低着頭,聲音很輕。

寧介棠的眼神浸透深深的疲憊,“銘濤,我只問你一句,你是不是一定要離婚?”

病房寂靜,柏銘濤擡起頭,遠處雲層厚密,天空裡稀稀落落地飄着雪花,他極目遠眺也望不到她的所在,但是他答應過她,無論如何他都要回到她的身邊。

“是,爸爸。”

寧介棠緩緩地合上眼睛,不可挽回地合上去,像一張無情的幕布。

“你走,從此以後你不再是我寧介棠的兒子,你和我再沒有任何關係。”

一行清淚自柏銘濤的眼角處滲出,那液體牽出一條透明的軌跡,一路滑入領口。“爸爸,”柏銘濤極緩、極沉的聲音,“不管你認不認我,我都是你的兒子,不管你怎樣對我,你都是我的父親,爸,媽,如果可以,我絕不想讓你們難過傷心。”

藍婉華再堅強也頂不住了,她的淚水迅速涌上眼眶,她掩住嘴,不忍心再多看柏銘濤一眼。

兩週後寧介棠出院,柏銘濤和寧清曉辦理了離婚手續,手續辦得很快,在雙方態度都很堅決的態勢下,再無旁人置喙的餘地。

然而就整個上流社會而言,他們倆的離婚所引起的震盪,造成的影響波動,實在不亞於一場地震。

這一天陽光很好,空氣裡瀰漫着絲絲的雀躍,昨夜裡餘留下來的雪花,細碎地點綴在地面上,好像鋪上了一層光翼,一向寒冷的B市,總算有了一絲輕暖。

柏銘濤整理着衣物,清曉在一旁像小貓一樣撿撿看看,“這件不能帶走,這是我第一次獲得攝影獎的時候你穿的,還有這一件……”

柏銘濤揚臉迎向清曉,他抱手而立,好笑地注視着俏皮的她,自從辦理手續之後,小小那些未解的心結彷彿像一團灰渣一樣瞬間散開了,她重新做回了知道真相前的小小。

宛如一朵雲,寧靜、潔白,卻又無比絢爛。

她微顫着蝶翼似的睫毛,上挑的眼角像初剪的一朵燭花,“哥,這些都是我的,不許穿給小嫂子看。”她一嗔一笑,像是浸染了月色的光華,靈氣怡人。

柏銘濤只搖頭,“吾家有女初長成,國色天香蠻煞人。”

清曉抿脣微笑,酒窩在雙頰漾出,愈發動人,“哥你不知道小姑子代表什麼嗎?洗草莓要用牙刷細細地刷。”

柏銘濤不解。

“回去惡補《人魚小姐》,小嫂子再不喜歡韓劇,這部她也得看,因爲裡面的爲姑之道會讓她有很好的心理準備的。”清曉的嘴角勾出似弧的線條。

柏銘濤聽着,不禁宛爾一笑。

“哥,你不先給小嫂子打個電話嗎?”

柏銘濤溫聲道:“我想親自對她說。”語氣溫柔無限。

清曉扣緊了行李箱,“人家說女生外嚮,我發現男生心偏起來可也不得了。”她衝着柏銘濤淺淺一笑,“走吧,走吧。”

柏銘濤拎起箱子:“去機場前我先送你回家。”說話間,他的眼神黯淡下來,“爸媽那邊你多看着點……”

門鈴聲叮叮噹噹地傳來,柏銘濤和清曉相視一眼,從寧宅搬到這裡不過才幾天的時間,知道的人應該很少。

站在門口的是一個快遞員,“柏銘濤先生嗎,這裡有您的一封快件。”柏銘濤簽收。

他打開快件,清曉看到,他一向從容的身影竟然一個踉蹌,不能維持平衡。

清曉一手攙住他,她看見他手中的那張紅色請柬。

“蔣震,樊玲喜結連理,於2005年4月18日下午五時在西頓酒店舉行結婚典禮,謹請光臨。”

謹請中間的那兩個字一團模糊,而且在請柬的上面,有一灘詭異的暗紅,竟像是血。

“這肯定是惡作劇,中間的字都不清楚,而且西頓酒店就在B市,樊小姐怎麼可能在B市舉行……”

“她身邊的女孩叫樊玲,我跟她聊過,不像是會和這案子扯上關係的人。”

蔣震,蔣上將,寧清曉捂住了嘴,她驚愕的眼神對上了柏銘濤。

柏銘濤平靜的聲音:“我先送你回家。”

停車場裡停滿了車,柏銘濤筆直地一直走過去。

“哥,你的車在這裡。”清曉在柏銘濤的身後指着一輛黑色的車。

柏銘濤倒退回來,他站在車邊費力地思考了一下後,才從左邊的口袋裡取出了鑰匙,他拉開車門擰了鑰匙點火,車的性能極好,一瞬間就發動了,向前滑去。

柏銘濤神情專注地開着車,前方的紅燈亮,他停住車子,這是車流量最大的高峰時刻,這個區域又是市區的主要幹道,車排成了一條長龍,形成了一條無邊無際的車河,望不到尾。

寧清曉看着柏銘濤就那樣一瞬不瞬的,像大理石雕像一般專注地凝視着前方,卻恍如無物,如此的柏銘濤是清曉從未見過……她只覺得車裡的空氣都凝固成了濃稠的黏液,一點點地封進了她的五官。

“哥,哥。”

柏銘濤側過視線,後面的喇叭聲早已震耳欲聾,他輕斂了下眉,踩下油門。

車在寧家的大門前停下,寧清曉的手握緊鬆開鬆開握緊,她的眸光起伏跌落。

“快進去吧,要不媽媽該擔心了。”柏銘濤淡淡地提醒。

“哥,爸媽的身體都不好,他們再經不起事了,哥。”

柏銘濤的眼睛如幽邃深潭,在陽光下,卻不曾泛出任何光彩,“我知道。”他淡淡地回答。

車子匯入了車流之中。

寧清曉緊咬着脣,脣上一行血印,她招手,坐上一輛車尾隨而去。

西頓酒店的門牌很快便映入了柏銘濤的眼底,他停好車,侍應生爲他拉開車門。

“先生,您來參加婚禮的吧,蔣先生和樊小姐的婚禮在西廳。”

柏銘濤拔下車鑰匙,食指指甲掛過鎖眼,指甲翻裂鮮血漫過手指,劇痛連心。

他踏入了酒店,長而寬闊的走道上佈滿了耀眼的紅,十幾層高的酒店,電梯一層層地攀上,底下的人影都變作了小小的一點。

“先生,西廳往這邊走,請跟我來。”步出電梯,服務小姐在前領路。

橘紅的燈光在走廊上連成一線,人在光影中緩緩穿行。

柏銘濤的腳步輕微而緩慢,前行幾步便即停下,稍稍站了一下,腳步聲再次響起,鞋底在厚密的地毯上摩擦,窸窣的步履恍如一首輕慢的樂曲,在空間裡一圈圈地縈繞。

“先生,西廳到了。”服務小姐欠身相請。

柏銘濤定住,豎立着的名牌在他臉上一楨一楨地定格。

“蔣震——樊玲喜結連理。”

服務小姐偏過頭,“先生?”

柏銘濤推開了那扇富麗堂皇的金色大門。

一道炫目的白色光芒隨着打開的大門直射到他的臉上。

樂如滿弦,錚然而絕。

柏銘濤再沒有前行一步,他只是站立在那裡,他把全身的力氣都放在了雙腿上,才支撐住。

恍惚間他聽見一個聲音,“等你回來……雪化了,那樣就不會冷了……”

是上個世紀,上輩子,還是好多個輪迴?

我來了……

她正擡起頭來,剎那,宛如精美面具上炸裂開了一道罅隙,她的衣袂水波似的顫悠不止,酒液從杯中濺出,殘液沿着她的指尖滴落,白色的長絨地毯上,染出一抹血痕。

柏銘濤的眼前輾碎出一片亂影。

卻也遲了……

縱是遲了……

我也來了……樊玲……

柏銘濤舉杯飲盡杯中之物,酒液映照着眸光,歲月冰冷地流淌過眉梢,而烈酒卻如此灼熱,每一滴都燒進了他的心口。

這茫茫人生不過是鏡花水月的一局殘棋……

身後的喧嚷繁華已杳不可聞,柏銘濤聽見自己的腳步清晰地迴響在長廊中,在街道上,無數的腳步,呼吸,言語,呼喝聲,他就着一個臺階坐下。

寧清曉慢慢地走近他,她蒙着薄霧的眸子湛然若水,痛從她清麗的眉眼間暈開,“哥,你靠我一會兒,就一會兒好嗎?”

“地上涼,你別坐下來。”柏銘濤還是那樣端和淡定地對她微笑着說話,用他寧定內斂的眼睛安撫她的惶恐不安,就像很久以前開始的那樣,就在寧清曉的眼前,這個男子所有的苦痛,清涼的辛酸,和着他脣邊微弱的笑,如墨海一般湮沒進這浮華的紅塵中,永遠埋得那麼深,卻那麼那麼的痛。

世人皆以爲世上萬事最悲悲不過求不到,卻不知求不到又何敵不能求。

不能求父母之愛,不能求摯愛之情,這世間於柏銘濤皆是不能求!

2月,柏銘濤遠調L市,到信息部任信息局局長。

江水浴長空,一棹孤篷,世間俯仰,無語關山中,秋過梧桐。

不曉銀霜染垂鬢,昨夜波聲,捲起千幟雪,空付滄海中。

番外之宇陽篇

在業內人的眼裡,秦川最惹人關注的莫過於他的三次跳槽,每一次都成功着陸並且達到更高的位置。而在這所有惹人關注的當中,最具傳奇色彩的莫過於——他和宇陽見面的“十分鐘”!

在那十分鐘後,秦川拒絕了當時首屈一指的長城廣告公司,放棄了唾手可得的高薪厚遇,加盟龍騰廣告公司,與當時還寂寂無名的宇陽開始了一場爲期不短的創業史。

業界譁然!

無法預計的創業未來和唾手可得的高薪厚遇,秦川的選擇一反他以往的“秦氏跳槽學”!

然而時間再次證明了秦川選擇的正確性和難以超越的高度。

兩年後,當長城廣告、華夏傳媒等等這些當時稱雄一時的廣告公司相繼被龍騰廣告所吞併時,秦川正牢牢持有着龍騰廣告公司49%的股份,任龍騰副總!

秦川,在駭浪來臨之前,已搶先佔據了一個無與倫比的制高點!

至此,秦川的職業生涯成爲了無數職業經理人和規劃師精研的經典案例。甚至有經理人煞有介事地總結出一套章回體版,正所謂:“嗅覺要準,定點得穩;長線持有,累計資本。跳槽之學,秦氏獨門;職業生涯,到底光華!”然而境界不同,又有多少能夠如秦川這般“光華”?

隨着龍騰廣告崛起的傳奇性,秦川和宇陽的那“十分鐘”更是成爲了業界裡最值得探究的謎團。在那“十分鐘”裡宇陽到底說了什麼,他的話到底具有何等的說服力竟能令秦川這樣一個優秀的CEO能夠心甘情願地甚至是降身份、降收入地去跟他捕捉一個在當時還非常遙遠的未來?

每每問到此,秦川總是淡然一笑,諱莫如深,越發令人覺得深不可測。

然而只有秦川自己知道,不是他不說,實在是他不忍讓大家失望。在那十分鐘裡,宇陽未發一言。

那是2001年8月,夏,午後,一個男子推開了他的辦公室。橘金色的光線從男子的肩頭披離而下,仿如一襲琉金大氅,襯着那張清貴華燦的臉容就這樣映入了秦川的眼底,他走了進來,鶴行鳶處,優雅絕倫。

秦川初見宇陽。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秦川甚至不能想像這樣的一個人爲何置身於此,他於秦川,就好像他的名字一樣,宇陽,太奪目也太深刻。

他在他辦公室裡只提筆寫下四個字,“廣告天下!”腕間翻轉,挾隱隱風雷之勢。

秦川對着這四個字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他撥通了宇陽的電話。

而後,秦川押上自己全部的身家加盟龍騰廣告公司,秦川當時想,這應該是他有生以來賭得最大的一筆,但是他沒有想到,這亦是最驚險的一筆。

秦川仍記得,在龍騰廣告公司成立後的半個月,辦公室裡突然出現了一個不速之客,他在宇陽的辦公室裡坐了很久,在最後出門的時候,秦川看見那人臉上滿是不悅之色,他對宇陽說:“宇陽,看在我們從小一起玩到大的分上,我最後給你個忠告……”

未等他說出,宇陽的眉梢一挑脣角一彎,“敬謝不敏。”他的聲音不大,每個字的音調起伏卻有一種盪開天地的傲然,那近似完美的身影中透出森冷色的高貴!那人的面色一時間難看到了極點,再沒有說一句話就匆匆離開。

隨着那人的離開,龍騰廣告公司像是打開了一座魔咒之門。

從市政處競投下來的戶外廣告牌,竟然有若干原因需要拆除,市政另外償還給龍騰廣告公司的戶外廣告,位置卻是在郊區,人煙稀少……

投資報紙,報社突然上提價格,那價格簡直是聞所未聞,說出來秦川都覺得有辱專業。

臨門一腳要簽約的客戶,突然決定公開招標……

簽約完成了廣告的客戶,突然付不出款來,用一大堆的貨物來抵……

……

天翻地覆的亂,那日子過得就像是在兩萬公尺的高空上跳蹦極。

而宇陽依舊保持着一貫的鋒銳和馳騁的沉着。秦川每每看見他凝定的眼眸,就覺得自己還能堅持,他恢復冷靜,繼續把神經變成鋼鐵般的強硬,憑着在業界多年的豐富經驗,一次次解除危機。

然而秦川感覺——他真的會死於腦漿迸裂了!

正值生死存亡之際,宇陽以抽成的廣告收費方式拿下了寶新集團益智文具的廣告代理!他聯合紅十字會將十萬支鉛筆捐助到最貧困的山區,他親自制作公益廣告,廣告詞是:“從黑暗到光明!”

一時間,這個從一團黑色的光暈延伸到光明的廣告,打動了無數人的心,二十多家媒體刊載或播放此廣告,盛讚它的創意,支持此等善舉。知識改變着人的命運,貧困山區的兒童更渴求這種知識的力量,每個人,都應伸出援助之手。

龍騰廣告公司一戰成名。寶新集團把旗下所有分公司的廣告全部交予龍騰廣告代理,同年,這一廣告獲得了年度最佳創意獎,隨後,龍騰公司簽下了明華集團、海外樂天集團的廣告代理權。

頒獎典禮後,秦川拉着宇陽前往“南丹”慶祝。

“宇陽,”秦川朝他舉杯,“首先慶祝我們龍騰公司獲獎。”

宇陽擡手舉杯,嘴角上揚了一下,彷彿微笑,又彷彿沒有。杯中的蒙羅絲紅酒在他眉宇間蘊成一線晨曦的星光,更加成爲了衆人矚目的焦點。

不少女人有意無意地靠攏過來,宇陽戴着深茶色的墨鏡,靠坐在竹椅上,完全無視周遭的一切。

秦川笑,作爲男人他覺得宇陽太過傲慢,他身上流露出的優越和自信,無時無刻不給身邊的人以壓迫感,然而這在大多數女人的眼裡,卻形成了一種更難以言說的魅力,女人的品味……實在是不可思議。

秦川舉起第二杯酒,“再來祝我們龍騰公司能撐過危機。”這二杯酒頗爲凝重,簽約客戶纔是萬里長征的第一步,如果繼續在媒體上被打壓,那麼客戶優勢也必將在以後的日子裡流失掉。

宇陽輕轉杯子,“秦川,回去後聯繫中濟律師事務所,針對市政違約一事我們龍騰廣告公司將追究其相關的法律責任。”他輕輕勾起的薄脣,有種長劍出鞘的銳芒。

秦川倒抽了一口冷氣,宇陽的這一殺招,是硬生生地要在嚴實的腹地中劈出一塊活地來!

“宇陽,和市政打官司,這太……冒險了吧。”秦川動容,他並不是擔心這個官司的結果,因爲這個結果誰都能預見,市政招標走的是市場經濟,中途違約就是違背了經濟合同,違約方如果沒有和被違約方達成私下協議,那麼法律將是最終的槓桿,市政必輸無疑!

然而,打完官司之後呢……贏官司之後呢……得到賠償之後呢……龍騰公司還要不要在F市繼續立足?這……太得不償失!

宇陽微笑,秦川看見了他微笑後面更深沉的東西。“秦川,你知道經濟行爲和政治的最大區別在哪嗎?舉個最簡單的例子,這就像我們去吃飯,無論我們與店主爲買單的價格如何爭吵,這都屬於經濟行爲。

“但是如果我們不是去吃飯,而是我們看這個店主不順眼,從而想找人不讓他開店,那,這就不再是經濟行爲而是政治。

“我們龍騰公司有義務讓市政學會這一課,要走市場經濟,那就得遵守經濟行爲下的準則。”

宇陽斂去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俊朗高貴的臉龐上堅韌的線條和犀利穿透的目光,“秦川,我相信一個時代正在落幕,看重權脈關係的第一代企業家必然淡出舞臺,走上前臺的將是那些專注客戶和創新行業的新一代企業家。”

秦川幾乎要擡手遮擋一下宇陽那四射的光芒,唯此,才能看清光芒下的宇陽,王道大氣,揮斥方遒,輪廓間透出的是隻屬於王者的崢嶸,他就那樣靜靜地坐着,風起雲涌流幻在他的眼中。

他開口:“宇陽,你是公司決策人,你的決定就是我的決定。”這句話出口,連他也驚詫於自己語氣的平淡。

這已經不是搏龍騰公司的存亡了,這搏的是他和宇陽在F市的前途!

申告遞交法院,秦川靜待着,他幾乎能聽到自己大腦激盪的吱嘎聲。

這一搏,即使是在幾年後的今天回想,秦川也依然覺得冷汗淋漓。

一週後,市政很平和地送來了和解協議,龍騰公司可繼續經營競投下來的戶外廣告牌……

秦川拿着這份和解書站了半晌,他不驚詫於這個結果,他只驚詫於這個結果來得如此輕易。他拿到這份文書到了宇陽辦公室,宇陽很平靜地在和解書上簽名,回傳市政。

“宇陽,你似乎料定了市政不會和我們打官司?”秦川忍不住詢問。

宇陽卓然挺拔,姿態猶如傲立在懸崖峭壁之上的鷹,“市政怎麼可能去應一場必輸的官司,既不會應自然就只能和,它沒有選擇。這個結果毫無懸念。

“再者,市政再大大不過國策,市場經濟是國之根本。市場經濟的出發點是經濟,權術的出發點是人的服從,經濟的本質是規律,權術的本質是謀略,權術服務於規律,這纔是政治經濟下的底線。”

“宇陽,你究竟是誰?”只有超出於千萬人之上的人,纔會有這般深沉謀遠的見識和傲視天下的氣度吧?

問完,秦川用拳頭敲了一下自己的額頭,“這個問題不重要,重要的是成功的結果只有一個。”他笑着說。

“這不是成功,這只是一個非理想時代實現理想的過程。”宇陽淡淡的聲音。秦川朝他望去,他那張英俊的臉側過,逆着的陽光,淺淺地隱沒在暗光中,散發出幾分悵然和嚮往。

門扉上傳來幾聲輕叩,秦川回頭,一個戴着一副細邊眼鏡,風度翩翩的中年男子,微笑着站在門邊,秦川驚覺於自己對他的眼熟。

“小陽,這麼小的池塘怎麼承得住你翻起的浪,你學的國際政治經濟學就來應對這樣的……小廣告公司?”中年男子搖搖頭,眼中閃現出縱容的無奈。

宇陽的笑意凝滯了一瞬,而後舒展地坐在沙發上,淺笑凝眸,風神入目,“我樂意!”語氣縱橫恣意,活脫脫的那種氣死人不賠命的任性囂張。

中年男子舉起手,“好,好,好,你樂意就成。家裡全體向你投降,姐夫我送白旗來了。小陽,下個月是爺爺的生日,你不會連爺爺的生日也不去參加吧?”

宇陽冷笑,倨傲的眼神斜睨他,傲慢又鋒利,“騙我回去再死扣我證件不讓我回來?再上下勾結玩腐敗影響市場經濟?你們還想幹嗎,你們玩不膩我還沒時間奉陪呢!”

“小陽。”他陪着笑臉,“爺爺真想你了,你是沒看着,爺爺的話是一天比一天的少……”

宇陽從桌子裡抽出幾張相片,扔給中年男子,“拿回去給爺爺緬懷。”

他姐夫拿着照片,一臉的哭笑不得。

秦川悄悄地從房間裡退出,他有些想笑,他從未見過宇陽的這一面,飛揚跋扈,簡直就是——小霸王周通。

“小陽,”中年男子嘆口氣,“你這話讓我轉回去給爺爺,是要氣死他老人家呢,還是要他親自來請你回去啊?小陽,這次絕對不會再有什麼手段了,爸都鬆口了,他說,你大了,想幹什麼自己掂量吧,他不攔你了。

“小陽,你是不是在這裡有了喜歡的人?媽也說了,只要是你喜歡的,身家清白,她絕無二話,你只管往家領!”

“咣!”不知道是哪句話犯着那小霸王的逆鱗了,他一腳把辦公室的門踢關了,把他姐夫擋在了門外。

第二天,秦川從家裡一出來,就見一輛車子靜靜地候在家門口,車門打開,緩緩露出宇陽姐夫的面容,“秦川,上車,我送你去辦公室。”他面上帶着紳士般溫雅的笑容,卻在不經意間蘊含着某種不可逆的權威感。

在沒有任何理由拒絕的情況下,秦川笑了笑上車。

“我叫權繼業,宇陽的大姐夫,昨天我們見過。”

“是,很高興再次見到您。”秦川簡單得體地迴應。臉上保持着適宜的微笑,卻不主動打開話題,宇陽和他姐夫那局面可微妙得很啊,他心底浮出淡淡的笑意,以宇陽的那種性格,要想與之和解恐怕不是件輕鬆容易的事情。

秦川不想涉足家庭事務,當然更不想做炮灰。

權繼業再次打開話題,語氣中有一種刻意的隨和,“秦川,我看過你那本《中國的CEO》,裡面有些言論不乏新意。”

“那是隨筆,沒想到還有出版社會發表,見笑了。”

“哪裡,你書裡有句‘無人理睬時堅定執著,萬人豔羨時心如止水’。我很喜歡,能有這種境界不容易啊。”

秦川只覺一股壓力從肺腑間壓迫下來。

緊接着音符再次從權繼業的口中飄出,“我聽說,秦川你是隨爺爺長大的?”

“是。”秦川的回答越發謹慎。

“老人家真不容易,能夠帶大你而且還把你教得這麼好,肯定費了不少心血。”

秦川不認爲面前的這個人真懂得“不容易”這三個字,像那個時候,他的爺爺半夜裡起來找涼水喝,肚子裡沒有一點油星沫子那是睡不着覺的,而家裡那唯有的一點油星沫子全在他小小的肚子裡。

話題繞到這裡,秦川自然知道權繼業在想啥,但是他既是打定了主意不涉足,當然是高低不接,他應道:“教養孩子成才的老人家們都不容易。”

一句一句的對答,話題平和而普通,秦川從容而對,言辭謹雅,權繼業風度無瑕,禮貌得無懈可擊。

車停在了公司門口,秦川如釋重負,面上卻絲毫不顯,他禮貌地對權繼業道謝後,準備下車。

權繼業也不阻攔,謙和地和他道別:“再見,很高興認識你,秦川。”他又溫和地笑了笑,“秦川,你爺爺想你的時候是不是站在田埂上望?宇陽,他爺爺想他的時候,是坐在他的房間裡,一宿一宿地不睡覺。”

秦川必須眯起雙眼才能止住胸口瞬間的抽動,他擡起頭來,語音一揚,很隨意地道:“據說樑安億大師現今在臺,他的簽證好像很難辦。”

權繼業的目光緊緊鎖住秦川,眼睛裡閃過一抹奇異的神采,他緩緩地笑了,這是秦川一路以來,看他笑得最真誠的一次,他深看了秦川一眼,秦川臉上微波無痕。

他其實也不知道這個大師對宇陽有什麼意義,但是他深刻地記得,宇陽在看到樑安億收山的報道時那張臉上一閃而逝的毫無防備的寂寞,以及他眉宇間流淌的溫柔……

其後,宇陽不知道通過何種途徑竟然說服了收山的樑大師承接下了龍騰公司的裝修,只是簽證至今沒有辦下來。

“秦川。”權繼業把他的電話號碼放到了秦川的手心,“我想我家人都會歡迎你的。”

回到辦公室,秦川坐在椅子上沉吟了片刻,然後,他打開電腦,輸進了一個名字。

十分鐘後,秦川定格在電腦前,權繼業地位之顯赫遠超出他的預料。更令秦川震驚的是,權繼業竟是大名鼎鼎的宇泰清的女婿,也就是說宇陽居然是……宇清泰的兒子!宇陽的母親是谷桁,爺爺是宇正延,三個姐姐姐夫……

秦川狠勁地一抹臉,活生生的龍吐珠啊!!!

1月龍騰取回了戶外廣告的經營權,挺過了危機的龍騰,踏上了王者的征途。

當然,許多人並不知道這樣一個多年前的細節,或許這樣的細節在成功的面前是如此輕微,以至於它理所當然地被遺忘。

如果說在宇陽寫下“廣告天下”四個字時,秦川看到的是他睥睨天下的氣魄和自信;在廣告公司飽受打壓的低谷時期,秦川體會到的是他寵辱不驚的運籌帷幄;在和市政短兵相接中,秦川感受到了一種王者大氣。那麼在之後與衆家廣告公司攻守對陣,戰局紛飛中,秦川則領略到了宇陽——他那種敏銳得近乎可怕的大局觀,在棄與取之間的狠與絕!

宇陽以一種厚重而悠然的精確佈局,一點點地逆轉局勢,用己之所長,待敵之可勝,他不爭奪一池一地的得失,無論對手如何地攻城略地,短期之間的利潤如何誘人,他始終不緊不慢地堅持着他的步履,從對手絕大優勢的盤面中,摳出他們最細微的失誤,就那麼冷冽地無動於衷地把一個個對手的優勢吞噬。

龍騰的版圖在一步步地延伸,它拓深觸角越伸越遠。

在宇陽擴展版圖的鎖鏈中,不乏有算中他下一步的人,可,那又如何,依舊無法阻礙他的任何一步,因爲他的佈局他的路數,就像是棋局中的正手。

正手,所以無懈可擊,所以你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兵臨城下,所以你不會具有他所持定的冷靜,所以待你反應過來時,你就已中了他的凌空一擊,再難逃被吞併的結局。

於是有了一戰挑三國的案例。

有了四角圍攻龍騰,廣告橫向飛渡。

一局一局裡,秦川看到的是宇陽手中的絲網密佈,觸角交錯延伸,有如天羅地網。

長城,華夏,盛世,創開,信邦,新數,四浩……有實力的,無實力的,都不復再見!宇陽向上而行,遊走之中,揮灑自如,他越走越遠,越走越高,短短不到一年,他站立於頂峰!

商界裡,龍騰簽約已不是新聞,龍騰籤不了約纔是頭條。

經濟論壇的封面上,他斜飛的劍眉,一身閒暇的裝束卻透出了最純粹的貴雅和耀眼,他睥睨的身影傲立,黑髮被風吹得有些許的凌亂,他——窒息着每個觀者的靈魂。

廣告天下!然而,天下中尚有一方闊土,龍騰從不涉足,那就是——影視廣告。

在F市裡關於宇陽和龍騰公司的未來,總是引人產生無限的遐想,但是宇陽就像是一顆近在咫尺的鑽石,波動着隱隱的光華,卻諱莫如深地讓人看不到光華後的任何一點內容,他的身後總有一地的猜疑。

宇陽——才華橫溢,身份尊貴卻又特立獨行的神秘新銳。

而神秘,往往增添出更莫測的吸引力!

每天各種宴會的邀請函如雪片般飛向宇陽。

然而,在這些光環的神話裡,外界所看到的一個完美的近乎於神祗的年輕男子的影像中,秦川卻覺得宇陽像一個越來越寒冷的黑洞。

他好像是在需求和渴望着什麼,以至於他的內心再不完整,他生命中有着至重的缺失,某個人?某件事?

秦川每每想到此卻又覺得不可能。

宇陽,他擁有着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東西,再難以企望的人和事,於他來說都是唾手可得。這個世間還有什麼是他所沒有的,還有什麼可能是他想要卻得不到的?秦川無法想像,是的,這種想法本身就太不可思議!

然而,卻有跡可循。

例如龍騰的一項鐵則。

龍騰的員工用“可怕的智慧”來形容這個只能仰視的宇總。朋友義氣、感情用事,從來都不可能發生在他身上,但要說服他卻並不難,一條途徑——講道理!只要你能闡述出你的道理,且在公司的角度上有利,那麼他會接受,並放手讓你去做。

但是,只有一項,秦川沒能說服他,這項是龍騰裡的鐵則,在龍騰裡絕不能犯,犯了誰來說情都沒有用,無論你立下多少汗馬功勞,無論你的理由多麼的充分,都一樣,開除!毫無餘地!

這項鐵則是——-龍騰不容許遲到。

這是一項乖張得不近人情的鐵則,秦川特爲此去找過宇陽,宇陽靜默了許久,纔回答道:“人生中你也許以爲只是遲到一瞬間的時候,其結果卻是錯過了一輩子。”他說這話時,慣常的優雅消失了,某種深沉的苦澀一絲一縷地扯開他的眼角。秦川一愣,彈菸灰的食指微微凝滯,此後他再沒有質疑過這項鐵則。

例如宇陽的私生活。

秦川自問自己沒有任何資格去質疑宇陽私生活的選擇,但是實在是宇陽太過異數,令他不知不覺地開始審視起來。

像宇陽這樣一個才華橫溢、年少有爲而且家世如此彰顯的年輕男子,身邊又是美女如雲,他太有放縱的資本!他的私生活理應是多姿多彩的。就算不說濫交吧,身邊至少也該有兩三個不以結婚爲前提的女性密友。

但是從秦川認識宇陽以來,他的身邊除了一個遠遠沾不到女朋友邊的高敏,根本沒有任何緋聞,他的生活嚴謹得讓秦川都自嘆弗如。

一個優秀男士會有這種狀態,通常只有兩個結論,一,宇陽他有一份刻骨銘心的情感;二,他是同性戀。

顯然不是第二,那第一呢?答案是不是就在那個始終保留卻又終年鎖着的辦公室裡?

當然,無論秦川怎麼揣測,這都只限於他的腦部活動,他從未想過去證實或者說能夠得到證實,但,意外總是在你以爲最不可能的時候出現……

那是一個慈善募捐晚宴,宇陽向來不輕易參加各種名目下的宴會,一般都由秦川出席。但是這次宴會頗有不同,它是直接由紅十字總會主辦,宇陽自然得給幾分面子。

和以往一樣,一踏進會場的宇陽就受到了衆人的矚目,那些傾慕和貪婪的目光,緊緊追隨着他,像沾在他身上似的。

銀藍色的西裝,淺灰色長褲襯得修長的身形無比優雅的宇陽,一如既往地散發出冷傲而淡漠的氣息,他無動於衷地站着,這種強烈的存在感和迫人的氣勢不僅僅來自於他完美的皮相,更多的是他從骨子裡透出來的某種東西。

秦川擔任着一貫自如的活躍者的角色,他在宴會中和各界人士相談契合,營造出其樂融融的熱鬧景象。

“秦總,我在都司買了塊地,正準備興建大型商城,你看看,下週什麼時候能去我那兒,替我參謀一下?”陳遠,成南地產的老總溫和地發出邀請。

“陳總相邀着實難得,參謀嘛不敢當,大家一起討論討論還可以,下週三陳總看如何?”話正說着,秦川的眼睛突然聚焦,他看見宇陽倏然立起身來,那一向淡漠矜傲的身影彷彿被風帆激開一道水紋,面容瞬間流光溢彩,竟有說不出的風流倜儻。那雙歷來犀利的眼神,漸漸變化,閃現出不可思議的光澤。

秦川下意識地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熙熙攘攘的宴會中,看不清人,只看見一抹背影,漆密烏亮的頭髮束着,從背影看很挺秀。

宇陽的長指勾住水晶杯一飲而盡,他的身影中有些對他而言太過旖旎的東西掙脫出來,他放下杯子,動作中有一種溫柔情致,他優雅起步……

秦川凝目而望,奇蹟……

宇陽穿過繁雜人羣,向她一步步走去,秦川用力睜大雙眼,呼吸都在不經意間變得細微。

那個女人伸出手將垂落的頭髮捋到耳邊,燈光一耀,她無名指上閃着晦暗的銀色光澤。

婚戒?!

秦川下意識地上前兩步,卻不知道該做什麼。太過強烈的震撼讓他一時間大腦空白,露出少有的震驚表情。

與此同時,宇陽僵立,片刻,慢慢轉身,一步一步走到了鋼琴前,他優雅修長的手指按在琴鍵上,音樂聲驟然響起,濺落在宴會的每個角落,如火一般炙熱,又似冰一樣寒冷,悸痛凌空撲來。旋律重複地縈繞進人的耳底,激起一個很遠的映像,像夢境,像靈魂傷感的顫音,音樂脈脈流淌……衆聲皆寂,燈光在他的身上幻化,它們掠過他的側臉他的喉結他修長的手指,他目光壓得極低,琴臺上的煙已半成灰。

宴會結束後,宇陽頎長的身影佇立於湖邊。湖泊上碎滿了一傾銀屑。

秦川遠遠地、靜靜地注視着,人生之中最深刻的痛苦與惆悵,原本就不是言語能分擔的。

碎星靜靜地閃着,湖面傳來空渺的聲音,風混雜着絲絲縷縷的夜霧水氣,稀薄地在他那銀藍色的衣間淡開,他的視線散落在遠處蒼茫的天空,面孔隱藏在陰影裡。他靜靜地站着,聲音輕輕的,沉沉的,幾乎在風中散去,可秦川還是聽清楚了:“7年,2555天,原來……我並未真的成佛……”

這種蒼茫感讓秦川覺得沉重甚至沉痛。

這就像是一個人身體裡被硬生生地抽離的那一部分忽然甦醒,思念帶着鋒利的刀刃,在缺口裡一寸寸地切割。月華在他身上靜靜地流淌,像是一座空寂的雕像。

那夜宇陽在湖邊站立通宵。天明時,他邁着僵硬的步伐離去,露珠沾溼了他的髮梢,他的身影在沉沉霧色中漸行漸遠,秦川看見——在他的面前一圈一圈燃落成燼的灰滓,堆積成了一個晦暗的圖案。

一心而動,萬劫而生。

就在這個冷冰冰的夜晚之後,龍騰公司的戰略有了一種微妙的變數。龍騰開始進軍影視。

秦川被指派前往北京簽訂《花開花落》的版權合同,宇陽當時說話的語氣平常,但是秦川卻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宇陽那微微上翹的嘴脣像是一把弓,表情裡彷彿透着暗青色,竟似有種下定了決心的決絕,令秦川心裡不由自主地寒戰。

秦川和九州影視公司的簽約非常順利,雙方從開始談話到雙方律師把合約完成簽訂只花了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然而隨之而來的竟是《花開花落》被旭升廣告公司盜版播出,九州影視的殷董打電話來詢問處理意見,言語中多有爲對方斡旋之意,秦川向宇陽請示,宇陽問清楚旭升廣告公司誰在負責交涉此事後,將手中吸了一半的煙滅在菸灰缸裡,冷冷地回答說:“不接受旭升公司任何條件下的和解。”

這就等於說,此事再無半點回旋的餘地,將會直接訴諸於法律!秦川向九州影視公司清楚地表達了龍騰的態度,但是接下來宇陽卻遲遲沒有進一步的動作,這種姿態,很像一隻狩獵的豹子,潛伏,靜待,只爲某一瞬間的到來。

幾天後秦川在市政參加一個招標會時遇見了李海洋——本市□□的公子,他一見秦川就忙走了過來,託他轉告宇陽,王浩——宇陽大學時的同學海外歸來,籌備了一個小型的同學會,特邀宇陽參加。

秦川看着這號稱“人精”的李海洋,微微一笑,“海洋,這一個電話的事還需要我轉告嗎,說事!別給我下套,這樣坑朋友可不地道。”

李海洋一樂,“秦川,你這話說過了啊。”秦川笑吟吟地盯他,也不答話。

李海洋被他看得沒了底氣,“好,說事,這不是你們那兒出了樁侵權事件嗎,那家廣告公司我認識,丁立偉——我們大學時同學,和我發小王浩是鐵哥們兒,現在他求到我這來了,這面子我不好駁。”

秦川溫和地答道:“海洋,這事不用轉達,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宇陽不會去,他表過態了,此事不容協商。”

李海洋的雙眼狡黠而明亮,語調一派隨意:“你試試照我的原話轉告,宇陽如果不來我也算對朋友有個交代了。”

秦川奇了,李海洋向來不會做無謂的事,更不會去觸犯宇陽的底線。“好,你說。”他爲數不多的好奇心被海洋勾了起來。

“告訴宇陽,同學聚會的確是有爲丁立偉的公司說情的成分,但是大家同學一場,丁立偉的女朋友樊玲也是大學裡的同學,這生意場上碰上倆同學也是緣分不是,生意歸生意,見下樊玲和丁立偉這倆老同學也不影響大局,至於他該怎麼處理還憑他自己的意思。”

李海洋的話在秦川腦海裡過了三圈,也沒掂量出什麼深意來,回到公司秦川敲開了宇陽的辦公室。

宇陽正在埋頭審看季度報表,他微擡了下頭示意秦川有什麼話就說,秦川原話轉達,宇陽的身子靠向椅背,手中的鋼筆在指尖上翻來覆去地旋轉,他簡單地點了點頭,深沉中帶有一絲意味不明的柔和。

秦川走出了宇陽的辦公室,雖然他沒給出正面答覆,但是在這席話中,秦川感覺到了微妙的變數。

雖然有了變數的預感,但是事情之後的發展還是讓秦川感到了意外。

宇陽不僅參加了聚會,還把聚會地點改到了“浮華世界”,那裡是本市最頂級的娛樂場所,向來只有招待重要人士的時候纔會請到那裡。而在“浮華世界”裡有一間常年替宇陽留着的VIP房,那是宇陽休息放鬆的地方,輕易不讓人進入。

那天穿着天藍色休閒服飾的宇陽,那種純粹而明亮的藍璀璨得溫柔而瀟灑,他的姿態隆重爾雅,彷彿在動用着一切來展現他王子般的風采。這樣眩惑人心的宇陽,看得熟悉到以爲自己早已免疫了的秦川都倒吸了一口氣。

第二天秦川忙了一個上午,直到索律師到他辦公室來找宇陽時,他才知道宇陽竟沒有來公司,秦川撥打他的電話,關機,他掛上電話撥打李海洋的電話。

“喝醉了?”李海洋從電話那邊傳過來的話讓秦川難以置信,宇陽自信倨傲下有着強悍的自控力,喝醉?秦川從沒見過。他不禁調侃了句,“賓主盡歡成這樣,可惜我錯過了。”

電話那邊沒有應和這句調侃,李海洋的聲音隱隱傳來,“有些事……我想得太簡單……”他頓住了,“秦川,我這邊還有點事,我掛了。”

電話裡瞬間傳過來的嘟嘟聲,讓秦川一下子沒回過神來,這半截子話是什麼意思?

“秦副總,宇總今天還來辦公室嗎?”索律師的詢問拉回了秦川的神思。

他放下電話,“索律師,宇總今天可能來不了,你的事情很急嗎?”

“我也不知道急不急,就是宇總前幾天讓我草擬了一份合作的協議,昨天通知我今早送過來,你看,要不然你幫我轉交,等宇總看過後有什麼修改的地方再和我聯繫。”

秦川從索律師手上接過協議,他陡然一驚——《龍騰廣告公司?旭升廣告公司合作協議》。

主要內容爲,龍騰廣告公司以《花開花落》的版權入股旭升廣告公司,再注資旭升廣告公司五百萬,以換取旭升廣告公司49%的股份,獲得一個董事會的投票權席位。以如此大的代價入股旭升廣告,竟然不控股?秦川滿懷疑惑地繼續往下看。

旭升廣告需從公司的兩位老總中抽調出一人前往華南地區的南海城市,協助龍騰廣告在那裡的分公司開拓影視業務,抽調出來的人選須在合作協議達成的三日內前往南海就職。

也就是說龍騰和旭升合作的真正目的其實在於,龍騰公司要藉助旭升廣告公司的人力資源,打開華南地區影視廣告的局面!

龍騰在華南地區有分公司嗎?秦川覺得自己的腦子已是一團漿糊,他低頭看向協議擬定的時間,18號!

秦川站起身來,在辦公室裡走了幾步,他停了下來,又坐回辦公椅中,點上根菸抽上。

18號,這是在侵權事件剛剛發生的時候,這就意味着,宇陽其實一早就準備好了要和旭升公司合作,那麼那些姿態,那些不容商量的言語……不過都是商業手段,其目的是對旭升起到威懾的作用,動搖他們的心理防線,從而使宇陽能夠得到他自己想要的結果。

商場上,誰手裡的籌碼更多,心理更強勢,誰就會是勝者。

而宇陽在這樁事情上竟縝密謹慎到連自己都一併瞞過……

淡青色的煙霧冉冉籠起,罩住了秦川若有所思的臉。

就在秦川認爲宇陽不會來辦公室的時候,下午四點宇陽出現了。他的臉色蒼白,眼神在黑眼圈下顯得有些黯淡,他用手撐着額角,眉間有着指壓的紅痕。

秦川將合作協議交予他,宇陽的眼睛倏地收緊,像是協議裡伸出了一根尖銳的刺扎進了他的眼眶,他疲憊地靠向椅背,眸如深淵,黑色的頭髮在背後形成暗色的陰影。

“這份協議已經不用了。”宇陽的聲音低沉散漫,“旭升公司將按《花開花落》所購費用的三倍賠償龍騰。”

秦川一愣,聲線控制不住地上揚,“這豈非天價?旭升公司能賠得出嗎?何況合作所獲得的價值遠遠要大於賠償金的意義!”

宇陽微微闔了一下眼睛,俊美深刻的輪廓中浮現出幾乎類似深沉的痛楚,“秦川,你試過在潛意識裡爲某些人、事提升價值,或美化或醜化,但是事實上,只有真正的接觸才能給出最真實正確的評估嗎?”

秦川有點茫然,但他仍順着宇陽的話意回答:“沒有,而你的正確評估是什麼?”

“任何意識裡提升的價值,不及其本身的萬分之一。”宇陽嘴角浮現流採般的笑容,眼中卻分明有一絲苦意裂開眼角,秦川只看得心口一窒。

宇陽立直了身子,臉上雖然還殘存着一分疲憊三分黯淡,卻恢復了一貫強勢的魄力。

“秦川,你認爲廣告公司能到的最遠處是哪裡?”

“嗯?”宇陽這種跳躍性的思維讓秦川有些措手不及,但他還是想了想道,“代理國際知名廣告,跨入國際代理公司的行列。”

宇陽搖搖頭,“你說的是業務,而不是廣告公司的未來規劃。秦川,你前往華南、華北、華中地區走走,收集下全國各地的戶外廣告牌的情況,然後給我一個詳細的報告,另外這份報告還包括哪部分戶外廣告牌將會成爲未來市場中佔有率最高最有價值的戶外媒體的評估。”

秦川挑了挑眉,他並不能完全領會宇陽的用意,但是在宇陽的身邊,他的任務就是在他給予出的方向裡開疆闢土。

他也許永遠也成不了宇陽這樣的“帥”,但是他這樣的“將”能夠帶領他的部下將宇陽的意圖實施到極致。

秦川退出宇陽辦公室時索律師正走進來,秦川忽然想起宇陽說過的那段話,“這就像我們去吃飯,無論我們與店主爲買單的價格如何爭吵,這都屬於經濟行爲。但是如果我們不是去吃飯,而是我們看這個店主不順眼,從而想找人不讓他開店,那,這就不再是經濟行爲而是政治。”

宇陽你這是爲買單價格起爭執呢,還是看這個店主不順眼呢?

隔了兩天,秦川直航潞洲,接下來便在各個城市奔走,由於宇陽佈下的這個課題涵括太廣,看似簡單實則複雜,秦川根本無暇□□,很多事也都拋諸腦後,直到數據收集完畢,資料做好清理,秦川才從這四處奔波的苦日子中解脫出來,折返F市。

一下飛機,接機的小原就迎了上來,小原邊接過秦川的行李邊說:“秦副總,本來宇總也要來接機的,但是臨時看到一篇報道,就趕去省電視臺了。”

“什麼報道?在哪登載的?”秦川感覺自己真的離開公司太久了。

“在《精仕》雜誌上登的,是採訪旭升公司老總的。”

“小原,你等我一下。”秦川走到一旁的報刊亭裡買了本《精仕》。他翻到“與我路上同行者”的專題訪談,整個版面大篇幅的描述預測簡直如同一篇武俠小說般波瀾迭起,如果要就“最富有煽動力和想像力的雜誌”評一個獎的話,這本雜誌無疑是當仁不讓。

秦川合上雜誌,“小原,先去省電視臺。”

車子一個拐彎,向電視臺駛去。

秦川走進電視臺大廳的時候,大廳裡的6臺電視都正在播放宇陽的訪談。

“只有一個王者,才能如此從容地轉身。”他挺拔的身軀在屏幕上靜靜定格,整個聲音是那樣的溫柔而遼遠。

秦川把手抄進了口袋,背脊靠上牆壁,他立在原地,看完了整個訪談。

“秦川!”耳朵裡傳來一喝,屏幕上的宇陽不知何時立在了眼前,迎着光線,依舊是刻進骨裡的優雅,他輕輕揚眉,眼眸處透着無聲無息的跋扈犀利。

“宇陽……”秦川看着他的臉,那張原本俊朗英挺的臉龐像是被刀斧削過了一遍,秦川忽而感到話語難以爲繼。

宇陽的電話在此時響起,他對秦川做了個稍等的手勢,接聽電話。

“什麼?你說誰打來電話?”宇陽的聲音突然拔高,雙眸光華浩然如涌,“好,我知道了。”宇陽收線。笑容在那英俊面龐上瀰漫開來,亮得如同晨曦的天空,他的聲音喜不自勝,“秦川,旭升廣告公司打來電話,她希望能播出我們的廣告片。”他低頭去撥電話,就連那撥打電話的動作都滿溢出歡喜。

“我是龍騰廣告的宇陽,我找你們樊總。”他等待着,手輕握成拳。秦川幾乎可以聽到那不規則的心跳聲作爲背景音樂。

“樊玲……”宇陽走開了幾步,空氣隨着這緩緩的弧度化開來……

陽光很溫暖,對面幾步之外的男人被陽光勾勒出一圈淡淡光暈,顯出他特有的風華矜貴,而此時這高傲的男子,言語之間卻都是眉眸含笑。

秦川注視着,一剎那,時空回溯,場景忽地重疊,立於湖邊的頎長身影,菸灰缸裡半截被掐滅的煙,旭升公司需抽調出一人前往華南地區,樊玲也是大學裡的同學……秦川背脊微涼。

回到公司的秦川有一堆事情要處理,因爲忙碌的關係,秦川和宇陽之間暫時除了公事沒有談論到其他。

這天中午午餐的時候,秦川在藤原餐廳向宇陽彙報百代集團代理談判的情況,並敲定下午去見百代總裁的時間,宇陽側頭聽着,一臉的從容淡定,但是秦川一看便知他心不在焉。

只一會兒,宇陽就放下了筷子,拿起餐巾按了按嘴角根本不存在的油漬, “我們一起去旭升廣告公司吧。”驕矜犀利的眼神突然就變得有些旖旎炫目,“我準備讓旭升廣告公司爲我們製作一條廣告片。”

秦川黑瞳一動,擱下湯勺,“好啊。”他微笑着應道。

“你好,我找樊總。”宇陽走進旭升廣告公司,他臉上若有若無的瀟灑微笑,頓時讓旭升廣告公司開了鍋,秦川簡直可以清晰地聽見女職員們緊張的呼吸激狂的心跳和男同事們低低的吸氣聲。

“您……您……等……等” 雜沓的腳步聲,“您……喝點……什麼?咖啡、茶、飲料、礦泉水……”

“茶水。”秦川忙答了一句,他真怕他再不答,這位女職員會一口氣喘不上來。

“呃……”一個職員晃過去一個又晃過來,“請坐,你們先坐這裡……一下。”辦公室裡已是完全的紛亂無序。

宇陽身處這雜亂的環境中,尊貴如常,他的視線在旭升廣告公司裡安靜地巡視。忽而他散漫的眼神集中到了一點,並帶着一種無法描述的力量投射出去。

秦川側首,只是一眼,他就看出了眼前這個女人的那種特殊的魅力,她並不高貴美豔,她的長相僅算得上清秀二字,然而她整個人卻帶有一種說不出的明雅,她的鼻樑不算特別高,卻很挺,她的眼睫不長,卻濃而靜地休憩在她的眼下,她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地,閒閒逸逸地,“宇總,你好,不知道你前來,有失遠迎,還請見諒。”

秦川想,即使她站在更高,不,甚至更耀眼的人面前,她也會這樣擡起眼眸,閒逸地微笑吧。

她的靈魂中好似有些特殊的成分,使得她能站在任何一個人的面前都剝除了那人的外在,在天平上對等地平視對方,她整個人散發出的那種明亮,就像原野上的火光,輕易便掠了人的視力。

宇陽和她的目光相遇,他臉上綻開一個眩目的溫暖的微笑,不張揚,不侵略,也沒有他特有的傲氣逼人,就像是湖面上的夜光,令人屏息。他以完美的風度,行雲流水般地迎上兩步,“樊總客氣了,我們是不請自來,樊總不要見怪纔是。”

宇陽的淺笑在嘴角,更漾在眼底,多年來秦川難得見到宇陽這麼好的心情,在多數場合裡,他通常是以掌控局面的心態面對他人,即使外表禮貌而客氣,內心卻也始終是在俯視。哪有現在這樣的笑意暖人。

走進樊玲的辦公室,樊玲吩咐文秘所倒的茶竟是宇陽慣常的口味,秦川禁不住試探,“那樊總肯定也知道我們宇總喜歡什麼顏色嘍?”

樊玲的嘴角一勾,宇陽的眼神一動,兩人表現出的神態竟驚人的默契,完全像是同一類型的人。

“也不是每一樣都會被公佈的。”耳邊傳來樊玲巧妙的回答。

宇陽細碎整齊的牙齒在白瓷杯上相映生輝,他的雙眸漆黑明亮帶着無法言語的風流。

話歸正題,秦川非常冷靜的,猶如對待宇陽的每個商業策劃,他總會把他的意圖貫徹到極致,協助他達到最終的目標。

“樊總,我們總裁親自到旭升公司,是希望貴公司能夠承接我們龍騰公司的廣告宣傳片,我相信樊總已經看到了我們的誠意。”他直切主題。

樊玲垂下眼臉,有瞬間的沉默。

秦川還準備更進一步,宇陽卻插入了話語。

“樊總還需要時間再考慮的話,沒有關係,我等你的答覆,這是龍騰公司的資料,你看後我們再聯繫?”

秦川額角不自覺地跳動,內心一陣驚濤駭浪,這個出身名門的天之驕子,不用微笑就已經傾倒衆生的宇陽,在她的面前,居然是這麼低的姿態——就像是摘下靈魂的驕傲慢慢地俯身,把它放到她的面前。

秦川錯開雙眼,竟有種不能再看的感覺。

樊玲同樣爲之動容,她坦言道:“我相信宇總的誠意,我也知道承接這一廣告片對旭升公司而言是難得的歷練,可是宇總,我不能不提醒你,是不是可以換種方式來合作,這樣對你會比較公平。”

秦川再看樊玲,這個清傲睿智、內斂而直率的女人,他突然有些瞭解宇陽爲之着迷的原因了。

但他卻低估了宇陽“着迷”的程度。

當樊玲站在宇陽辦公室裡,一口說出“洛克雅風格揉合現代唯美主義,樑安億的作品”時,她清秀的臉龐映着青碧的竹簾,彷彿喧囂深處最清朗溢彩的琉璃,秦川一下子穿過時空的橫流,隔着呈現出的一塊塊的碎片,他豁然醒悟,很多的事,包括那一筆千里的“廣告天下”——一切的一切,原都只爲她。

這就如同西洋畫中的焦點透視,其他皆是衍生物,只有焦點纔是所有原始的出發點。

秦川深呼吸了兩下,才把這驚人的秘密消化下來,驚嚇過後,他開始興致勃勃地向樊玲透露:“宇總請樑安億來不僅僅設計了一間辦公室,隔壁那間也是出自樑安億之手。”

“樊總應該是更喜歡隔壁的設計風格了,等會兒宇總過來,樊總不妨提出來,我想宇總是很樂意讓你參觀的。”

秦川就差沒直接明講了,“七年,這個驕傲如斯的男人在心裡暗戀了你七年,讓他有個機會表明心跡好不好,至少他深情可贊!”

宇陽走了進來,他聽到了秦川的話語,這幾乎戳破了本意的話,卻對樊玲毫無觸動,她站在書櫃前環顧,秦川看到宇陽無奈的微笑,他凝視着樊玲,所有的情懷都濃縮在那樣深黑的眸光之中,那深黑裡不知道流動的是怎樣恆久的暗涌。

經過那次面談後,龍騰廣告和旭升公司的合作正式進入了進程,幾日後,旭升廣告公司的工作人員送來了廣告片《時空倒影》。

秦川看完後由衷地說:“除了讚歎之外我實在找不到別的形容詞。”

宇陽按下重播鍵,他懶散卻滿足地靠在靠墊上,他看着廣告片嘴角得意地揚起,“她把我拍得太好了,對嗎?”他的神情微醺竟有一絲孩童的稚氣在裡面,他這模樣哪像風華清貴的宇陽,看起來就和一隻純良乖覺的大型毛絨動物差不多。

“宇陽,”秦川突然有了個新想法,“我覺得這條廣告片稍稍修改一下,也可以作爲紅金腕錶的宣傳片的,相信百代集團會很滿意。”

宇陽眼睛一亮,“何必這麼麻煩,不如我們把百代集團廣告製作的這塊交由樊玲來做,她有這個實力!”

這即意味着龍騰廣告公司拱手把一大塊的利潤分割出來送給了旭升廣告。當然,這一切在那天之後就不足爲奇了,秦川自是沒有異議。

宇陽拿過桌上的電話開始撥打樊玲的號碼,足足一分鐘之後,音樂完結,換成了“您撥打的電話無人接聽,請稍候再撥──”的機械聲。

一個早上,樊玲始終沒有接聽電話,旭升廣告公司那邊也聯繫不上她,宇陽心神不寧,就好像有什麼東西從他的心臟一直燒到他的全身,讓他坐臥不安。

“她可能把手機放家裡了,不會有什麼事的。”秦川寬慰宇陽。

宇陽將手機抵在頭上,用那冰涼壓抑着自己不由自主的慌亂,“她從未這樣過,一點交代都沒有……已經幾個小時了。”

“她朋友……”

“秦川,你撥打市電視臺的電話,看看樊玲是否在柏銘濤的辦公室。”

秦川只一會兒便回到了宇陽的辦公室,他對宇陽說:“柏銘濤沒在辦公室,電視臺的人說他去了省政府開會,可是我打到省政府,那邊的人說,柏臺沒有參加今天的省委會議。”

“滴答。”宇陽手機的短信提示聲打破了屋裡的寂靜,秦川一驚,他都不自覺地有點緊張,他觀察宇陽的表情,他臉上的神情陰晴不定,先是嘴角微展,有種欣慰的味道,然後緊緊蹙眉,最後他“啪”合上電話,擡眼起來,對秦川交代,今天所有找他的電話都直接留言,公司的事務由秦川處理。

聽到門關上的聲音,秦川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氣,他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裡審覈資料。一個半小時裡就看了一頁紙,一聽到腳步聲他就反射性地擡頭,看向玻璃外,後來他都被自己這種神經質弄笑了,索性丟開資料,靠在椅子上聽音樂。人一旦入神時間就會過得很快,等秦川再次睜開眼睛時,已經到了下班的時間,他收好東西到停車場取車。

一到停車場,秦川就看見了宇陽的車子,他走到車旁,玻璃上血色猙獰。秦川的臉色驟然發白,車內那道身影落入秦川的眼底,他的頭垂在方向盤上,擱在膝蓋上的右手沾滿了乾涸的血跡,像個打輸架被拋棄的孩子,脆弱無助。

秦川敲打着車門,宇陽扭頭望向秦川,在四周黯淡的光線下,他的臉色很難看,明顯的灰敗,他的神色有點茫然,目光中透着隱隱的痛。

秦川將宇陽送到了醫院處理傷口,傷口很深,差一點就劃到了神經,秦川站在走廊上等,他從兜裡取出煙,狠狠地吸了一口,他無法理解,到底是什麼樣的刻骨,何等強烈的情感,纔會使這樣一個目下無塵的天之驕子一再不捨不棄腆顏努力,甚至不惜傷害自己,抵死糾纏。

秦川的車開得很慢,一路從中北到華南再到川西小區,在宇陽家門口停下的時候,他才終於低聲開口:“宇陽,其實男人最喜歡一件衣服的時候是在賣場,它掛在衣架上很容易讓人產生一瞬間的驚豔,於是非要擁有不可,可是真的買回家,你會發現它不是釦子有問題,就是線條其實不是那麼契合於你;而就算真買到一件完美契合的,也會因新鮮感不在,而最終棄於衣櫃。

“宇陽,結局無外這樣,又何必非要某一件,還不如重新出發去尋找另外一件‘驚豔’。”

彷彿過了很久,又或許只是幾秒鐘,秦川聽到宇陽的聲音,“我用了七年的時間,我……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車光撒在地上,淺淺的一層,有些黯然無光,拂來的夜風帶來很深的涼意,秦川看着宇陽離去的背影,他裹着厚厚繃帶的右手,削長的身材在車光的照耀和夜風的吹拂中恍然遺世獨立,秦川很快低下頭,手不自覺地開始找煙,不一會兒大團煙霧涌出來,包裹住了他的臉。

時間緩緩地流逝,很多的心事都會漸漸蒙上塵埃,龍騰和旭升的合作終究停滯不前,而雙方的發展卻恰恰相反,他們在各自的領域開創了自己的傳奇。宇陽更是憑着卓越的業績被國際廣告協會評爲年度風雲人物。

冬季的S市,天空裡再沒有夏日裡的明淨,瀰漫在整個城市裡的盡是冷峭迷濛的霧。

秦川和宇陽抵達國際廣告技術展覽會的現場,寬闊的會展中心,霓裳交錯,黃色的巨型吊燈從壁頂上摒射下來,沸騰的人聲讓人的耳畔嗡嗡作響,宇陽保持着應有的禮貌和距離,他的目光在多達數百人的大廳裡掃視了一週,燈光閃爍將他映照得華美不凡。他卻微微皺眉。

林夜跨前數步,站在了宇陽面前,她看着宇陽微笑着說:“宇陽,我們三個月沒見了吧,恭喜你這次又當選爲年度風雲人物,加上這次,我是第三次給你頒獎了,這也算是一種難得的緣分了。”

林夜美麗的眼睛裡是一種惦念,極優雅有禮的惦念,她的口吻裡有着不加掩飾的傾慕和欣賞。

“聽說這次獲得新人創意獎的得主是旭升公司的製作人?”宇陽隨手取過一杯酒。

“是啊,有點傳奇的,據說是才入行不到半年的新人,可見製作這個行業真的要講天賦的……”林夜看到宇陽一反常態地傾耳在聽,禁不住話越講越多。

“旭升廣告公司來了哪些人?”宇陽漫不經心地問。

“蔣峰,秦渝,就這兩個,不過……”林夜神秘地一笑,“我得到最新消息,尚未經過證實的,樊玲好像也會抵達會場。”

宇陽面色陡然間有波紋掠過。

“嗯,不好意思,頒獎典禮馬上開始了,我要去準備一下。宇陽,等會兒結束後,我請你喝杯酒慶祝一下好嗎?”

宇陽微微一笑,禮貌又優雅,聲音清淡:“我不能確定。”

林夜抿了一下脣,帶出一絲堅持,“那我等會兒來找你,再約吧!”她撩起裙襬往後臺走去。宇陽的眼眸已掠向一旁。

這時候門外的光線像一道華麗的光刀,猛然開啓出了一片白光,無數細小的灰塵在那束光線中飛舞,宇陽的瞳孔被光切成了兩半,一半純亮一半純黑。

從門外進來了三個人,其中兩個讓秦川透心一涼,柏銘濤,樊玲。

柏銘濤這個風華內斂、傲居雲端的人物居然出現在這裡……他散步似的隨着樊玲而行,這兩個人走在一起簡直是自成一脈,秦川都不得不承認,這幅畫面和諧完美如同平面海報,令人難以移開雙眼。

聚光燈下,穿着幽藍色中式晚裝的樊玲和蔣峰一起站在了臺上,她自若地應對着主持人的調侃,她幽默地說:“我是上來負責鼓掌叫好來了。”

宇陽脣邊溢出一絲微笑,秦川下意識地去找柏銘濤,他看着樊玲,深沉而流連。

秦川感到了一股冰海的寒流。

這個世界上,總是沒有完美,沒有誰真的可以人見人愛,水晶葡萄再精緻再美麗再甜蜜,可有人就是隻喜歡菠蘿。

樊玲退後一步和走上來的柏銘濤站在一起,她朝他露出微笑,他們之間似是有一種不必開口就能交流的默契,樊玲的笑容在暖光的映照中隱隱流落出寶光的色澤。

秦川看見宇陽眼中簇簇躥動的火苗,他強自壓抑着,最終將眼光暗了暗,熄了那焰氣。

“有請年度風雲人物——宇陽,龍騰廣告公司的宇總裁上臺領獎。”林夜的聲音打亂了秦川審視的目光。

宇陽擡步向獎臺走去,左右旁人俱是欣賞、傾慕、豔羨、嫉妒的目光,他腳步卻微微遲疑。他回首看向人羣,他的步伐突地騰空,失去平衡的身體伴隨着鼎沸中很難讓人察覺的關門聲往旁邊委頓,林夜眼疾手快,她伸手扶了他一把,笑着替他解圍,“宇總,春風得意馬蹄急。”

宇陽面色恢復,他站直了身體氣質濯濯,他拾階而上,自萬衆矚目的高臺接受人們的仰視,這又是事業的一個高峰吧!

巨型吊燈反射出萬點繁星,他沒有隨員,也沒有穿正式的西裝,而是隨意穿着休閒服,打着法式方巾,就這樣站在鎂光燈匯聚成的浩瀚銀河中,顯得神秘而優雅。

會展後,有人提議:“去酒吧爲宇總獲獎慶祝,今晚不醉不歸!”還有人高呼K歌到通宵,宇陽完全不反對。

觥籌交錯的身影,臺上的歌手在嘶聲裂啞地展現滄桑,歌手在最後激烈的節奏中一把砸碎了吉他,酒吧的氣氛達到了□□。

喧鬧聲中宇陽懶洋洋地夾着煙,他在喝酒,速度不快卻一杯接着一杯,林夜飽含疑惑地看向秦川,秦川對她搖搖頭。

一名歌手又登上了臺,伴奏帶響起,俱是一清,古箏撩撥,牙板清脆,琵琶淙淙,一個清泠透亮而又蜿蜒迴環的聲音唱道:

素胚勾勒出青花筆鋒濃轉淡

瓶身描繪的牡丹一如你初妝

冉冉檀香透過窗心事我瞭然

宣紙上 走筆至此擱一半

釉色渲染仕女圖韻味被私藏

而你嫣然的一笑如含苞待放

你的美一縷飄散去到我去不了的地方

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你

炊煙裊裊升起隔江千萬裡

在瓶底書漢隸仿前朝的飄逸

就當我爲遇見你伏筆

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你

月色被打撈起暈開了結局

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你

炊煙裊裊升起隔江千萬裡

在瓶底書漢隸仿前朝的飄逸

就當我爲遇見你伏筆

一時間秦川看向宇陽,只看見他睫毛如墨,靜靜的,像一幅定格剪影。

那夜還沒有喝到通宵,宇陽便醉了,當然很多人都醉了,秦川把宇陽扶到車上,他醉後很安靜,安靜地倒在車的後座上,秦川開着車,他忽然聽到他的一聲呢喃,很模糊,但總歸是一個人的名字。

秦川擡手抽菸,湊到嘴邊時才發現指間空空,原來不知道什麼時候,菸頭滑脫,落在地上,絲絲縷縷的煙就這樣緩緩地升上來……纏繞着他的臉,令人錯覺他的眼裡竟有一層薄霧浮現。

不是不知道他和樊玲之間的那點事,不過是一個有心,一個無意,一個心執念念定要相許,一個毫無情愫敬而遠之,一開始還覺得浪漫好笑,後來覺得糾結,覺得宇陽太把它當回事,這年頭誰離開誰會活不下去啊,後來看得多了,竟然就有些心疼了,才知道,有人真的傻得可憐。

秦川走出酒店,寂靜無聲的陌生城市裡寒冷的風在黑夜裡肆意吹送。他深呼吸,藉此平緩脹痛的太陽穴和胸口處的煩悶。

“秦總。”

秦川無奈地回頭,這世界真的太小,在哪裡都難有安寧。“易總。”易封——香港TO廣告公司駐大中華區的總裁。秦川剛在上次的拍賣會上以高於他們公司的價格,拍下了南海的候車亭廣告位。

“秦總,沒想到能在這裡相遇,一起喝一杯?”易封相邀。

秦川嘴角浮出職業性的弧度,商場裡總迴避不了對手的冷靜周旋。

一席之間,觥籌交錯,賓主皆是一副相談甚歡的笑顏,誰誰誰的爾虞我詐,誰誰誰的試探博弈都不動聲色地瀰漫在這不見硝煙的場合。

易封貌似隨意地提到:“秦總,據我所知你們龍騰廣告公司現今已經取得了10多個城市的戶外廣告媒體了吧?一下子資金流量這麼大,擴張得這麼快,秦總覺得妥當嗎?”

“比起TO廣告公司,一口氣吞併了5家著名的內地廣告公司,龍騰公司顯然還擴張得不夠快。”秦川說完爽朗地一笑,“開玩笑了,易總,我們不過是內地的小公司,您纔是戶外的大哥大,分杯羹給我們這些小散戶,不會就這麼心疼了吧。”

易封微笑,作爲大中華區的總裁,他總是笑容可掬,氣度非凡。“秦總,你在商界的時間不短了,龍騰廣告的情況你自是比我更清楚,我想,我不用提醒你這句,結構上的缺陷遠比市場上的對手更致命,更具摧毀□□。”

秦川平靜地笑着,放在桌下的手卻握緊,成拳。

“秦總,龍騰廣告公司的資金鍊快斷了吧?宇總,是個商業奇才,但是近來他的狀態似乎很不穩定,收購大中城市的戶外廣告,一下子想把廣告事業擴張到頂峰,未免太過急切了!”易封侃侃而談,眉目之間有一種很雅緻的光澤,“現在,秦總,龍騰廣告到了懸崖的邊緣,是要跟着它一起跳崖,還是……秦總你是聰明人,你知道該怎麼選擇。”

秦川黑眸底涌過幾縷暗潮,“易總,在你眼裡我是個聰明人嗎?”

易封的脣挑起,有幾絲意喻不明的笑意,“秦總,不要見怪,我觀察過你也調查過你,你有很高的商業才幹,但是真正讓我決定攬你入TO的,是你對利的把握,你在2002年3月的時候,曾經收過盛華企劃的回扣,把龍騰廣告的路牌廣告以內標的形式給了它,令龍騰少賺了近乎一倍的錢,而你卻多賺兩倍以上。”

易封看着秦川的臉色,“別介意,我沒有威脅你的意思,我是想對你說,我很欣賞你這點,你們內地人和我們香港人不一樣,老喜歡把義氣啊、患難與共啊和生意聯在一起,其實生意就是生意,商場上只有無堅不摧的利益關係,沒有恆久永遠的夥伴關係!這是你秦氏跳槽學的精髓,也是你到今天爲止能夠光華到底的原因!秦總,加入TO廣告公司,你將是駐大中華區的副總裁,擁有20%的股份,市值1.9億美元。”

秦川舉起泡沫四溢的香檳,易封嘴角上揚,毫不掩飾對秦川的興趣,兩人杯子相碰,“我沒有看錯你,我們果然是一類人,秦總,準備幾時就任?”易封含笑相詢。

秦川站起來,“謝謝易總的酒以及你的厚愛,但是可惜你少調查了一件事,無論我秦川多麼愛錢這個玩意兒,以前又多少有點不地道挖了龍騰公司的牆角,但是,從某一天開始,秦川對宇陽便只有生死相托。

“還有,別叫我秦總(情種),這老讓我有種演肥皂劇的錯覺,宇總是總裁,我是秦副總,對不起,今天不能陪易總盡興了,來日方長,咱們喝內地的二鍋頭。”秦川痞氣地拍着易封的肩膀,看見他臉上的抽搐,秦川滿意地離開,穿了這麼多年的西裝,都快忘本了,他秦川就一涼城的小痞子。

26號鹿城高速公路兩側的路牌開始招標,而龍騰的資金確如易封所說,已經快斷了。

而宇陽從B市打來電話,死命令——抵押龍騰廣告公司,向銀行貸款,必須拿到鹿城的路牌廣告,而後關機,再不接任何電話。

媒體部的王亢一腳踢飛了椅子,“秦川,你別學什麼屁明王,不動如山,你倒是和他說說,冒這麼大的險值得嗎!這種情況,要是TO廣告,或是任何一家公司,對我們下手,我們幹坐等死啊,你不是職業經理人嗎?商場銳氣,商業運籌,你那些專業長才都跑哪裡去了,你現在怎麼就像一個跟班,宇陽說什麼你做什麼,哪怕是錯的,你也從不質疑。”

秦川臉上沒有表情,甚至語氣都很平靜,他說:“你如果想退出的話,我可以把你的資金退出來。”

王亢愣了一下,神情變了,陰沉如夜,“我以爲我們是朋友!我們一起工作不論風雨共同進退,你以爲我他媽的是捨不得這點錢嗎?我是捨不得這麼多人傾注心血好不容易走到今天的龍騰——灰飛煙滅!一個人的情緒,一個人錯誤的決策不能毀了一個公司,哪怕他是總裁!”

“王亢,正因爲我們是朋友,我才讓你退出,我不能強迫你和我一樣,信任宇陽。”秦川的話像森冷的鐵塊一般把空氣凝結,“我信他,我從未認爲他的決策錯誤!還有我是職業經理人,即使在慌亂的時刻,經理人也一定是最冷靜的執行者,個人的判斷不能凌駕於決策之上,面對必須執行的決策,必須摒除一切疑慮!”

秦川打開門,走出辦公室之前他回過頭對王亢說,“下班前,我要看到你的辭職書。”

每個人都有情緒波動的時候,但不是每一個人都有權利從根本上質疑自己的總裁,這種子一旦埋下,只會給公司帶來不可挽回的損失,秦川只能在它萌芽的時候徹底清除,即使殘忍。

辦公室外,接線小姐職業地回答:“對不起,宇總不在公司。”她看見秦川,捂住話筒,“樊總找宇總。”上次的最高規格的歡迎,都給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世間的老總千千萬萬,但宇陽在意的偏就只有這一個——樊總。

“你好,樊總是嗎?”秦川接手。

“秦川,是我,我找宇陽。”

即使隔着電話也能聽出樊玲的反常來,可是現在宇陽關了電話,根本聯繫不上。“宇總,不在本市,他……”還沒等他說完,對面的聲音已慌亂得很具體化了,“不,我必須聯繫到他!”尾音已至尖叫,秦川一凜,“我試着聯繫一下,我不敢保證……”他迅速掛斷電話。

他踱步,宇陽的電話打不通,怎麼聯繫?如果樊玲真的有事,這世界上最不能出事的就是她,只要是和她有關的,宇陽就不能用常理來判斷。秦川腦海一閃,他幾步跑進辦公室,翻出權繼業的電話號碼,電話傳來音樂聲,秦川第一次覺得時間這麼漫長。

“喂,”對方的聲音淡漠而遙遠,“請問你找誰?”

“你……你好。”秦川一下子沒適應,“權大哥,我是秦川。”

“哦,小秦啊,”對方的聲音一下拿捏出了親切,“找我有什麼事嗎?”

“對不起,宇陽的電話打不通,所以我想找您幫我叫下他,他在家吧?”

“在,你等下啊,我去找他接。”

秦川苦笑,是我的話,他肯定不會接,“權大哥,請你轉告他,就說,有一位樊總找他,找得很急,請他馬上打電話過去,那邊恐怕有什麼事情。”

“好,我知道了。”

秦川掛上電話,心安了。他並不知道那邊的情況,那邊宇陽的家裡正熱鬧着呢。

宇陽難得回家來,兩個姐姐姐夫全回來了,全家大聚會,一家人在房間裡陪爺爺下棋的下棋,打牌的打牌,房間裡的電視開着但沒人在看,宇陽坐在爺爺旁邊瞄幾眼棋,又翻幾下雜誌,只一會兒,趁大家注意力稍微轉移的時候,他進廚房去了,他靠在門邊看荃姨做飯,筌姨轉過頭來開冰箱拿菜,看到了抱着肩膀專心致志瞧她做菜的宇陽。

筌姨帶他從小長到大,可沒見過他什麼時候對做菜感興趣。“陽陽,你想吃啥,筌姨給你做。”

“筌姨,你教我炒幾個菜吧。”

筌姨都要笑死了,“去去,少來消遣筌姨,筌姨忙着呢,這一大家子人等着開飯,喏,這是你最喜歡的七星魚丸,先吃點墊肚。”

“不是,我要學炒菜,我覺得炒菜挺好,挺好的。”宇陽不理筌姨驚訝的樣子,他索性走進去仔細看。

筌姨眉眼間都笑開了,她邊放調料邊套他:“那姑娘喜歡吃什麼,你說筌姨教你。”

宇陽看着她一樣一樣放下的調料,記着,老實地回答:“她很喜歡吃麪。”

“哦,這煮麪條很有講究的,你去那邊找蘭州拉麪,筌姨教你。”

宇陽老老實實地過去翻,筌姨藉機出去,幾乎是跑到客廳裡,權繼業正在拿着電話找宇陽呢,筌姨小聲說,“在裡面學做菜。”

全家起立,筌姨使勁地擺手讓大家坐下,更小聲而且神秘地說:“那女孩喜歡吃麪。”

宇陽的媽媽直接想衝進廚房,爺爺發話了:“忙什麼,陽陽要想說自己會說,別去問,一問又把孩子問跑了,這纔回來幾天哪!”宇正延的話在這家有着至高無上的力量。

宇陽的媽媽看了老公一眼,宇清泰小聲地開口:“爸,這個問題他媽媽也該關心。她會很小心問的。”

兩個姐姐也坐不住了,“爺爺,難道你不好奇陽陽的女朋友是誰嗎,難怪他跑那麼遠的地方去,原來是……什麼女孩這麼難追啊,我家陽陽……”宇正延一掃眼,全家噤若寒蟬,“我說不許問就不許問,我還警告你們,不管那女孩是做什麼的,你們少拿那套出身啊,家境啊那些小資做派來看人,我宇家農民出身,不比誰高貴,陽陽只要帶進來,你們就得給我認!”

權繼業晃進廚房,憋着一臉的平常樣,“小陽,剛纔你公司的秦川找你,說有個叫什麼樊總的找得你很急,你有時間回個電話?”

宇陽瞪大了眼睛,他擺了擺頭,看着姐夫,忽地轉身,衝到客廳,一把抓起電話按開機,看看周圍的大家,眼神堪堪逼人,大家低頭下棋的下棋,打牌的繼續打牌。宇陽閒雅孤傲的身影慢走幾步,然後邦邦邦的跑步聲,房間門“啪”關上。

宇正延走進宇陽房間的時候,宇陽正對着電話黯然失神。爺爺走到他身邊輕輕地拍拍他,清晰地感覺到他背脊的僵直,那麼委屈那麼倔強又那麼堅持。“陽陽,爺爺不問你不代表爺爺不關心你,你有需要爺爺幫忙的地方嗎,你這次回來有事找爺爺?”

宇陽低頭,喉嚨口像梗了一塊尖銳的骨,宇正延凝神才聽得見,“爺爺,可不可以將柏銘濤調回B市?”

這是宇陽第一次,平生第一次向他爺爺求助,在宇陽的26歲,在他26年的生命中,第一次在權勢面前低頭。

宇正延什麼都沒有問,只想了一下,回答道:“最近經貿委有一個會議,我去和老鄭說說,讓他去做做老寧家的工作。”

秦川並不知道那邊的權勢謀爭,他更不知曉,宇陽的回去,是爲了將一個人驅逐出境。

他只知道鹿城的招標不容有失。他奔走於銀行以龍騰公司爲抵押申請貸款。他做了很多準備工作,也基本上要成功了,就在一切貸款手續正要完備的節骨眼上,秦川遇見了高敏。

按道理高敏出入於中行的信貸科和管信貸的副行長一起吃飯不算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但是現在是非常時刻,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會令他敏感的神經跳動。

當高敏再次來到中行時,秦川出現在了她的面前,這個豔麗高貴的女人,從來都讓人印象深刻。

“高總,我不知道什麼時候起你對廣告這行有了興趣,更不知道,龍騰廣告哪裡能讓高總你動了心思。”

高敏看事情曝光也不慌亂,她大大方方地一笑,“秦川,放心,我不會對龍騰廣告不利,我以高氏地產公司作爲你龍騰廣告的擔保人,說服中行貸款給你們,這種幫忙總不至於有什麼惡意吧!”

“我不明白,高總想幫忙,何不光明正大地幫,躲躲藏藏的有什麼意思,而且你在中行不僅擔保了,而且還願意在龍騰萬一無法償還貸款的時候,買下抵押的龍騰,也就意味着你纔是龍騰廣告抵押的真正得主,爲什麼?”

秦川審慎的目光,一針見血的銳利度令高敏止住了笑,她努力平靜地與他對視,“我不至於傻到去和宇陽作對,我幫他,正大光明他肯定不要,我這樣幫他,他就欠我一個人情。我不過是想多握有一些籌碼。

“萬一龍騰失手了,我的籌碼就更大了,我這個人情他就更得領受!秦川,在這個時候,接受我的幫助百利而無一害,你只要裝作你什麼都沒看見,事情就這麼簡單。”

秦川不懷疑她話裡的真實性,但是這並不代表他會接受,“對不起,高總,謝謝你的幫忙,我不能接受。”

“爲什麼?”

“因爲我是龍騰的副總裁,總裁不會接受的事,副總裁無權擅自做主。”

“秦川,香港TO廣告公司已經給各大銀行做了大量的工作,除了這裡,除了我,沒有地方再貸款給龍騰,鹿城的招標會迫在眉睫。”

高敏洞悉的目光射過來,“秦川你尚不知道宇陽到底要幹些什麼,所以你也沒有去想爲什麼TO廣告公司這次會一連併購5家內地廣告公司,而且這樣投入大筆資金地與你們展開短兵相接的爭奪戰。秦川,龍騰需要這筆貸款,鹿城的戶外廣告牌是宇陽通往他的理想的最後一步。”

看來高敏也真不簡單,她是完全知曉了宇陽的用意,所以纔會在這個節骨眼上跳出來,逼龍騰不得不領受她這個人情,這人情籌碼到底有什麼用,這裡面有什麼玄機,秦川並不想知道,他的辦事原則是,不對自己職責範圍之外的東西表示出好奇。

他一下一下地默數自己的心跳讓自己情緒平靜,當他再次開口時全然的冷靜,“謝謝高總,可是無論什麼樣的理由,我都不能接受,除非你現在打電話給宇陽,讓他對我說。”

高敏搖搖頭,臉上的表情充滿了刻薄的譏諷,“秦川,我不知道原來你這麼窩囊,這麼不識大局。”

秦川笑笑不予計較,“高總,我還是要謝謝你對龍騰的好意。”秦川推門出了銀行,他的腳步聲在樓道上盪出空曠的迴響,與面上的神情相反,他眼神陰鬱宛如沉入深海之水。

深夜。

秦川站在窗前透過拉下窗簾的窗戶,望着前方,他維持着一個姿勢站着,指間的菸頭在夜色中忽明忽滅。

凌晨3點,23號,距離26號的招標會只有3天了。

7點30分,秦川撥通一個人的電話,他對他說:“應總,你不是一直對我老家的那塊地感興趣嗎,我現在把它賣給你。”

26號,龍騰廣告公司以1700萬中標,獲得了鹿城高速公路兩側戶外廣告位的媒體發佈權。

臺上正在宣佈,秦川的手機就響了,宇陽的聲音越過喧鬧的人聲,傳進他耳底,“秦川,拿下鹿城廣告位後我給你三天的休息時間。”

秦川站起來看向四周,再看看電話號碼。這人在B市啊,他有千里眼啊?“宇陽,你別告訴我你來自其他星球。”

宇陽輕輕的笑聲在電話裡響了一下,“秦川,我相信你,鹿城的廣告位你一定會拿下。”

秦川的嘴脣動了動,他的頸動脈突突地跳,他不是激動,他是想罵TMD!

“秦川,三天後你去香港,華盛公司的林先生會在那裡等你,龍騰廣告公司將在香港召開機構投資者推介會,龍騰將在香港主板上市。”

“靠,宇陽你這混蛋!你現在才告訴老子!”秦川提高聲音對着電話怒罵,電話那頭扔下這一炸雷後,早掛斷了,“混蛋,爛人,TMD!”秦川管不了了,他對着電話盡情地發泄,罵舒服了,秦川無視兩旁驚異的目光,整整西裝,依舊英姿挺拔,他嘴角微微帶笑,簡直讓人覺得剛纔的場景是自己的幻覺。

“秦總,哦,”易封一撫額,“對不起,我差點忘了,秦副總。”

秦川有點起皮,這人怎麼這麼作啊,但過場還得走,“易總,幸會。”

“秦副總寒磣我,我又輸在你手上了。”

“勝敗乃兵家常事,更何況這一場勝負並不定輸贏。”

易封的眼裡閃過一星淬芒,他臉上的笑容沒有了,眼裡的欣賞卻有增無減。

秦川轉開目光,“易總,今天我還有事,改日再會。”秦川轉身就走,毫不拖泥帶水。

“秦川,你說我漏調查的那件事——是你持刀進入縣委大樓,宇陽從重重警力中把你帶了出來的那件,對嗎?”

秦川定住了腳步,易封走近他身邊,在他正要走到的時候,秦川疾步而行,把他遠遠地甩在了身後。

在易封吐出那些語句的一個瞬間,秦川分明感覺到,自己的內心深處,有什麼東西裂開了。

記憶的浮光裡,永遠有一個男人,抱着爺爺的身體,在哭泣。

那是2002年的10月,秦川接到鄉下鄰居輾轉打來的電話,趕回老家時,他的爺爺已經不行了。

後來秦川通過鄉里人知道,他爺爺去世的原因很簡單,就是縣委書記看中了他家老房子的那塊地,要強行徵撥,爺爺去跟他辯理,被他一腳當胸踢暈。秦川在辦完爺爺的葬禮之後,持刀前往縣委書記大樓,中國有句話叫——還我公道,可是這個“還”字是老百姓運用的,這代表着,這個還的代價遠遠比不還還大。

秦川只刺了那人渣一刀,當胸而入,然後他就被關進了看守所,關進去後秦川才知道那人渣並沒有死,只是斷了三根肋骨。

宇陽從F市趕到涼城,他從看守所裡把秦川帶出來,用飛機把他直接送進了醫院,一個月後秦川才能坐起身來,宇陽問他:“你爺爺在天上看着,你是不是要用一個勞改犯的身份去祭奠他?”

之後縣委書記因瀆職罪被關。

秦川在那人渣被關的當天,將收取得來的回扣擺在宇陽面前,宇陽眼皮都不擡地說:“早記在賬本里了,從股權裡雙倍地扣。”他眉宇一展,笑意自眼中躍出,“我宇陽的錢有這麼容易K到嗎?”秦川看着他,驀然間覺得,這輩子他秦川就這麼過了,他這輩子,唯有生死相托。

秦川喝了點酒然後回家,在家門口看到一輛深黑的車子停到路邊,“秦川。”倪森點頭示意的樣子隱約流露出霸氣,他的身影像山一樣沉穩,只是眉宇之間還是那樣透露出不屑被所謂的禮教和教養拘束的嘲弄。

雖然接觸有不少次了,但是秦川永遠不會習慣和他打交道,因爲他身上透出的那股子味道,彷彿能讓人嗅到那些隔着歲月的血腥氣。這讓秦川窒息。

倪森打開車門,讓他上車,秦川一上車就看到了那張房契。他家老房子的那張房契。秦川頓時僵硬。

倪森將它遞給他,“我想不到你會賣它,那是你爺爺留給你的唯一的東西。”

秦川沒有接,“如果可以我希望我爺爺在,而不是這張死物。我把它賣了,我想得很清楚。”倪森微微眯起眼,終於還是秦川偏開了頭。

“秦川,在這濁世紅塵中,縱然個個待他如珠如寶,但只要那一個人無心,他就萬劫不復。”他的聲音暗沉得只有秦川一個人能聽見,秦川淡淡地回答:“不要讓他知道。”

“那你以後要用一倍的價錢把它從我這裡贖回去,我可不想做賠本的買賣。”

秦川點頭,他回到家,一進屋裡,就無可控制地摔倒進了沙發,酒意涌了上來。

也許是消耗心力過甚,秦川覺得整個人都像是被這場拍賣掏空了,三天裡他決意要補回來,每天睡10多個小時,剩下的時候就是吃,足夠的睡眠,加上無數的美食,秦川覺得自己開始慢慢地恢復了元氣,三天後他上班,公司裡每一個見到他的人都說:“秦副總,你不是休息嗎,怎麼看起來還瘦了。”

秦川前往香港,隨後前往新加坡、美國和歐洲等地進行路演,兩個禮拜之後秦川飛回F市。

一到公司,秦川立刻發現了公司的迥然不同,空氣中有近似瀕臨爆發的火山口的低壓。

宇陽不一會兒就到了公司,秦川嚇了一跳,他整個人憔悴得驚人,連那一貫自信有神的眼睛都好像失去了光澤,顯得寂寥慘淡,見到秦川時,他鎮定地打招呼。

“你換車了。”秦川很自然地和他閒扯。

宇陽的表情不太自在,他頓了一頓,“那輛車上禮拜撞了,送去了修車行。”他看了眼秦川,“別緊張,一點事都沒有,就是不知怎麼地,就這麼撞上了,沒事!只是車子前面撞凹進去一塊。”

聽到他這麼說,秦川不僅沒有鬆一口氣,相反凜冽的寒意刺進心頭。

夜風起空庭,漸漸泛開的潮氣正醞釀出一場磅礴的雪雨。

空氣繼續低壓,像是有根看不見的弓弦被一點點絞緊,漸趨斷裂。

宇陽聽着秦川彙報着上市的進程,另一隻手則不停地重複着同一個動作,“啪”地打開火機,紅紅的火苗躥起,接着又“啪”地關上火機,火苗消失。他的目光緊緊地鎖在火機上,眼睛很深很黑,讓人一下子便想到了黑夜裡的大海。

外面傳來隱隱的喧譁,是皮靴踏在水泥地上的聲音,很重很急,一點點不可抗拒地逼近,挾着狂猛的氣息。

秦川渾身一緊,他起身,門被推開,彈到牆壁上的門發出響亮的聲音。

“丁立偉!”

闖進來的男子拽起宇陽的衣領,他的手用力得幾乎要把宇陽整個人拎起來,他的瞳孔裡凝出錐心的痛楚,似是冰尖上的火焰,刺得人心寒。

宇陽的眉間一擰,那種凜然和懾人的尊貴皆是天生,他居高臨下地看着丁立偉,他在剋制,那種剋制令他的手指關節泛出骨灰色的灰白來。

秦川揮手讓人出去,他把門關上。

“你說過你不會傷害她!”丁立偉低聲,字字咬得冷冽。

宇陽笑了笑,笑到一半,卻扭曲成一個失了心的痛楚表情,“那你告訴我,我到底要怎樣才能留住她,怎樣才能打動她,我要怎樣才能讓她不再和柏銘濤糾纏……你告訴我!”

他們倆的呼吸都紊亂而劇烈,同時在對方眼中搜索到同樣的神情——那是絕望蕭瑟到了極限後的徹底的孤注一擲,近乎瘋狂的痛楚。

“丁立偉,我宇陽26年,從未以卑鄙爲謀,但是現在……我也同樣是豁出去了……我不能對她放手……她的未來,就是我的未來。”

丁立偉流動着痛楚和憤怒的眼神從震驚到不可置信,直至最後重重地將他摔在了沙發上,“你真狠!”

宇陽決絕的眼神中是一種與兇暴無關的狠勁,這種眼神令丁立偉潰敗,秦川始終記得,這個高高大大的,很有男子氣,既不像宇陽那麼光華,也不是柏銘濤那種儒雅型的年輕男子,在這一刻慢慢地垂落雙眸,堅硬的輪廓里布滿了無法釋懷的疲倦和悲涼。

“宇陽,沒有人能逃脫撒旦的誘惑,更不用提是撒旦唯一想要的祭品,但是,撒旦唯一的失敗就在於,他永遠不知道,何時該戰鬥,何時該讓步。”

他每說一句,宇陽的臉色就跟着變動一分。

丁立偉的聲音嘶啞沉寂,“宇陽,站在世界的另一頭看着自己一點點毀掉自己所愛的人,是什麼樣的感覺?”

丁立偉的身影漸漸遠去,秦川忽然產生了某個錯覺,就好像這個人會隱去,會再也遍尋不着,這種恐懼來得那麼迅疾,強烈而詭異,秦川不願相信,但是無論人的意願如何……

2004年1月25日10:45分,一建工程總裁丁立偉在F市協和醫院因工傷不治,終年26歲。

靜止的時間,淵源的歷史,交錯的命運和命定的對手,絕望和瘋狂,人間或是地獄,無論是什麼,丁立偉和宇陽,在那間寒意悽悽空闊的辦公室裡,進行完了他們的最後一次對話。那也是唯一一次,宇陽有一個機會改寫所有慘淡的結局,是他自己拒絕了。

天河倒傾,丁立偉用自己終結的生命給他的執著刻上了一個永恆的痕跡,這個痕跡無論時間如何變幻都再也沖刷不去。

秦川以爲這已是生活最難過的部分,但是後來,他發現他錯了,生活,它總有辦法讓你知道你原來還可以更慘然。

在丁立偉離去第二天,樊玲在衆人的視線裡消失,F市裡再也找不到她的人。

世界翻天覆地的亂,宇陽的臉色一天比一天暗,他周身的氣場讓秦川擔心,那透着一種絕望的狠。

宇陽的異樣引起他家高層人士的關注,但是此時的宇陽已不見了平常的心志,他似乎放棄了思考,摒棄了自己的理智,他任情感掌控,漆黑如墨的瞳孔里布滿了燃燒的血絲。

終於,樊玲的下落送到了宇陽的手中,一座海濱城市,一個四面環海的島嶼。

他越千山萬水而去,回來時秦川到飛機上把他擡了下來,他蜷縮在飛機座上,冷汗從他白皙光潔的額頭流下,浸溼了他的頭髮,他的身體似乎有團冰焰在鬱郁燃燒他的靈魂,他睜開眼看秦川,漆黑的眼珠幽遠而渙散,茫然的表情像個孩子,像是迷失在自己所繞成的迷宮裡的孩子。

兵法上講,未進步,先看敗路,宇陽從一開始就把自己所有的後路切斷了。

凌晨醒過來的宇陽,青灰的光線落在他臉上,勾勒出冷酷的線條,那雙晦暗的眼睛突然如同一雙寒星那麼亮,掀起波瀾,深沉的黑色分離凝聚成無數尖銳的薄片,犀利而肅殺,宛若刀鋒淒厲劃下。

天空裡的雪花已然細細密密地佈滿了大地,天地交織就成網,將整個世界連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宇陽自此以後的出擊再沒有一絲餘地,他異常強硬和絕狠,他執筆寫下那道舉報,他親手將照片送到了柏銘濤的家裡,他把柏銘濤所有的路都封死,並且嚴酷地藉助高層壓迫着他不得不抽身應對。

他的身體裡一方面因絕望冰冷而悍狠,一方面因執著眷念而熱烈溫柔,他的兩種情緒殘酷地交鋒。

柏銘濤終於離開了F市。

然而人生何能事事如意,高敏給宇陽打來了電話,宇陽剛把電話置於耳邊,他的臉就唰地白了,就像有人拿一把刀子從他的身上一寸寸地下挪,剜肉剔骨。“高敏,如果你要報復我……那好……你贏了!”他急得掌心都握出血來,“離開那裡,不要告訴她,你可以爲所欲爲!”

電話掛斷了,但是那邊尖利的、癲狂的聲音傳入了所有人的耳裡,“我要立偉活過來,如果不能,我就要看着她與你玉石俱焚!”

宇陽的臉色呈現出牆灰一樣慘白黯淡的顏色,他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他努力剋制着,但是那種害怕就恰似流水,從身體的每個縫隙中掙脫而出。

秦川一把握住他的肩膀,穩住他,“宇陽,事已不可爲!但……這也許是你得到她的唯一契機!”

宇陽黑漆漆的眼珠一動不動地望着他。

“她會恨你,她不會放過你,她會和你生死糾纏。”

宇陽的肺泡逐個被壓縮,氣體一點點呼出,“生死糾纏!好,那就生死糾纏,只要我和她在一起,反正還有……時間。”

樊玲沒有給他時間,那個明雅清傲的女子,竟會決絕至此,眼都不眨地就舍掉了一生的幸福和自由。

秦川還記得那一天,宇陽拿着一對戒指,戒指的樣式那樣樸素而內斂,只有那偶爾反射出的如流線一般碎藍色的光芒才昭示出它的價值和意義,他凝視着戒指的眼睛包含着這世界所有的柔情。

“秦川,我打算把龍騰廣告移交給樊玲。”宇陽輕輕地說,聲音裡的柔情蜜意,全無一絲避諱。

秦川點頭,“意料中的事了,你放心,我會協助好她工作的。”

秦川與他相視,笑容背後的宇陽分明染有隱傷,“秦川,幫助她,哪怕是她用來對付我!”

秦川轉頭看向窗外,最終他笑了笑,從喉中深處低低道:“宇陽,你真的很殘忍。”

宇陽平視前方,冷冷的風吹進來,將他身邊茶几上的雜誌彩頁吹得翻起。

“宇總,你訂的婚紗圖樣送過來了。”秘書將圖樣遞給他的時候,眼睛裡充滿了讚歎和羨慕。

宇陽微笑起來,那種剎那間讓陽光都失色的笑容,眩惑了所有人的眼睛,這是他親手給她繪製的婚紗,準備送往洛世華中心去訂製,他招手叫秦川過來參考,“看看還有哪裡沒盡善盡美。”

“她會是最美的新娘。”秦川由衷地說。

宇陽的眼睛裡溢滿了寫意的溫柔。“我還想去挑下喜帖樣式,你沒事的話,陪我一起去吧。”兩人走出辦公室,腳步叩在磚面上,發出噠,噠,噠,極其空洞的聲音。

“宇總,有你的一份快遞,才送來,請你簽收。”

薄薄的快遞袋在宇陽的手指間翻動,一張紅色的請柬映入秦川的眼底。

“蔣震,樊玲喜結連理,於2005年4月18日下午五時在西頓酒店舉行結婚典禮,謹請光臨。”

一口鮮血從宇陽的嘴裡箭似的躥了出來,噴到了請柬上。

然後,秦川看到他……慢慢地萎頓下去。他倒在秦川的面前,栽倒在地上,秦川震驚地看着他倒下,他大聲地喊叫他的名字,掌心全是虛汗,這一切就好似一部遙遠而虛幻的電影。

宇陽一天天地憔悴下去,卻依舊淡然地微笑着,他風度翩翩,俊逸非凡,徘徊在俱樂部的大小酒店之間,在酒業中掀起了一陣狂潮。

“宇陽。”秦川終於在這個酒吧裡找到了他,他正執着盅飲酒,眼瞼低垂,他飲完,擡起頭來示意再倒一杯,他的眼睛深深地凹陷,眼睛下是烏青的陰影,他的眼神完全失去了昔日的神采,他看着秦川,對他微笑。

秦川握住他的肩膀,那兩片薄得像兩把刀的肩胛骨,幾乎感覺不出溫度。

尊貴高華的宇陽,犀利傲慢的宇陽,才華橫溢的宇陽,讓人仰視的宇陽……

秦川的眼睛疼得似要洇出水來,他取下宇陽手中的杯子,“不要喝了,跟我走。”他把宇陽帶出酒吧。

宇陽微醺,搖搖晃晃地走在街道上。下一秒,鮮紅的液體從他的嘴角滴到領口,他甚至來不及用手去掩,鮮血就涌了出來,他疼得臉色發灰,鮮紅的脣顫抖着,如同寒風中的殘葉,秦川抱住他,把藥往他嘴裡倒進去,宇陽張口含了,還來不及吞嚥,又一大口的血涌出來,直噴到秦川的手中,他搖搖頭,費力地擡起手擦去嘴角的血跡,他慢慢地蹲下身子,眼神疼得有些渙散,他張開四肢,躺在地上仰望着漆黑的天空,那種寂寥到了極點的神情在空曠裡深深蔓延……

“宇陽,站在世界的另一頭看着自己一點點毀掉自己所愛的人,是什麼樣的感覺?”

“生不如死。”他的嗓音低啞得難以聽清,眼淚從他的指縫間滲落,他嗆咳起來,血液淹沒了他的聲音。

白色的牀兩邊擺滿了儀器,形銷骨立的宇陽躺在病牀上,他一隻手放在被單上,手背青紫,滿是打點滴留下的針孔,秦川看着他血跡斑斑的嘴脣,他只能這樣來保持清醒,他的瞳孔很暗,暗到根本無法反射光亮。秦川走出醫院,眯起眼睛看天空刺目的太陽,陽光從他擋在眼前的手掌的指縫裡漏下來,凝成了紅色的光點,把他的瞳孔分成兩半。

天之驕子,天何不憐!

2月,宇陽因喝酒造成胃大出血,嚴重的厭食症,以及酒精成癮問題,被送往國外就醫。

記者採訪龍騰廣告公司的副總裁——秦川。“秦副總,龍騰廣告公司是內地第一家上市的廣告公司,也是目前擁有最多戶外媒體、佔市場份額最大的一家廣告公司,作爲這樣一家公司的老總,您有何感想?”

攝影燈一閃,秦川說:“一段完美的巔峰,源於一個孤獨的遐想。”

作者有話要說:本來發一章就完結了的,但是系統說發的章節裡有敏感有語,自動鎖文了,風風百思不得其解啊,因爲千幟雪此文實在是小蔥拌豆腐,無比無比的清水白開啊,於是風風逐一逐一的發來審查,發現!真的是有違禁詞語呢。。。LB。。。就兩個字。。害風風發了3遍!世界果然大同了,JJ威武!

本書完結,看看其他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