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宅大院的於家完全出乎於我的想像——氣勢規模遠非高寧家可比,但沒有高寧家的金碧輝煌,也沒有高寧家的悽清冷寂,相反的,從那些端莊富麗的門庭裝飾裡散發出來的,是讓人心怡舒服的安祥和樂。
原來,並非越有錢的人家越沒人氣。這或者就是于靖陽身上總散發着溫柔清雅的王子氣質的原由。
於爸的書房佈置得舒適寬闊,我不認識那些朱檀色的雕花傢俱是不是古董,可我想一定相當名貴。只用眼睛打量還不覺得,用手觸摸時,立刻可以從光潔瑩潤的觸感中感覺它的價值不斐。
於爸沒有坐在大大的班臺後面和我們說話,招呼我們坐在落地窗前的沙發上邊喝飲料邊聊天。我想于靖陽更象於媽吧,除了他微笑時脣角上揚的痕跡和於爸無比肖似,很難再在容貌上找到這對父子的共同點。
這個眼角泛着細細碎紋的中年男士,我猜他的年齡應該比紀爸要大,聽說于靖陽還有一個已經讀大學的姐姐在國外,他卻保養得容光煥發,仿若三十有餘。
雖然我是晚輩,可他開口之前,總會先帶上一抹親切笑容,後來細細回想,在他全部的話語中竟一次也沒出現“你們應該”、“你們太小”、“你們不懂”的字樣,自然隨和的雍榮態度足以令我產生仰望之情。
我比較信賴自己的直覺判斷,而我直覺判斷的立足點是對方的面相。於爸不是英俊的男人,可他絕對瀟灑高貴。他不帥氣,可身材相當挺拔筆直,沒有鼓鼓的啤酒肚,更沒有腫脹的大眼袋,打量人的目光帶着海納百川的包容篤定,不會象句樂行那麼充滿威懾感,卻更讓人不肯輕浮冒犯。
我剛進門時挺拘謹,只略略打量幾眼書房的格局,就把全部心神都專注在於爸身上。來之前我心裡一直挺費解——於爸會和我這種毛都沒長齊的小豆芽談些什麼?
於爸的聲音迴轉柔和,帶着暖暖的舒緩。聽着這樣的聲音我又覺得於靖陽和他特象,就如我對句樂行的奇妙感覺,與容貌無關,完全是骨子裡的某些成份構成的本質相同。
“雪聆不同意由伯父的公司提供贊助,是覺得陽陽的做法會給我們增加負擔,是這樣嗎?”
我點頭,認真的補充,“我覺得,伯父公司的錢是公司職工勞動所得,我們不能憑白的拿用。”
“哦。”於爸的笑意加濃,大約我的話太孩子氣,聽在他們大人的耳朵裡,充滿天真和耿直吧。
“伯父有個疑問,一個光腳的孩子和一個穿釘子鞋的孩子賽跑,雪聆覺得誰先到達終點?”
“當然是穿鞋……”
我脫口說到一半,又猛然覺得未必如此。於爸也沒說兩個孩子誰高誰矮誰胖誰瘦誰大誰小,不確定條件隨便變動一下條,結果就完全不同。這個於爸,平平淡淡一個問題,卻讓人無法作答,真厲害!
念頭飛轉,我馬上悟出於爸問題中隱含的觀點,心生油然敬畏——大人到底是大人,考慮問題的層面哪是我們小孩能想像得到的?
於爸微笑地看着結舌的我,緩緩道,“伯父上初中的時候,學校沒有這樣的條件,自己也沒有這樣的勇氣和能力,所以是帶有遺憾的。陽陽和我認真談過你們社團的構想,特別是你不同意給家長增加負擔的想法,伯父更加贊成。”
“不過——”
略略停頓,於爸語氣一轉說下去,“伯父想給予你們社團的幫助也只是初期的些微扶持,就好象送給參加賽跑的孩子一雙釘子鞋,但並不能保證你們的社團會在賽跑中拿冠軍。社團的發展、成長是你們應該負起的責任,伯父不會過問更不會插手。伯父送給你們祝福,也希望不會更加遺憾。雪聆能送伯父這個完成心願的機會嗎?”
寥寥數語,我已經被折服,不由自主點點頭。
於爸絕對是掌控對手心態和思維方向的高手,這樣的人如果坐在談判桌前……我腦海中幼稚地飛快幻想着在電視劇裡看過場景,套用在於爸身上那絕對是談笑間灰飛煙滅的奇麗畫面。
我這個小孩兒吧,個性強悍但不會抱着原則頑固不化,特別是面對讓我心生敬畏崇拜之情的於爸,怎能把人家的善意當成驢肝肺糟蹋,我沒那麼呆。
“謝謝伯父,我們不會讓您失望。”
我鄭重保證,絕對不是隨口一說。
那時我心裡想辦好社團的念頭更加堅定一分,既然是帶着於爸心願組建社團,那就要做出個樣子讓他看!花了人家的錢我不能心裡愧疚,不能當有一天再見到於爸時臊得擡不起頭來。
於爸滿意地噙着笑容,他的優雅和煦讓我想到長大後的于靖陽也許就是這個樣子吧。因爲我悄悄瞥見旁邊陪坐的于靖陽笑得象花一樣——明明是一個比我高比我壯的男孩子,可我覺得那是一株綻放開的百合花。
收回餘光,我乖巧地等待於爸結束這場談話,可於爸話題一轉,很隨意地和我聊起家裡的情況,再一轉,又說起小時候打架淘氣的往事。
“雪聆和小朋友打架是爲什麼?”
其實於爸這個問題裡隱含着“雪聆和小朋友會打架嗎?”的問題。他直接問我打架的原因,實際上把我誘入了他判斷我會打架的結論裡。可我當時完全沒有感覺到這個玄機。
“爲了不被人欺負。”
我實話實說。
“哦。”於爸點頭,彷彿帶着讚許,令我大受鼓勵,之後更是知無不言,從實招來……那天直到回家後,我才驚覺自己第一次在長輩面前話多……哎?我明明嘴懶滴……
“現在不打架是爲什麼呢?”
“爲了不讓我爸媽操心,現在我的同學都很文明。”
“雪聆爲朋友打架時特別厲害吧?”
“我的朋友別人不能欺負,我得保護他們。”
“呵呵……”
…………
不知不覺就和於爸聊了很多,其實時間並不久。那次是我後來和於爸爲數不多的幾次單獨接觸中最隨意自在的一次。
長大之後我才意識到,當時於爸的身份對我這種平常百姓家小孩而言,已經遙不可及。如果不是于靖陽之前不止一次向他談起我,也許我一生都只能在電視報紙上了解他、崇拜他。
他之所以能於百忙之中趕回家中見我,是因爲于靖陽那時候已經在心裡把我當成他特別重要的朋友。我對於靖陽來說重要——于靖陽對於爸來說更重要——所以於爸要親自確定我是個怎樣的小孩兒。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場面試,即使當時榮幸通過亦渾然不知,而且終生受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