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敬文追到酒吧門口的時候, 正好聽到林微唱到歌曲的高C部分。
他的歌聲還是和以前一樣讓人沉醉，那種濃得化不開的情緒輕易地感染着他人。然而，只有葉敬文知道, 他唱的這首歌是什麼意思。
“林微, 你終於肯爲我唱一支歌了嗎？”葉敬文的嘴角揚起一個固定的弧度, “你唱得這麼難過, 我就知道你的腦袋又卡機了, 不過，我不會讓它再卡下去的……真是，不知道是在折磨自己還是折磨我。”葉敬文嘴裡嘟囔着, 朝門口走去。
“人挺多的嘛。”葉敬文微笑着走進酒吧，繞過一羣陌生的男男女女, 直接走到滿臉尷尬的林微面前, 問道, “聚會怎麼不叫上我，我也沒吃晚飯。”
一邊說着, 還很自然地輕輕握住林微的手。
林微立即甩開他：“你怎麼來了？”
葉敬文眯着眼睛微微一笑，說：“想跟你的同事們認識一下。”說罷，目光掃了一遍周圍，看見好多十七八歲的女生，顯然今晚根本不是什麼同事聚會, 而是遊戲裡那些網友在聚會, 林微大概是不好意思說才撒謊的。可惜, 他撒謊的技術這麼多年一點進步都沒有, 葉敬文並沒有說破, 走到黑森林面前的時候略爲停頓了一下，笑道, “這位似乎有些面熟？”
黑森林尷尬地打招呼道：“學長，好久不見。”
他對葉敬文一直沒什麼好感，大概是跟林微比較親近的緣故，這些年看林微強顏歡笑的模樣，他雖然不知道葉林兩個人分手的緣由，可幫親不幫理的黑森林還是堅決站在林微學長這邊，因此對葉敬文沒什麼好臉色。
“嗯，是好久不見，森林學弟，這麼多年我一直惦記着你呢。”葉敬文說完，還假惺惺地跟黑森林來了個友情擁抱。
“……”絲毫不想跟他擁抱的黑森林眉頭都皺成了“川”字。
林微衝黑森林抱歉地笑笑，拍了拍葉敬文的肩膀，道：“出去說吧。”
深夜的街道有些冷清，昏黃的路燈下，兩個人面對面站着，氣氛顯得尷尬。
“爲什麼騙我說同事聚會？”葉敬文低聲問道。
“反正都是聚會，解釋起來太麻煩。”林微說。
“你是不是覺得，跟我在一起很丟臉？”葉敬文認真地看着他，“我對家人朋友，可以很自豪地說我喜歡林微，因爲，我從來沒覺得我們的愛情見不得人，也沒覺得我帶你出去會見不得人，更沒想過把你藏起來……我們可以光明正大在一起，你明白嗎？”
“……”林微擡頭看向葉敬文，這個人認真嚴肅起來居然是一副教訓人的模樣，其實他已經長大了，不能當初像看弟弟一樣看他。可是，用這樣嚴肅的口吻說着這些話的葉敬文，還是讓林微覺得有些違和。
“我知道很多東西沒有想象中那麼美好，兩個男人在一起確實要面對很多困難，但我葉敬文，絕對不會退縮。”那種堅定的語氣，似乎是一個男人的承諾，“我不希望你把我們的關係當成是一種負擔，也不想在別人問起你愛人的時候你唯唯諾諾說不出口，我們的感情並不丟人，你不要總是避開我和你的朋友見面，好像我是你不能說的秘密一樣，好嗎？”
看着葉敬文深邃的眼中那認真的神色，林微輕輕笑了笑，然後在夜風中，伸出雙臂，主動擁抱住了葉敬文。葉敬文顯然有些驚訝於林微的主動，被抱住的剎那，脊背猛然一僵，卻立即緊緊地回抱了過來，將林微整個擁進懷裡。
兩個人在深夜的街頭擁抱在一起，感受着對方的溫度和心跳，只是一個單純的擁抱，卻輕易地找回了丟失已久的信任。
“對不起，不是故意要騙你的。”林微把頭埋在他的肩窩，微笑着說，“知道你還愛我，就夠了。”
***
兩人回家之後，林微直接被葉敬文拖到了臥室。
好像在履行什麼承諾一般，年輕的身體緊緊地擁抱在一起，葉敬文的霸道曾讓林微畏縮，可現在，這樣的葉敬文，卻讓林微更加相信他的手臂能夠撐起一片天。
——如果你爲了對得起家人而選擇暫時結婚，我會等你。
——因爲你說過，你的心很小，只裝得下一個林微。
林微抱緊了葉敬文的肩膀，徹底地放縱自己沉迷。
這樣擁抱的機會已經不多了，林微發現自己居然一點都不難過，因爲他突然覺得，能夠造就現在的兩人，曾經的一切哪怕是挫折和磨難，都是值得的。如果沒有當初的分離，就不會有現在的林微老師和葉敬文醫生。
他當初選擇暫時放開葉敬文的手，只是想給彼此一條實現夢想的路，這條路他們獨自走了五年，原以爲不會再有交集，可事實證明，他們之間的緣分還沒有盡，他們依然是彼此最愛的唯一。
“微，我愛你。”葉敬文以前擁抱他的時候總喜歡在耳邊用柔軟、溫和的聲音這樣叫他，現在，又聽到這句熟悉的話，林微只覺得心底再次被輕易觸動，蔓延開一片溫暖和柔軟。
葉敬文停下動作，親着林微顫動的睫毛，被子裡的手指摸索着穿過林微的指縫，十指相扣，低聲問道：“明白嗎？”
林微微微一笑，緊緊地回握住他：“當然明白。”
十指相扣，心裡那種空虛寂寞的感覺，終於被對方再次填滿。
——牽手的信任，可以維持一輩子。
***
次日早晨，林微因爲昨晚太累了，睡得特別沉，葉敬文沒有叫醒他，給他備好早餐之後便開車去了醫院。今天是例行查房，葉敬文看過幾個病人之後正在辦公室覈對醫囑，卻突然接到了媽媽的電話：“敬文，晚上到家裡來一趟吧。”
做完手術後，葉敬文給林微發了條短信過去：“親愛的起牀了嗎？給你備好的早餐記得吃，如果起晚了，就把早餐當午餐吃。晚上我要回家一趟，可能沒法陪你吃晚飯，冰箱裡有很多吃的，你自己隨便做一點吧。愛你的葉敬文。”
林微很快就回複道：“知道了。”
葉敬文這才放心地開車回家。
回家的路上，天空突然烏雲密佈，劈里啪啦的雨點瘋狂地砸在車窗上，葉敬文不由得皺緊了眉頭。母親沙啞的聲音透着悲傷和疲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沒有明說，葉敬文雖然心情忐忑，可還是堅持着做完了手術，不顧疲憊地開車回家。
幾年前，爲了讓父親放下防備，葉敬文故意表現得萎靡不振的時候，父母一起搬回了國內，葉敬文不習慣跟父母同住，於是就自己一個人出去租房。雖然跟家人的感情一直很冷淡，但那畢竟是親生的父母，就算葉致遠曾硬生生地拆散了他和林微，讓兩人受了這麼多年的苦，可他還是自己的父親，這個事實並沒有辦法改變。
一進家門，就見門口停着熟悉的車子，大哥和二哥顯然也到了。葉敬文邁着步子走進了屋子，大哥坐在沙發上沉默着，一向嬉皮笑臉的二哥，也一臉凝重、一言不發。
“怎麼了？”葉敬文轉向面色憔悴的媽媽。
“父親他去世了。”即使是說着如此殘忍的話，大哥的臉上依然是平靜的表情，只是有些僵硬的脊背泄露了一絲情緒。
“怎麼突然……”葉敬文對於這個噩耗十分震驚。
“其實，他在五年前，也就是你跟林微分手之後，就被診斷出了胃癌。當時說回國監督你只是藉口，他自己想回來看看自己的家鄉，我們才一起搬回來。”母親的肩膀顫動着，聲音有些哽咽，“他一直瞞着你們幾個，就連走的時候也不想讓兒子們在身邊送他。你們的父親，他太驕傲、太固執……雖然他從來沒有給過你們好臉色，可是，他真的很愛你們，希望你們每一個都可以變成有擔當的、出色的男人……”
“他說，他一手打拼出來的集團和財產，三個兒子都不樂意繼承，這是他最大的失敗，也是他身爲一個父親的驕傲。”
“他把一部分股份留給了我，讓我安享晚年，其餘的捐給了慈善機構……他說，既然三個兒子都不想要，他葉致遠苦了一輩子，賺到的錢總會有人需要吧。”
“敬希，敬輝，你們兩個生意忙，參加完父親的葬禮就回去吧。敬文……你在家裡多留一天，媽媽有話要跟你說。”
文惜慧是個極爲堅強的女人，居然獨自一人處理好了一切，連葬禮都已經安排妥當，顯然，葉致遠的病情她早就心裡有數，也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
只是對葉家三兄弟來說，父親的離開太過突兀，直到三人面對墓碑上的遺像，葉敬文還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
大雨中的哀樂讓氣氛變得傷感，沒有哭聲的葬禮，顯得格外冷清，一家人站在墓碑前鞠躬，墓碑上的那張遺像裡，那個人依舊一臉嚴肅，沒有笑容。
在他們的記憶中，父親很少會笑，總是一臉冷冰冰的嚴肅模樣，從小到大，他們從來沒有感覺過任何父愛的溫暖。然而現在，當父親離去的時候，他們才明白了一些事。
或許父親的這種教育方式有些尖銳和偏激，可無疑，養成了葉家三兄弟任何事都能獨當一面的韌性。比如經營着一個大型集團、縱橫商場的葉敬希；比如從來不被任何事所束縛、瀟灑不羈的葉敬輝；比如經歷了風風雨雨，終於成爲一個出色的外科醫生的葉敬文。
兄弟三人骨子裡的傲氣或許都繼承自這個嚴厲的父親。
父親走了，然而三兄弟並沒有那種終於不用受壓迫的解脫感，反而有種沒來由的空虛。就彷彿，一直被壓在一塊磚頭下頑強反抗，生命變得無比堅韌的植物，當那塊磚突然被拿掉的時候，反而會有種奇怪的空虛。
不知道在天上看着三個早已獨立自主、不需要他庇護的兒子，葉致遠又是什麼心情？
大哥臨走的時候把葉敬文叫到身邊，語氣嚴厲地問道：“你跟戎紫有聯繫吧？”
“是的，我查了一些事情。”
“我不希望你以我弟弟的名義調用我的手下。”
“我和他之間只是人交易，和你的公司無關，我另外給他付了辛苦費。”
“那就好，下不爲例。”
二哥葉敬輝則對着父親的遺像碎碎念：“老爸啊，我不結婚您不會怪我吧？我真的不打算結婚，對不起，找不到合適的人，您在天國安心吧，不要再操心我們的事了，我們都過得很好。”說完之後，他也開着車走了。
葉家的院子裡只剩下葉敬文和母親兩人，客廳太大，說話的時候聲音都顯得空曠。
“其實，當初我跟你父親一起去找過林微。”文惜慧喝了口苦澀的茶水，輕聲開口道。
“我知道。”葉敬文低聲道，“媽，告訴我具體的情況。”
文惜慧嘆了口氣，說：“現在你父親已經走了，我希望你知道後也不要怪他。他那個牛脾氣，拉不下臉來給你認錯，所以走了之後才讓我說出來……其實當年，我們把你關起來的時候，林微的家裡也出事了。”
葉敬文口袋裡的手指突然握緊：“他家裡出什麼事了？”
“他弟弟林傑發生嚴重車禍……或許你也聽得出來，你跟他打電話的時候，他的聲音非常疲憊。敬文，別以爲你瞞得過你父親，他在你房間放了監視器，所以纔會在最恰當的時機沒收掉你的手機。後來，你跟林微長期聯繫不上，林微一邊擔心你一邊擔心弟弟，而且他剛到國外，功課繁重，壓力特別大，你父親找準時機，去跟他談判。”
文惜慧揉了揉有些酸澀的眼角，當年的一幕又在眼前重現，聲音不禁哽咽起來：“林微……他是個很堅強的人，你父親對他軟磨硬泡，他都不肯屈服，一條一條道理說出來，讓我們都差點動搖了。可是，一次次的談判中，他也越來越疲憊，在你父親說要把你趕出家門的時候，他居然說，如果葉敬文沒有家人，我會是他的家人。但是，他說那樣的話只是爲了讓你能夠輕鬆一些。你當時提出絕食的意見之後，你父親又去找他，跟他談了一個條件。”
葉敬文道：“什麼條件？”
“只要你們答應放棄學業，從公司從基層做起，將來繼承葉家的家業，那麼就讓你們在一起。葉敬文已經答應了，他願意爲你放棄，你願意嗎？”母親複述着當年的談話內容。
葉敬文手指攥緊，果然，父親這一招太狠。
如果林微答應，那麼父親一直以來想讓自己繼承葉家的目的便得逞了，自己二十年來的努力便化爲泡影。如果林微不答應，那麼父親想讓兩人分手的目的便達到了。既然父親對林微做過調查，他應該知道，林微絕對不會答應。以林微的性格，不可能就這樣屈服，爲了愛情放棄這麼多年的學業。況且，林微不會讓自己愛着的葉敬文受那麼大的委屈，一輩子都活在父親的禁錮之中，一輩子都因爲當初的選擇而後悔。
再加上當時來自家庭、學業的各種壓力，所以，林微放棄了。
“他那天在你父親的面前表現得很堅強，哪怕說分手的時候，臉上都帶着微笑的。”文惜慧輕輕嘆了口氣，“可是我看到，轉身的時候……他好像哭了。”
葉敬文把手指插進發間，緊緊地攥住自己的頭髮。原來當年的林微承受了那麼多的痛苦和委屈？還被自己誤會了這麼多年……
“那時候，我突然覺得，其實那個外表堅強內心善良的孩子，真的是值得你去愛的。這些年來，我知道你一直放不下他，如果他心裡還有你的話，盡你最大的努力去挽回吧，這是你父親最後的期望。你父親的脾氣，是不可能跟你道歉的，他只是留給了你一個盒子。”
文惜慧把一個保存完好的盒子遞給了兒子。
葉敬文打開盒子，裡面安靜地躺着一條項鍊。
那條項鍊的中間刻了一個林字，因爲年代久遠的緣故，銀色鏈條的邊緣已經有些黯淡無光，甚至有的地方染上了厚厚的灰塵。
——曾經被自己親手扔出窗外的項鍊，終於重新回到了手中。
葉敬文對着父親的遺像輕輕笑了笑，在心裡說：爸爸，你以爲這樣就是把林微還給了我嗎？可是你忘了，一根繩子斷掉之後重新接起來，會有一個永遠無法消去的結。
我跟他，早就回不到原點了。
但是，我們會重新開始。
你在天上看着我吧，父親，你會爲當初的決定而後悔，也會爲你的兒子驕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