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教授桃李遍天下, 這次六十歲壽宴也辦得相當紅火。
週末的時候,天突然下起雨來,卻依舊擋不住她臉上的笑意。何淑敏老師一身大紅唐裝, 朝前來道賀的學生們頻頻微笑。
——滅絕師太的笑容是很可怕的。
學生們當中曾有這樣的謠傳, 可今天何老師臉上的笑容, 卻有種慈母的味道。除了生日之喜, 還有一件喜事, 就是她的獨生女何葉終於可以順利從可怕的T大醫學院畢業,進入醫院實習了。不久之後,小師妹便會跟她一樣加入醫生的行列。所以, 今天的何教授笑得特別開心。
黑森林是何淑敏交手的關門弟子,他今天有事去T大, 在門口遇到林微, 於是順便接了學長一起過來。兩人一出場就引起一陣轟動。
黑森林還在醫院實習, 大部分人都熟識,打過招呼以後便坐在一旁跟師兄師姐們聊天。
只是, 林微學長一直是衆人心中最神秘的存在,且不提他當年突然休學到國外讀碩士的英雄事蹟,光是何老師平日裡讓人兩耳生繭的唸叨,也讓衆人對“林微”這個名字有一種沒來由的敬畏之情。
學長果然風度翩翩,一身白色西裝如同歸來的王子, 嘴邊掛着溫和親切的微笑, 衝衆人點頭問候, 然後一步步沉穩地走到笑容可掬的何老師身邊。
“老師。”
“林微啊, 好多年沒見了, 聽說你現在回了母校教書?”
“是的,老師, 我在醫學院教微生物學。”林微對何老師的態度非常尊敬。
“唉,多好的外科苗子,怎麼突然不當醫生了。”何老師一臉惋惜,長長嘆了口氣。
“我覺得醫院並不適合我。”林微輕輕微笑道。
何老師拍了拍林微的肩膀:“這些學生裡,我最放心的就是你,你這孩子有主見,思想成熟,不管你做什麼決定,老師都相信你有自己的原因,並且會做到最好。”
林微點了點頭。
大家正沉浸在師生相逢的溫馨氛圍中,突然,一聲刺耳的剎車聲在門外響起,衆人面面相覷,疑惑地扭頭看去,就見門口出現一個高大的身影。
那人穿着黑色的修身長褲,褲子上一排明晃晃的銀色釘子,黑色的襯衫解開了三個釦子,露出大片蜜色的肌膚。劉海隨意散落下來,恰到好處地垂在眉毛的位置,一雙劍眉下,黑亮的眼睛中射出銳利的光芒。
葉敬文冷冷的目光掃視全場,然後衝坐在首位的何老師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走過去說:“老師,我想死您了。”
他說罷便跟何老師來了個大大的擁抱,連何老師都被這學生不拘小節的熱情給嚇到了,林微的表情有些僵硬,瞬間攥緊了手指。
何老師張大嘴巴直喘氣:“你是……”
“我是葉敬文啊,老師不記得了?”葉敬文放開老師,笑得十分燦爛。
“葉敬文?”何老師把這個名字在嘴裡咀嚼了一遍,“你是葉敬文?”手指扶住太陽穴,顯然對這個學生非常頭疼。
“不認識了?”葉敬文意味深長的目光投向旁邊的林微,“我變化沒那麼大吧?”
林微不自在地移開目光。
“爲了讓大家能認得,我特意穿了一身黑色,大學的時候我經常這樣穿。”
果然,這一身衣服,是他還在念大學時吸引無數人視線的風格,他很喜歡穿一身黑衣服戴個墨鏡耍酷,成了很多師妹在論壇評出來的黑馬王子。
何老師拿下扶住太陽穴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葉敬文,當然認識。”
葉敬文的到來讓現場有一瞬間的混亂,片刻之後,才終於恢復了溫馨的氣氛。等晚上7點整的時候,何老師纔開始致詞、聚餐,大家一起聊天敘舊,壽宴很是熱鬧。
何老師身體一直不好,便讓學生們自己玩,她樂得拉着女兒回家單獨說話。
葉敬文似乎很開心,在一羣學弟學妹的慫恿下,到中央的舞臺上跳起了舞。只屬於年輕人的房間裡,響着激烈的音樂,空氣都要沸騰了。
林微坐在黑森林旁邊,抓着酒杯不斷地喝着。
“學長,你臉色不太好,不如我送你回去吧?”黑森林擔心地說道。
“不用。”林微輕輕笑了笑,“你看他們那麼開心,我先走豈不是很不給面子?”林微的目光移到中央那個舞動的身影上,低下頭繼續喝酒,“森林,很多東西,丟掉了,就找不回來了,對嗎?”
黑森林隱隱覺得他的話和葉敬文有關,正不知如何回答,卻聽到葉敬文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
“丟掉的東西,就算撿回來也不一樣了。”葉敬文坐在黑森林旁邊,倒了一杯深紅的葡萄酒,因爲跳舞而出了一身汗的皮膚,在燈光下閃着蜜色的光澤。仰起脖子喝酒的姿態,竟透着股別樣的性感,“反正都丟了,不如重新買一個吧。”
林微淡淡地笑了笑。
可惜,那是買不到的,世上僅有的一顆心。
晚宴持續到很晚,何老師下令不醉不歸,於是學生們都很聽話地喝了很多酒,到深夜的時候,才三三兩兩的回去了。
“對不起學長,我……”黑森林一臉歉意地說,“家裡突然有點事,我得先走。”
林微笑着點點頭:“去吧。”
“真是抱歉,不能送你回去了。”黑森林笑了笑,鑽進了車子。
“學長,不如我送你回去?”葉敬文靠在車上微笑。
另外脊背一僵,忙說:“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可以。”
“哦,那隨便你。”葉敬文鑽進車子,揚長而去,林微反倒是怔住了——原來,他真的只是出於禮貌的客氣而已。也是,他們年少時那段青澀的感情都過去那麼多年了,除了自己還念念不忘無法解脫之外,葉敬文這些年經歷過什麼、又變化了多少、現在有沒有新的戀人……誰知道呢?自己還在奢望些什麼?
林微強忍住心底涌起的酸澀,擡頭看了看天空,雨還沒有停,來的時候又沒有帶傘,看來只能去附近的地鐵站了。
林微嘆了口氣,轉身向地鐵站的方向走去。
雨水拍打在身上,突然覺得特別冰冷,連心底都是冷的。沒有想到還能跟他再見,更沒有想到,再見的時候竟如同路人一般陌生。
他還是那樣,眉宇之間的不羈和驕傲,一點都沒有變。
而自己呢?溫和的笑容背後掩藏着的那個林微,即使生活再順利,也覺得,不過是在苟延殘喘混沌度日,就像垂危的病人一樣,過一天是一天。
到達地鐵站的時候,已經過了十二點,最後一班地鐵也開走了。站在街邊的超市門口躲雨,順便等出租車,街頭昏黃的路燈照着來去匆匆的行人,雨水讓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
突然響起一陣刺耳的剎車聲,林微擡起頭,從搖下的車窗裡看到葉敬文側臉的輪廓。男人剛毅的線條比從前少了分稚氣、多了分成熟,然而,這樣的他,卻讓人不敢直視。
林微想扭頭假裝沒看見,卻聽耳邊傳來個低沉的聲音:“上車。”
他的聲音很冷淡,目光也一直看着前方,讓林微覺得那個曾經對自己溫柔微笑着的葉敬文、那個曾經耍賴一樣抱着他說我愛你的葉敬文,就像是很久以前的一場並不真實的夢。
林微不想上車,葉敬文也不再說話,兩人尷尬地僵持着。
也不知過了多久,雨勢更大了,雨點瘋狂地砸到地面上,濺起一波又一波水花,鋪天蓋地的水汽幾乎要將人淹沒。
“淋雨很舒服嗎?”葉敬文突然回頭看着另外,“還是故意這樣做,想讓我心疼?”
林微愣了愣,擡頭對上他深邃的眼眸,客氣地說:“我只是覺得太麻煩你。”
“不麻煩,順路。”
林微轉身上了車,圍繞着身體的暖氣讓他打了個寒噤。剛纔一直站在雨裡並不覺得很冷,現在被空調一吹,溼淋淋的衣服包裹着身體,讓他冷得牙齒都在打顫。
葉敬文看了他一眼,皺了皺眉,從後座扯過來一件西裝扔給他。林微把衣服蓋在身上,外套有暖暖的溫度,熟悉的是葉敬文身上的味道,只是旁邊的男人始終緊抿着嘴角,臉上的表情冷漠而疏離。
明明是曾經最親密的兩個人,此時坐在車裡,卻連一個話題都找不到,沉默的氣氛尷尬無比,林微心裡難受,乾脆扭過頭去看向窗外的雨景。
葉敬文伸手按響了音樂,車內流動着有些悲傷的旋律,女歌手的聲音有些沙啞,那種絕望的感覺,讓空氣都變得稀薄起來。
我們說好絕不放開相互牽的手
可現實說光有愛還不夠
走到分叉的路口
你向左我向右
我們都倔強得不曾回頭
我們說好就算分開一樣做朋友
時間說我們從此不可能再問候
人羣中再次邂逅
你變得那麼瘦
我還是淪陷在你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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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微聽着這歌詞,心裡五味雜陳,趕忙伸手關掉了音樂,輕聲道:“音樂太大聲了,雨這麼大,開車小心些。”因爲低着頭,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
葉敬文面無表情地看了林微一眼,又轉過頭去不說話。
大雨拍打在車窗上,滴答的響聲似乎能淹沒一切,車內的兩人,只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十字路口的紅燈讓車內的氣氛稍微緩和了些,葉敬文輕聲問道:“你住哪兒?”
“龍華花園7號。”
葉敬文沉默着在前面的路口轉向。
雨水模糊了車窗,只能依稀分辨路燈的顏色。到了龍華區的時候,路燈變成葡萄狀,一串串不同顏色的路燈,暖暖的光線,讓雨夜的冷氣似乎減弱了幾分。
車子停在7號樓門口,不遠不近的位置,林微一下車便可以進門,不需多走一步,林微察覺到他的體貼,忍不住說:“到了,謝謝你。”
“怎麼謝我?”葉敬文突然說。
林微回過頭,目光掃過他右手指上明晃晃的鑽戒,嘴角僵硬地扯出個笑容來:“改天……請你吃飯吧。”
“吃飯?沒什麼興趣。”
黑色的奔馳在雨中揚長而去,留下林微在原地苦笑。
他雖然成熟了許多,卻比以前更難捉摸。看着他的笑容,只覺得脊背陣陣發冷,不像年少時,嘴角帶着壞壞的笑,一副滿腹壞水的樣子,偶爾還會抱着林微耍賴撒嬌。因爲他的年紀比自己小,林微以前總是縱容他的無理要求,可是如今,葉敬文已經是個成熟的男人,他們再也不可能回到當初。
林微回家之後趕忙鑽進了浴室,雖然身體一直不差,可淋了這麼久的雨,還是連續打了好幾個噴嚏:“阿……嚏……”
客廳的電話又響了起來,林微拿着紙巾揉着發紅的鼻子,坐在沙發上接電話:“喂?”
“感冒了?怎麼接電話還吸鼻涕呢。”周放的笑聲透過電話傳過來,讓林微心底升起一股暖意。
林微擦了擦鼻涕,無奈地笑道:“淋了場大雨,不感冒太對不起老天爺了。”
周放還在笑。
林微咳嗽一聲打斷他:“大作家,你給我打電話不是爲了模擬兇殺案現場吧?笑得我後背立起一層寒毛。”
周放止住笑聲,直接問道:“我聽說你心心念唸的那位終於回國了啊?”
林微臉色沉了下來,吸了吸鼻子,漫不經心地說:“是回來了,老婆也一起回來了吧。”
周放沉默了很久之後,才輕聲問:“他結婚了?”
“男人娶妻生子,有個家總是好的,一個人孤孤單單過那麼多年,會很寂寞吧。”
“你說的對,那你呢?你怎麼不結婚?”周放的聲音也沉了下來。
林微笑笑:“沒有合適的。”
“別找藉口,我聽着都累。”
“……你以爲我就不累嗎?”林微把紙巾扔進垃圾桶,指尖輕輕揉了揉眼角,“我也不知道我還在堅持什麼,或許只是習慣了吧,我忘不掉他。你知道我看到他手上的戒指時想的是什麼嗎?我想的是他跟我許諾會一直愛我的時候……”
“夠了。”周放打斷了林微,“你用不着這樣折磨自己,你沒有對不起他。”
“可是,畢竟是我先放棄了他,周放,你不知道這些年來我有多難受……”林微頓了頓,又笑着說,“算了,不說這些。如果你是來打聽我跟他見面怎麼樣的,我可以告訴你,並不愉快。就這樣吧,睡了。”
掛斷電話後,林微躺在牀上翻來覆去都睡不着。
他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如果當初他堅持着不放棄,他們現在會不會還在一起?
次日早,林微擦着鼻涕去了趟醫院,作爲學醫出身的人,他當然知道普通感冒是不需要吃藥的,只要多喝一點水,流感在一週的自然病程之後就會自己好轉,經常吃藥反倒容易產生藥物依賴,人體的免疫力足以對抗感冒這種小毛病。但一旦咳出痰並且發燒,那就有些不妙了,有可能會轉爲更嚴重的肺炎。
林微自己在家測完體溫居然高燒到接近39度,這才決定去醫院看看。
“高燒有些嚴重,最好在醫院打針。”
“阿……嚏!”林微坐在門診室裡拿着紙巾擦鼻涕,眼前的景象都有些模糊,“給我開點藥就行,我不想打針。”
“大男人還怕打針?”年輕的女醫生在那調笑,看着鼻子揉得紅紅的林微,沒來由的想欺負他一下。
“我不怕打針,我討厭麻煩。”林微笑着說。
“最近流感挺嚴重,你的體溫已經偏高了,嗓子腫成那樣,你也想快點治好對吧?”
林微猶豫了一下,回憶了一下課表,自己這幾天似乎沒課,於是笑着點頭:“那好吧。”
“我給你開藥,你等下到注射室去輸液。”
醫生一邊寫着處方,一邊打量着林微。
這個男人看上去很年輕,二十多歲的樣子,穿着很簡單樸素,有種清新脫俗的味道。感冒之後紅紅的鼻子讓他竟顯得有些可愛,眼睛很漂亮,笑的時候彎起來,感覺很溫和親切,讓人想接近他,擁抱他,汲取他身上的溫暖。
唔,如果忽略他一直用紙巾擦鼻涕的動作,再忽略頻率很高的噴嚏聲的話,那簡直就是個完美的男朋友。
女醫生笑着把方子遞給他,目送他出門。
林微提着一個大大的塑料帶走在醫院的走廊上,感覺有些暈頭轉向。地面似乎在旋轉,走起路來頭重腳輕的,一手提着好幾瓶的注射液,空閒的手便扶着牆壁往前走,遇到一扇開着的門,手扶空了,差點跌進去。
迷迷糊糊摸到注射室,把一大袋子的藥放在桌上,林微喘着氣坐在了凳子上。
真是,早知道昨天就不跟葉敬文慪氣了,他說送自己回家的時候上車的話就沒那麼多事兒了,最後還是上了車,又白白淋了那麼久的雨,弄了個嚴重感冒。
正用紙巾擦着鼻涕,突然覺得眼前有個白色的影子在晃動。
“葉醫生,您怎麼來這兒了?”有年輕的護士認出了那個人,笑着湊過去打招呼。
“哦,我今天出門診,剛纔有人扶着牆,扶進我門裡來了,我來看看那個跌跌撞撞的傢伙有沒有順利走到注射室。”冷淡的口吻,讓想要跟他打招呼的人都縮回了腦袋。
“你說這位病人嗎?他重感冒要輸液三天。”護士拿着手中的注射證,把藥拿去裡間。
“這樣吧,不如我拿去給他注射,我對他的血管比較熟悉。”葉敬文衝護士笑得很燦爛。
護士目瞪口呆,什麼對血管比較熟悉?人類不都是那些血管……
“他的血管很細,以前扎針總是扎不進去的,哦忘了說,他是我學長。”葉敬文繼續解釋。
“哦,原來是葉醫生的熟人。”護士恍然大悟,“但是這個……不合規矩啊,醫院明確規定不可以到外面打針……”
“我不回家打,就在辦公室給他輸液,不違規吧?”
“啊,葉醫生親自打的話,那當然放心了。”剛來醫院不久的護士擦着一頭冷汗,把林微的注射證和藥物全部塞給了葉敬文。
“謝謝你。”葉敬文笑着說,
對於這位傳說中可以在手術檯上隨隨便便站十幾個小時的外科醫生,大家都抱有一種敬佩之情,只是,聽他們科的人說,這個人性格怪異,很不好惹。所以,既然只是打個針,那就隨他吧,剛來醫院就得罪這麼個大人物自己還想多活幾年呢。
年輕護士看着葉醫生走到那個男人身邊,把他整個架起來,摟在懷裡。雖然那個動作只是爲了讓那人走路輕鬆些,可是……怎麼覺得那麼曖昧呢?而且葉醫生扶他的時候,動作好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