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老太太已屆八十高齡,是鮮于氏的老祖宗,脾氣相當火爆,極爲護短。鮮于琅是她極喜歡的小曾孫,在薊都時多承這位老祖宗的庇護,一向胡作非爲,年齡越長,膽子越大。及至在臨淄惹下滔天大禍,鮮于駿怕自己這邊掰不過寧覺非和雲深的勢力,便派人快馬加鞭到薊都,把家裡的老太太請了來。?
這位鮮于老祖宗身體很不好,多走幾步路都喘得厲害,因此下人們都不敢在路上趕得太急,只能緩緩而來,走了整整十天才到臨淄。?
一進右旌侯府,便見下人們個個如喪考妣,噤若寒蟬,到了後院,就隱隱聽見侯爺夫人的哭聲和咒罵聲。?
老太太急了:“怎麼了?怎麼了?是不是我的阿琅寶貝出事了?”?
爲怕老太太急怒攻心,有什麼不測,去薊都的人都得了鮮于駿的吩咐,沒告訴老太太實情,只說鮮于琅想念老太太了,鮮于駿便派他們來接人。老太太一聽,自是心花怒放,立刻便跟着上路,到現在也不知道鮮于琅的事情。?
旁邊早有她的貼身大丫鬟過來,扶着她慢慢往裡走,輕言細語地說:“老祖宗別急,說不定是夫人與侯爺爲什麼事拌了幾句嘴,一會兒就好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哦,那倒是,夫妻嘛,牀頭打架牀尾和。”老太太笑眯了眼,不着急了。?
不過,她沒高興多久,進了侯爺夫人的房間後,便很快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到這個時候,這位可以稱得上人瑞的老祖宗反而很冷靜,並沒有急躁。她大致想了想,又與躺在牀上養病的鮮于駿商量了一會兒,便自去歇息。等到用完晚膳,差人去打探的下人回來稟報說雲深已經回府,這位老祖宗便吩咐備車,徑直去了國師府,很客氣地“求見雲大人”。?
雲深剛更完衣,正要用晚膳,聽說鮮于家的老太太來了,不由得略感意外,隨即便明白了鮮于駿差人把老太太從薊都接來的用意。?
這位鮮于家的老祖宗與大檀、澹臺和他們雲氏等大族都有複雜的親緣關係,算都算不清,反正她是可以在任何王公大臣前面端長輩架子的,要論起拐彎抹角的姻緣關係,就連澹臺牧都得叫她一聲姑奶奶或姨婆之類的。?
雲深聽了總管的稟報,立刻吩咐:“快請。你讓他們用小轎去把老太君擡進來,小心侍候着,不能出一點差池。”?
“是。”總管伶俐得很,立刻出去安排。?
這位老太太也是朝廷命婦,乃一品誥命夫人,無論是年齡還是身份,都讓雲深對她十分尊敬。?
一頂小轎將鮮于老祖宗從大門外擡進前廳,雲深含笑等在外面,看着轎子落下,便上前恭謹行禮:“老太君大駕光臨,雲深有失遠迎。”?
老太太被站在轎邊的丫鬟攙下來,微眯着眼看着面前的年輕人,笑着說:“雲深啊,你都長這麼大了?老身記得上次看到你的時候,還是個小孩子嘛。”?
雲深倒是記得,上次見到這位老太太的時候,是他姐姐與澹臺牧大婚,他的確是個很小的小孩子。聽她這麼說,雲深便笑容可掬地點頭:“是啊,過去很多年了,可老太君卻一點也沒變,還那麼硬朗,讓我們這些做小輩的實在是羨慕。”?
“這孩子,真會說話。”老太太的口氣越來越親熱。?
兩人互相客氣着,進到廳中坐下。?
這位老祖宗根本已經成了精了,雲深心中有數,自是嚴陣以待,兩人一直喝茶閒聊,臉上始終帶着溫和的微笑。?
雲氏與鮮于氏也有不少人通婚的,雲深是族長,對族中普通百姓的婚姻雖不甚清楚,對於貴族之間的聯姻卻還是基本上都知道的。於是,兩人從雲氏嫁到鮮于家的某將軍夫人聊到娶了鮮于家某千金的雲姓官吏,老太太更是細說從頭,從那孩子剛生下來是什麼樣子一直說到成親時的模樣,慈愛之情畢現。雲深自是不斷點頭微笑,不時跟着發幾句議論,以配合她的感慨,看上去一團和氣。?
漫無邊際地聊了將近半個時辰,這位老太太才閒閒地說:“雲大人,老身今日來府上打攪,一來是想來拜見你這位國師大人,二來……我想看看我家阿琅不小心傷了的那個孩子。”?
“拜見不敢當,雲深乃是晚輩,老太君想要見我,派人來說一聲便是,雲深自當去拜會老太君。至於那個孩子……”雲深嘆了口氣:“多謝老太君關心。那孩子受驚嚇過度,身子也嚴重受損,大夫說現在還不能見外人,最好是靜養。這些日子,就連我都不能靠近,否則他就會受驚。因此,還請老太君見諒。”?
老太太緩緩點頭:“嗯,這孩子年紀小,這次受了大驚嚇,確實讓人心疼。既是有大夫診治,想來很快就能好起來。我聽駿兒說了,阿琅是真心喜歡那孩子,不免一時糊塗,做下錯事。他們當父母的自是心中有愧,又聽說那孩子是清白之身,樣貌性情都是好的,便想着將他娶進門來。男妾本就平常,我朝自古便有,我們做老人的再加意寵愛些,定不讓這孩子受委屈。雲老大,老身今日不揣冒昧,前來府上提親,不知雲大人可否賞老身的薄面,同意了門親事?”?
這話過去鮮于駿就曾經提過,不算新奇,雲深也沒覺得意外。他面帶微笑,輕言細語地說:“老大君,那孩子不是我府裡的人,是大元帥府裡的,如果要談他的親事,也得寧大元帥做主才行,我可不便越俎代庖。況且,鮮于琅當日做下那等來事,寧大元帥親自派人送他見官,並要求按律行事,不偏不倚,可見對鮮于琅的所作所爲是相當不滿的,要他同意親事,我想很困難。老太君歷經三朝,乃是親眼見證國家興盛來之不易。爲了今天,老太君的父兄與兒孫都血染疆場,我父親和姐姐,陛下的親兄弟,也都戰死沙場,我們北薊的多少好兒郎從此長眠在異鄉,爲的不就是國家強大,不再被別人欺侮?如今南北統一不久,人心並不都傾向我薊國,我們北薊王公顯貴的一舉一動都會引導他們做出不同的決定。鮮于琅在臨淄搶男霸女,不是一次兩次,逼得別人家孩子跳井上吊的也不是一個兩個,臨淄百姓一說起來便切齒痛恨,可他不但不知收斂,反而更是變本加厲。一個多月前,他便在街上調戲元帥府的總管和兩個家人,遭拒絕後便縱奴行兇,當街毆打三人,以致激起民憤。此事發生後,他從沒到元帥府去道過歉,寧大元帥也沒計較,沒想到他竟然又當街綁了那孩子去,橫加凌虐,還辱罵趕去救人的大元帥,引得朝野震動,軍中大譁。鮮于琅犯下的罪行證據確鑿,沒有任何理由可以爲他開脫。老太君當年亦是巾幗英雄,若是看到自己用鮮血保住的江山毀於一旦,又會是什麼心情?雲深懇請老太君原諒,爲了薊國,爲了皇上,爲了天下蒼生,這次不得不大義滅親了。”?
他這番話有理有節,頓時讓老太太做聲不得。這個孫兒不成器,她是知道的,奈何鮮于氏雖然是大族,可她這一支卻人丁凋落,誕下的孩兒大都夭折,好不容易保住一個,自然是寶貝得什麼都顧不得了。她一聽鮮于琅這次是犯到寧覺非手上,也知道不妙,但這個曾孫是她的心頭肉,無論如何是想設法保住的。?
沉吟了一會兒,她忽然問:“驥兒對此事有何說法?”?
雲深早就給鮮于驥寫了信,派專人快馬送去,那人帶返的鮮于驥回函上只有短短的一段話:“此子不肖,使我鮮于氏蒙羞,末將慚愧,實無顏見大元帥。請國師大人代末將向大元帥致上深切歉意。至於鮮于琅,儘管依律定罪,不必顧慮。”?
雲深敬佩鮮于驥深明大義,也放了心,此時卻不能如此告訴老太太,便婉轉地道:“鮮于將軍對自己侄子也甚愛惜,但國法無情,他亦不能叫我們循私枉法。”?
這位老祖宗鎮定的臉色終於變了。她直盯着雲深,眼裡似要放出萬把鋼針,將他刺穿。雲深坦然地坐在那裡,平靜地與她對視着。?
良久,老太太長嘆一聲:“罷了,罷了。”隨即顫巍巍地起身。?
雲深立刻上前相扶。老太太側身讓了一下,冷冷地道:“老婆子乃罪人的祖母,不敢勞動國師大駕。”?
雲深嘆息:“老太君這又是何苦?”?
老太太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次日午後,老太太進宮去,澹臺牧在御書房接見了她。一個時辰後,老太太容色慘淡,出宮回府,自此閉門不出。?
鮮于駿的右旌侯府仍是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得知老祖宗來了臨淄,登門拜見的人多得數不勝數,大都是鮮于氏的後輩以及與鮮于氏有親緣關係的大臣。?
就在這天晚上,雲深收到了寧覺非的飛鷹傳書:?
“首戰告捷,勿念。想臨淄此時定是風起雲涌,望君多保重。”?
雲深看着這寥寥數字,一絲絲的甜蜜與快樂漸漸涌上心頭。他將字條平鋪在桌上,看了又看。字跡有些拙,筆鋒卻蒼勁有力,氣勢撲面而來,這是寧覺非親筆所書,因而更加珍貴。?
端詳良久,他纔將字條湊到火上,看着它慢慢燃盡,眼裡滿是濃濃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