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唐這二愣子似的一番話,落在不動聲色的蘇相耳中,眸間不由閃過一絲異色,心下暗道,此人此語真是妙至毫顛!
蘇相何等老辣,他這把年歲,這等地位,見過的人怕是比小唐吃的米都多,自然看出,小唐這話說的沒有半分做作,亦非有意言之,完全是有啥說啥的直爽。不過,世上直爽的人多了,換個人在北嶺先生面前直爽,北嶺先生也就憑他直爽去了。小唐不同,他偏生還有個江北嶺徒孫的身份,饒是蘇相也得暗歎一聲,謝王妃實在太會挑人了。
派小唐與他同來,算是正奇相輔。
江北嶺並未擺什麼架子,不過,他也有自己的條件,他並不參與具體的帝都防守事務,勉強做個參贊,也不掛名兒。
蘇相當即就請北嶺先生一併面聖。
帝都防守是朝中機密,自然不可能在別院裡談。江北嶺既允口,自然不會反悔,衣裳都不換一身,帶着小唐做個跑腿,與蘇相去了。
小唐他進不去昭德殿,不過,因他是北嶺先生帶來的,昭德殿大太監鄭佳格外命人將他帶到一處暖室休息,並不令小唐在外苦等。於汾於公公聽聞小唐是閩王府的人,還着人給他擺了四色茶果,瓜子杏仁的,讓他有吃有喝。小唐甭看沒啥心眼兒,到底出身世宦之家,他家從大鳳王朝發跡,到如今,皇帝換了好幾家,他們老唐家還安安穩穩的,可見唐家自有其過人之處。就如小唐吧,他爹先前一直擔心他以後就是個紈絝敗家貨,其實人家小唐要打點人情上,就頗有一手。他家有錢,他又是他爹他孃親生的,一個人帶着侄孫小小唐來帝都跟着五皇子,家裡沒少給他銀子花。小唐待人向來爽快,看幾個小內侍的給他端茶果,一人一荷包,半點兒不小氣。小內侍們就格外又熱情了些,待中午,又給他端來四菜一湯,都是上等菜式。
小唐閒來無事,就同小內侍們唧呱起來,要說他同素不相識的小內侍們能有啥共同話題啊,人家小唐偏就找出一個,正是蘇不語新寫的話本子《紫金錄》,小唐說的眉飛色舞,“要說帝都這麼些寫話本子的,我就服蘇公子的一支筆,漂亮!尤其咱們太\祖爺,真是大仁大義啊!”說着,他還將《紫金錄》中的名段比手劃腳的講了一遍。
小內侍們大學問沒有,話本子也聽過幾出的,這本《紫金錄》身爲朝廷的輿論教材,難得蘇不語寫得跌宕起伏,引人入勝,故而,小內侍們平日裡也愛聽這話本子。更難得的,往常進宮的大人們,賞他們幾兩銀子就是瞧得起他們的,有哪個會同他們這般說話呢。尤其,這些小內侍們能到昭德殿當差,雖還未輪到他們冒頭兒,也都是會察顏觀色的,瞧出這位小唐大人是個直爽沒啥心眼兒的,便都湊過來圍着小唐說話。
開始是說話本子,說着說着就說到現下的戰事了,甭看都是在昭德殿當差,他們卻屬於做些粗使內侍,並不曉得戰事到底如何。不過有人開了頭兒,小唐就說了,“只管放心!靖江這絕對是找死呢!我前兒剛問過文休法師,文休法師你們知道吧?有名的神算,最知曉天機的!”
“小唐大人還認得文休法師?”小內侍們就是在宮裡也聽得過文休法師的名聲啊。而且,內侍這職業,最信鬼神!故而,一聽文休法師的名號,皆十分恭敬。
“那是!”小唐沒說自己是剛認識的大師,他拍着胸脯道,“文休法師說,這是咱們朝中一劫難,有驚無險,過去就好。你們想想,文休法師的卦,可有不準過?”
小內侍們齊齊搖頭。
“那就是啦!”小唐道,“所以我說,越是這時候,咱們越得盡心當差。不能聽風就是雨的自亂陣腳,這樣顯着不穩重,以後還有誰重用咱們呢?是不是?”
小唐還給人家上起政治思想課啦,由此,他又得了一頓免費的皇室高檔下午茶,待傍晚他隨北嶺先生出宮回府時,還同北嶺先生絮叨呢,“我爹以前常說,由小及大,我這頭一遭進宮,就這般有茶有果的,都是沾師祖您的光。也說明陛下看重您呢,要不,我哪兒能得這般待遇。”
北嶺先生根本不想搭理小唐,小唐瞧着老頭兒的臉色,唧唧咕咕的問,“師公,是不是因爲你先前不肯做官,這回去幫朝廷,覺着有些沒面子啊?”
北嶺先生不說話,小唐自己就自問自答了,他道,“這有啥沒面子的?你又不是特意爲了朝廷,你是爲了這滿城百姓哪。這打仗,不是我說,最先遭秧的就是百姓,像有點錢有點權的,都有棲身的地方。就是平民百姓們兒哪,真要聽天由命了。那些亂起來的地方,一時半會兒的管不到,我就想着,師祖你這般有本事,要是能幫着朝廷,免得帝都周遭百姓遭秧,也是一件大功德呢。換我,我就是想幫忙,也沒這麼大本事。師祖你不一樣,你生來就聰明,也有非同尋常的本領,有這樣的本領,上天就是要師公你來爲百姓們做點事兒的。”
小唐感嘆,“我真羨慕師祖你啊。”
“羨慕我什麼?”北嶺先生終於開口。
“羨慕師祖你有本事唄。”小唐興致勃勃,“我也想能爲百姓做點兒啥,可惜我做不了大事,不過,能做點兒小事我也願意。師祖,要是有什麼我能做的差使,舉賢不避親,您只管推薦我去,我一準兒不給你丟臉。”
“跟着五皇子,以後還怕沒差使做嗎?”
“我們殿下這不是一直病着麼。”小唐道,“虧得我們府上有王妃,要不,還不知怎麼着呢。我們王妃纔是個仁義的人呢,心特好,在閩地時就天天做善事,這回城裡亂哄哄的,王妃就叫屬官們把家眷都搬到王府來了。我悄去打聽過,別的王府,可沒這樣的事。當初也是王妃叫我着緊的把師祖你接到內城來的……”說着說着,小唐自己就覺出不對來了,他望着北嶺先生道,“那會兒可還沒傳來南面兒的戰報呢,師祖,你說是不是我們王妃那會兒就覺出不對,着緊的命我把您老接進城呢?”
不提謝王妃還好,一提謝王妃,北嶺先生只差一口老血嘔出來了!
雖然鬱悶的想嘔血,北嶺先生還是叮囑這傻小唐,“好生聽你們殿下的,聽你們王妃的,也就是了。”真難得這小子如今才覺出不對來,這得是什麼樣的笨腦瓜子啊!他竟然有這樣的徒孫!北嶺先生更想吐血了!
“是啊,雖然我挺想師祖你介紹個差使給我,可眼下,我們殿下病着,我就得比往常多在差使上用心,怕是沒空的。”小唐又同北嶺先生道,“不過,我們王府能做事的人還有很多,師祖你要有機會,可別便宜了外人啊。”
北嶺先生此生都是頭一遭見小唐這般沒臉沒皮要機會的,委實不堪其擾,遂道,“閉嘴!”
小唐還是很孝順的先送了師祖家去,自己纔回王府覆命。
小唐把自己在宮裡的事,事無鉅細的同謝莫如講了一遍,包括他中午飯吃了啥,下午茶喝了啥,都同謝莫如說了。主要是小唐一直覺着,宮中是個人精扎堆兒的地方,自己比較笨,不如說與王妃,叫王妃幫着分析分析。
謝莫如倒很滿意小唐,與他道,“這就很好。明天你仍舊過去,看北嶺先生可有差譴,北嶺先生雖不少人服侍,他們卻不比你身上有官職,行事便宜。”
小唐應了,道,“我同師祖說了,要是有什麼好差使,叫他想着咱們府裡些。”
謝莫如:……
好在,謝莫如早知小唐就是這麼個實誠人,她一向有耐心,溫聲道,“北嶺先生連官兒都不做的,如何會插手朝廷的差使呢?以後莫說這樣的話了,他老人家高潔,不要讓他老人家爲這等俗務操心。”
“也是哦。”小唐摸下頭,道,“我一時沒拐過彎兒來。就想着,陛下也肯聽一聽師祖的主意,倘有什麼合適的事,不就是師祖一句話的事麼?就沒多想。”
謝莫如笑點小唐一句,“這個你不必擔心,你就是不說,蘇相那裡也會安排幾件合適的事給我們府上做的。”
這是爲啥?小唐開動腦袋,細尋思了一回,“是看在師祖的面子上麼?”
“對。”謝莫如道,“所以,有些事,不必說,也會如此。”
小唐一拍大腿,兩眼放光,瞬間開悟,“我明白了!有一回,一個人,想巴結我爹巴結不上,就拼命跟我示好,這道理是一樣的呀!”
謝莫如一樂,“好了,去歇着吧。”
小唐十分敬仰的對謝莫如道,“娘娘,你講的道理,比我爹講的還叫我容易明白。”
謝莫如平生第一次遭遇這般直言的馬屁,一笑,“去吧。”
事至如今,差不差使的,於謝莫如都是小節,謝莫如關心的只有一事:江南成敗!
江南卻一直沒有消息過來。
該做的,能做的,謝莫如自問都做了。
其他的,就是等了。
紫藤捧出所擬的吳國公府的奠儀單子來,謝莫如略略掃過,道,“可以,就照着這個預備,讓張長史走一趟吧。”
三皇子妃過來與謝莫如商議,要不要去宮裡安慰太子妃。謝莫如不解三皇子妃何意,要說安慰太子妃,也該早幾天過去。都現在了,才說這事兒,豈不顯着刻意麼。謝莫如道,“三嫂也知道我們府上的事,殿下在養病,外頭的事兒我也不大清楚,吳國公戰亡,不知朝廷可有世子襲爵的旨意?”
三皇子妃褚氏輕輕搖頭,聲音也壓低了些,“倒未聽說。”
“那我們還是再等等,朝中這麼個情形,宮時太后娘娘又是個膽小的,且剛經了壽安老夫人的喪儀,人老了,不喜見別離。”三皇子妃褚氏向來是玲瓏心肝,她自己如何能不知此間利害,不過是借謝莫如的嘴將這話說出來罷了。謝莫如並不計較這個,便直言說了自己的意見。說來謝貴妃選了褚氏做媳婦,也不是沒有道理的,婆媳倆的性子十分想像。說着話,謝莫如打量了褚氏一眼。
這輕輕巧巧的一眼,褚氏卻覺着彷彿自己整個肝腸都被看透了一般,褚氏只覺心下生涼,勉強一笑,“五弟妹說的是。”
謝莫如問,“我這些日子也沒空進宮,貴妃娘娘身子可好?”
褚氏的臉色有些僵了,還是笑道,“挺好的,前兒我進宮,母妃還說起五弟妹好些天不進宮了呢。”
“那就好。”謝莫如還以爲謝貴妃哪裡挑剔褚氏的不是了呢,褚氏一向有分寸,突然做出這等沒分寸的事來,定是受了什麼刺激。
褚氏未多坐就告辭了,一路都在尋思,謝莫如怎麼知道婆婆近來有些喜怒無常呢。說起婆婆的性子,褚氏就心塞,據說女人到了這個年歲脾氣都會有些變化,她婆婆對外是熱絡周到,就是對她,怎麼都不滿意。倒並不是嘴裡挑剔她,只是眼神裡透出那種不合心意的意思也夠褚氏受的了。褚氏做了這些年的媳婦,也知道一些舊事,她婆婆,當年沒取中謝莫如做媳婦,而是選的她。謝莫如嫁了五皇子後,在皇子妃裡是有一無二的地位,就是太子妃也不比謝莫如會出風頭,她知道婆婆心思……不就是覺着她不比謝莫如能幹麼!每想及此處,褚氏心裡就發堵,堵的難受!
所以說,褚氏今次過來,完全是給更年期的中老年婦女給刺激的。
婦人的小心思在戰事面前不值一提,因着戰局,謝莫如今年生辰也未慶賀,倒是謝太太過來說了會兒話,謝太太蒼老許多,親家吳國公戰死了,爵位一直懸着。西寧又不太平,二兒子一家都在西寧。南面兒更不必說,多少時日沒有消息了,二孫女謝莫憂與孫女婿戚三郎都在閩地呢。還有族中謝雲謝遠,都是族中子弟,尤其謝遠,二房謝楓的嫡長子呢。
謝太太每天擔心子孫,都成了虔誠的佛教徒。今謝莫如生辰,長孫媳吳氏要回孃家奔喪,謝太太帶着謝蘭之妻於氏和二房蘇氏一併來的,無非也就是說些吉利話。謝莫如道,“祖母也不必太過擔憂,早在靖江蠢蠢欲動時,朝廷便有旨意給西寧關,命其好生防備西蠻。倘西寧關不堪一擊,現下早有戰報傳來了。二叔在西寧多年,對西寧比咱們都瞭解,倘西寧關不穩,別個不說,先得把公主與孩子們送回來。要擱往日,西寧之事怕不會如此倍受矚目,皆因靖江猖獗,所以,大家就格外擔心西寧防線。可這些年,西蠻擾邊不是一遭兩遭,哪年不鬧騰點兒事兒呢。”
“就是閩地,也只管寬心。江南四省,實力保存最好的就是閩地。如果這樣還會出事,那就是天意如此。倘得平安,以後他們的仕途也就打開了。”謝莫如正說着話呢,紫藤匆匆進來,神色有些焦切又有些緊張,細看去,這八月初的日子,紫藤額間竟出了一層細密汗珠,紫藤道,“娘娘,外頭大總管傳進話來說,靖江王臨城了!”
謝太太蘇氏於氏都不禁驚呼起身,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了。謝莫如一瞬間的靜默後將手中茶盞穩穩的放回海棠茶几上,淡淡道,“不對!靖江不可能臨城,再去打聽,當是全城戒嚴!”
紫藤神色一正,連忙折身去了。
謝莫如對謝太太幾人道,“朝廷的兵馬再不濟,也會有時間提前傳回戰報。帝都不能亂,故而會先行全城戒嚴,以備戰事!離靖江打到城下還早着呢。”
謝莫如就有這樣的淡定。
她坐得住,謝太太幾人也多了些安心。
謝莫如吩咐道,“傳張薛二位長史過來說話。”戰況緊張時府裡如何個章呈,謝莫如早與兩位長史商量過,如今不過按章呈吩咐下去。
謝莫如有條不紊,紋絲不亂的氣派,當真是能寧神鎮魂的。一時,紫藤又進來稟道,“娘娘神算,婢子剛剛一時情急,外頭的確是戒嚴了。”
謝太太幾人明顯鬆了口氣。
謝莫如遂對謝太太幾人道,“祖母、二嬸也早些家去安排一下,我這裡沒什麼事,把心擱在肚子裡過日子就好。”
謝太太望着謝莫如淡然自若的臉龐,心中真是千樣思緒,百種感嘆,真是天生的,別人到此時惶惶然都不夠,謝莫如卻表現出這般穩健的手腕與定力,真是天生的才能。
這不是謝氏家族的是才能,而是謝莫如母系血統中天然賦予她的冷靜與縝密,鐵血與強勢。
謝家人告辭之後,謝莫如當天便得到消息,蘇側妃孃家被秘密逮捕。
謝莫如對杜鵑道,“此事不必聲張。”
杜鵑應一聲,“是。”
作者有話要說: PS:今天十一點更,明天爭取十點之前更~~~~~~~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