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行宮

我也忘了自己腦裡一片空白地坐了多久, 待我回過神來的時候,只覺得四周很靜,靜得讓人心慌。

我走出房外, 站在迴廊邊的欄杆旁, 怔怔地看着覆了一層薄露的嫩葉。

淡淡的綠, 看上去格外的脆弱。

一年之計在於春啊……我無限感慨, 如果我現在不做什麼門主了, 有沒有人願意陪我過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

這麼想着的時候,心頭再次爬滿了密密麻麻的痛。我不禁苦笑……不可能了啊……不可能了……我牽扯到的事情實在太多, 即使我願意只做一個平凡人,恐怕別人也不容我過得這麼安樂。

現在我終於深切體會到了那句——人在江湖, 身不由己。

樹欲靜, 而風不止。

只怕到最後, 樹大招風;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心頭突然又升起一股煩躁。

“有什麼事就說吧。”我早就看到了躲在轉角處畏畏縮縮的雪。

雪聞言窘迫地來到我跟前跪了下來:“屬下無能……是、是行宮那邊出了點意外。”

“你們幾個都在那裡?”我又是一陣氣悶, 踏雪門三大護法都守在行宮的工地上還能出意外?一樁接一樁,就不能讓我消停一會兒麼?!

“都在……一個小姑娘帶着一大幫人,揚言要把‘洛辰宮’拆了,沒想還真動手……拆了半個‘辰殿’的瓦……”雪說着竟哆嗦起來,“那都是盧國進貢的玉瓦……”

我怒:“一個小姑娘?”

雪帶點猶豫地道:“人站在屋頂上, 雪匆匆趕回通知門主, 也看得不是很真切, 應該是……小姑娘吧……”

“就沒有人阻止?你們三大護法也奈何不了一個小姑娘?”敢情來踢館的還是個武林高手?!從洛妃把“洛辰宮”監工這差事攤給我開始, 我就知道我終有一天會給這些鳥事弄瘋, 現在還真應了我的推測!

雪臉色發白:“阻止不了……此人出手無招無式,難以捉摸, 所過之處,無不殃及旁人……”

我沉默地向宮門走去,整個人呈無語狀態。走到一半,劍鬼不知從哪裡鑽了出來,跟上我和雪的腳步,臉色似乎也好了好多,沒有早上那麼青紫。

我瞥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現在不是吵架的時候,要做正事。

洛辰宮,是羿帝專門爲洛妃建的一個行宮,位於棲霞山下,洛河源頭岸畔。

這個行宮從洛妃提議到落實始建,過中經歷了很複雜的一個階段。當初行宮佈局的圖紙一亮相,便遭到右相等一干臣子的力阻。耿直的右相甚至以死相挾,道是此舉定必勞民傷財,實屬不妥,望羿帝三思而後行。

然而右相等人最終沒能阻止這個奢華的行宮的啓建。

從那之後一大批一大批的百姓被徵召去行宮的工地“助建”,代價是免去全年的賦稅。這當然令不少人喜出望外地立刻投奔工地,然而不久後他們就發覺,其工程之浩大,要求之嚴苛,過程之辛苦絕非常人能夠承受。

至今,我每天都聽到行宮那邊又死了多少勞工的消息。

民間有歌曰:洛辰宮,平地起,棲霞山上霞不棲。

我對洛妃,當然是恨的,同時也忌憚着她。她要是哪天不開心了想我死,也許不消一盞茶時間我便一命嗚呼了!這也是我爲什麼聽從她所有的命令,無論是對的,還是錯的。

我別無選擇。

就像這個行宮,我看着那些尋常百姓的屍體,還是動容的,尤其是聽到他們的親人們撕心裂肺的哭聲的時候,心裡就會極度不痛快。

然而我阻止不了行宮的啓建。我能做些什麼?我在朝中無權無勢,儘管說是踏雪門的門主,卻只是徒有虛名,做不了什麼大怪。而且,我惹下的血債恐怕早就夠我死不知幾百次了,還哪有多餘的精力去憂國憂民?我在想,如果有一日我脫離了踏雪門,恐怕江湖上的人會爭先恐後地趕來殺我吧!

我一路趕過去,一到棲霞山腳下,便看見了高挑騰起的飛檐。放眼望去殿、亭交錯,高低錯落,長廊蜿蜒縵回,旁有曲徑通幽。鑿山而建的行宮氣勢磅礴,彩磚琉璃爲頂,盤鳳玉柱爲樑,羊脂白玉爲庭前三階,檀木鏤空雕百花圓窗,金絲細線垂寶石爲簾。中有大廳,漆金大柱,正座飾有夜明珠兩顆,璀璨奪目。

極盡奢華,只爲搏美人一笑。

室內的各式寶石雖多,卻也是幾乎不超過五種顏色,搭配得極度適宜,透着股清雅之氣。

我踏着翡翠玉階拾級而上,心情五味陳雜。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是真的不敢想象它的奢華。而且這些裝點的寶石,都雕有皇宮裡的記號,也就是說,就算有人想偷點出去當,也沒當鋪敢收。

我突然想到了一句話——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劍鬼突然把我向後一拉,劍出鞘,我只來得及見寒光一現,便聽到一聲慘叫——原來有人趁我不備,想從旁偷襲。

我暗暗替自己捏了一把冷汗,自己剛纔真是大意!

“門主小心。”劍鬼淡淡地說了一句。

我沒有應他。

“人呢?”我皺着眉問跟在我身後的霜。

“在水榭那邊。”霜讓跟來的幾個人把屍體擡走,把我引向水榭那邊。

穿過幾座天然雕琢的假山,我果然看到了一片雞飛狗跳塵土飛揚的景況。

“聽雨亭”的亭頂已經被毀,只剩下幾根柱子。原定爲洛妃寢殿的“辰殿”半個屋頂都被掀了起來,地上碎了一地玉色透明的瓦片……工人們老早就不知道躲哪去了,只剩踏雪門的人和那幫破壞者周旋着。

屋檐上一個黑色勁裝女子揮着鞭子不停地鞭起一片片玉瓦……

我□□一聲,頓感無力。冰和霜大概是看到我來了,飛身下來,一臉菜色,跪在我面前大喊“屬下無能”。

當我正想上前阻止那名女子的時候,她大鞭一揮便借力撥身而起……

於是我就眼看着一幕匪夷所思的慘劇活生生地在我眼前上演……

首先是她的鞭子借力那一下,鞭下去的時候她是來了個輕盈的上旋,然而只上旋到一半,她就以一種溺水的姿勢像只斷線的風箏一樣往下掉。

我被囧了一下,雖然這種場合很嚴肅,可是我突然覺得很想笑……幸好我自制力強,忍住了。

冰雪霜在一旁嘆了一口氣。

劍鬼很冷靜地道:“應該是鞭子沒控制好,被屋樑勾住了。”

接下來她在慌亂中又胡亂揮了幾鞭,大概是想重新借力,不幸狠狠給了其中一個衝過來想接住她的同伴一鞭……最終被還是沒被接住,從破了的屋頂中摔下去,瓦片嘩啦啦地倒了一大片……

冰雪霜同時很明顯地抽了一口氣。

劍鬼道:“內力使用不當,從鞭子傳到了瓦片上以致瓦片破碎。”

我很囧地看了一眼劍鬼,他臉上卻一派平靜。

我再看回案發現場的時候,那名女子再次騰空而起,甩着長鞭搖搖晃晃地衝我撲過來。

這一刻我突然想到了失控的飛機。

當我們都意識到不妥的時候顯然有點晚了——她的長鞭不知何知帶了一根頗粗的樹枝,就着她整個向下撲的趨勢朝我們幾個直直的撞了過來,她人未着地就大吼:“讓開讓開快讓開啊啊啊啊啊啊——”

繼而,一個華麗的撲街……

因爲這一切都發生得太快,我們還沒從她“撲街”這個事件中抽離出來的時候,她手裡那根長鞭便向我們甩來,我們都躲得有點勉強。

冰雪霜怕是之前見識過她的“絕招”,躲得還算遠。

就我一時反應不過來,結果還是劍鬼把我往他那邊一帶,抱着我十分狼狽地滾往一旁,還因爲慣性,滾了幾個圈才停下來。

我整個人趴在劍鬼身上,被揚起的塵土嗆得淚水都出來了……

這個情況……真是十分地詭異啊……我趴劍鬼身上……然後站不起來。

“劍護法,你是不是應該鬆手了?”我雙手撐在他胸前問。

他卻朝我一笑,沒有被面具遮住的脣揚起一個大大的弧度,然後才鬆手。

真是莫名其妙!

我站起來拍着衣服上的塵土,擡眼便看到冰雪霜幾人用着古怪的眼神在我和劍鬼之間來來回回。

於是我低下頭更加用力地拍着身上的塵,真是他孃親的古怪的氛圍!

這時,一個清朗的男聲在我聲側響起:“美人,傷着你了嗎?”

我擡頭,看到一個手持長鞭的絕色女子笑盈盈地看着我。

“剛纔……是你跟我說話?”我深吸一口氣……不對!剛開大喊“讓開”的那個聲音,也是男人的聲音啊!只是當初情況混亂我纔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

絕色“女子”笑着點點頭。

我的內心在吶喊——人妖啊人妖!!!但表面上還能維持平靜:“敢問……公子,爲何要毀辰殿?”差點就脫口說了“姑娘”……

絕色“公子”突然朝我嫵媚一笑,用男性獨有的聲線深情地對我說:“美人,當我夫人如何?”

我當石化,然後崩塌,粉碎,風化……

我身後的劍鬼突然站到我身邊,鏗鏘有力地道:“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