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聽棋邊落子,一聲更與一聲靜。
裴煦微微扣着案板,聽着聲調越發得悠長清脆,心裡驀然想起那圍棋中落子的音調,不由稍稍移了思緒
良久,裴煦方微微露出幾分笑意,在那紙上落筆寫下了三個字:奚無期。
奚無期是肖璇提供的三個人選之中的一個。
論經商資質,他無第一人選張懷憂的商業觸覺、玲瓏手段;論渾厚底蘊,他也無第三人選水知淵的廣闊眼界、籌算能力。但他在商人品質上卻是極高超的,是個出名的精幹沉重,守信重義之人。
奚無期生與楚國偏遠地區,家中頗爲殷富,自幼習文練武,本是一求取功名武勳的富家公子。只是驟逢大難,家財散了大半,便是族中之人也多半零落。奚無期迫不得已,只得擔起了家中重擔,便也繼承過世父親的職業,成了那經商算計的商賈之人。
其一生在楚國顛沛流離,幾經大起大落。既有那高朋滿座,肥馬輕裘的大富之時,也有那吃糠喝粥,衣不蔽體的流離生涯,可這曲折顛倒的人生,卻未曾改變他爲人處事的方略。
周邊的親友在遭難之時,奚無期若是知曉其中事理在自己這方,便不管這對峙之人是何勢力,就是拋盡家財,索遍關隘,也是將這事情妥帖下來。難的是這其中,他並非是一味蠻幹,而是機巧剔透,手腕極高。
若不是三兩次對方的財勢都遠超於他,這其中的事端,早已了斷。
就像上次,奚無期的幼年好友莫源,因衝撞了楚國貴胄子弟,被杖責致死,其妻兒更是被罰連坐,囚禁於牢中。
奚無期在花費百金,終於通曉這所謂的衝撞之罪。
這不過是這貴胄子弟求取一青樓花魁不成,又聽聞這花魁頗多留意這莫源的生平諸事,心裡更是平添了氣惱。但他自以爲自己乃堂堂勳貴之後,年少多金,風流倜儻,怎能比不上那家中只是小富,更無半點權勢的商人莫源?
因此開頭兒,那貴胄子弟倒也不以爲意。
只是這花魁明面上雖是百般奉承,私底下卻是與姐妹說是那般這般,似乎仍有想委身於莫源的意思。這貴胄子弟生來諸事順溜,怎忍得住這口氣?
不但三番五次搜尋莫源的罪責,使得莫源家中平白損失了大半錢財。後來有一次更是在酒醉之後,爲酒肉朋友所激,惱怒得尋了個莫名的事由,將這莫源關入牢內,糾集羅網,讓他被活活地折磨而死。
這等事由,本已是令人齒冷,這官家卻仍是一口咬住不鬆口,執意要將莫家滿門十數口一舉誅滅。不過三兩天的工夫,便是派衙役破家而入,將舉家上上下下二十一口,悉數拘捕入獄。
所幸那莫家娘子,她原本雖也只是個布衣荊釵的寒素女子,但自從嫁入莫家後,素日裡卻常幫着夫君分勞解憂,因此,倒不似一般的女子不知深淺緩重。
她心裡思量着,怕這等人家不肯善罷甘休,留有後患。因此,自聽聞自己夫君遭遇大難,莫家娘子她心裡雖悲痛欲絕,卻仍是強忍着派僕從晝夜疾行,將莫家的後代——唯一的一個男童託與正遠行經商的奚無期照料成長。
若是奚無期忍氣吞聲,將那男孩藏匿着好生養成,這本也就了結了。
可那奚無期聽聞這莫源的父母娘子等人都尚是囚禁,並未遭劫,卻不願眼睜睜地看着這二十多口隕命。
百般思索後,他遂生了一計,籌集家財,厚幣賄賂,讓一歌者以獲取了楚國長公主的接見。更在此,讓這歌者如同閒聊一般,將這事情緩緩地說了出來。
這長公主本就與這貴胄子弟有隙,只是沒甚藉口,將他多多地磋磨一番。因此,在歌者的款款敘說,公主卻是記於心中,看準了時機,便故意將這事情與那貴胄子弟的父親在御駕前嘲諷一番。
這話自是使得自己的皇帝大哥,左右爲難,但也不得不兩邊各自都安撫了一番,下令這莫家其餘人等釋放,厚幣安撫。只是這麼一來,那奚無期得罪了高官,卻是無法再在這楚國經商,便將剩餘的商號等事物早早了結,奔到這周國邊境,過起了那神仙日子。
自到了這江陵郡延陵城,這奚無期憑着向日的經營所得,竟不願再涉足商場,只賞花戲鳥、垂釣看書,過起了那琴歌詩酒,閒風白月般的自在生涯,倒是好生令人豔羨。
但自裴煦看來,這奚無期心裡卻並非是那等自在逍遙的。
一者,那奚無期既是那重情守義之人,有家不得歸,終日流離他鄉,豈能不心懷抑鬱?
二者,奚無期一生坎坷過甚,當知得財勢於世間,雖不是那通行無礙的法寶,卻也是萬萬少不得東西,怎會甘願就此縛手,任憑他人掌控自身命運?
三者,奚無期涉足商場亦頗多時辰,自他經歷來看,卻是逐漸傾向那壟斷之物的販賣。這等東西本就難以掌控在私家之手,他區區一介商賈,有無甚奇巧之物,根基過淺,終究難久行於世間。
四者,奚無期經歷的磋磨,無一例外,均是他人倚仗官家權勢下手,並非輸於商人手段。因此,其雖看似稍有改進,肯結交官場中人,卻仍是清白爲商,不願投靠官家,做那得權一時,卻終日戰戰兢兢的哈巴兒。
解決這四等問題,不過是給予一個輕巧事物,以獲取重利。這般,以財勢重物,奚無期方得借力化解這四者的所糾結成的結。
因此,裴煦稍稍一思索,卻是落筆寫下了一詞、一信,並取來一畫及一疊製造圖紙。
詞是李白的《菩薩蠻》: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瞑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玉階空佇立,宿鳥歸飛急。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
圖是八大山人一般的筆鋒,一鳥獨立在亂石溪流之中,上有一大石、一層枝葉籠罩其上,畫面雖是極清淡,但一股厚重的壓抑之感卻是慢慢地滲了出來。
書信卻是極好的,言辭懇切,禮義周全,只是那條件卻是極明晰極周全地一一列出,簡明而厚重。
剩下的那一疊製造圖紙,卻不是別個,便是這大陸上從未出來過的精緻瓷器製造方略。當然,爲了取信於人,裴煦還配送上一疊小時鐘的圖紙並模型一個。
這詞,寫得是那羈旅愁思,自然是激發那奚無期的思鄉之情;這畫,恨重壓抑,便是溫養奚無期的無奈不甘,重振聲威的心思;書信與那圖紙,更是表明了這合作之後的前途。
之後,便是看那奚無期的決斷了……
裴煦端起那竹雕的細緻花葉茶,心裡卻是暗暗嘆息了一聲:這瓷器也就罷了,茶盞將就着倒也不怎樣麼,只是這飲用的日日是直接採鮮嫩花葉煮飲的茶水,實在是青黃生澀,難以入口,怕是要自己稍稍注意些,好整治出一些好茶葉來。
這般想着,裴煦正是微皺着眉,想放下手中的被子,一陣極輕巧的腳步聲,驀然出現在耳邊。
肖璇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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飲下最後一杯如琥珀一般的酒液,奚無期茫茫然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悵然而倔強的光芒,徐徐轉頭,醉意朦朧地對着那酒肆的老闆,笑道:“奎掌櫃的,倒是好手段。連這周國的三秋酒也勾了出來,哪裡還愁得堂上無那飲酒之人?”
那奎掌櫃的卻是早就熟知這奚無期的人,見着奚無期這般形色,卻也是仍不住搖頭嘆息,放下算盤,走到那奚無期的身邊道:“我說無期,你這大半年都過去了,怎麼還是不肯從這坑裡出來?別人看你是詩歌花酒的,逍遙自在,知道的人,誰個是這麼想的?就是莫源,看到你這樣子,難不成還會好過的?當初你是怎麼告訴我的?你說沒什麼是過不去的坎!男人大丈夫的,這話落地還沒過三年,你就給我趴下去了!”
說到這裡,那奎老闆看看這彷彿要醉死過去的奚無期,又仍不住跺了跺腳,恨恨地說道:“罷了罷了,這話說了,你這時也聽不進,你啊,還是先回去歇息去吧。等到了明日,我再去你家看看。唉!這世道也是好人難……”
聽着這話,奚無期那似乎渾濁不堪的眸子裡微微閃過一絲黯然的光輝,但等人再看時,卻已然是泯然無蹤了。
這時,那奎掌櫃的早已喚來奚無期在外面等着的小廝,再喚來閒着的三兩小二,一併將這奚無期搬到奚家的門庭,交與他的娘子。
他娘子倒也是習慣了十天半月一趟的醉酒,況且她與奚無期夫妻患難與共、富貴與榮,早已將他的事猜出了七八成:不是奚無期這做相公的不想振奮,只是這天底下的官吏一般的貨色,若是再鬧出那等的事情,又該如何?且此地乃三國交結、運輸有無的地界,色色看來都沒那好的由頭參進,怪不得相公會是如此了……
吩咐着邊上的三兩有氣力的丫環過來,一併與她將奚無期送到那臥室,再細細地灌下一些醒酒湯。取來被褥妥帖得蓋好,奚夫人方是款款而去了。
一番酣睡之後,奚無期待得那天色略顯昏黃,方纔起身,披衣到了那書房之中。
書房裡清朗整肅,樣樣事物都是妥帖着擺放着,稍稍思索着取來一冊詞集,便慢慢踱到那清漆沉香木雕花大案的邊上,坐下細細地看了起來。
好半晌的時間,奚無期方纔覺得口中乾渴,放下書冊,正是要喚來僕從煮茶送來,案上的一個檀木黑漆描金蓮方形盒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朵朵妖嬈的金蓮如嫋嫋的女子亭亭而立,在夜色一般漆黑的盒面上洋溢出別樣的風姿。這等絕藝,奚無期雖經商多年,卻也是不曾一見。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奚無期打開盒子,裡面的事物卻是讓他猛然一驚。略略抖顫着手,將這書畫等物一一地看完,奚無期拿着那小巧的時鐘,心思一陣恍惚。
良久,他方纔嘆息了一聲:“這等手筆,夫復何言?”
話語間,竟瑟瑟得露出了自來到延陵城後從未展露的一分悲涼之意。
這般嘆息一聲後,奚無期將這事物一一放入盒中,整頓後,自己卻是取來一上好的紙張,寫下了一封信來。
這信寫完後,奚無期便是將它壓在一冊書冊之下,自己卻是小心地將那盒事物用那衣衫包裹着,往那臥室走去了。
書房之門已然合蘢,肖璇聽着那腳步聲越發得遠了,自己便是翻身下落,取走那貼信紙,望裴家的方向縱越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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