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
中國古代的春日宴,不過是春日佳好,開一場筵席賞花飲酒,祝詞酬唱,並無特別的意味。但這個世界之中,春日宴卻是形似嬰孩抓週的節日,只是這抓週的嬰孩並非是滿週歲的,而是滿十一月,意爲獨佔一春的勃勃生氣,好使嬰孩能長成,不夭折。
而春日宴上孩童可抓取三樣東西,一旦抓取了什麼,父母必是將這些東西多多置於孩童身邊。一是促成孩童於這些方面的天賦,二來也是委託這寫東西的相關神靈好生護佑孩童長成的意思。
因此,這春日宴,是孩童尚未成人前最爲重大的節目,在如裴家這等城中富戶的人家,更是要廣宴賓客,致辭謝賀,好爲新生兒添上富貴福氣,祈禱一生的安寧平順。
這等風俗大事,裴煦自是早就聽入耳中,放在心上,更也略略準備了幾分。
這倒不是爲了別的,只是裴煦想這雖非甚大事,卻是一個順理成章的好時機。一則,他所處內室裡書架上堆着的書冊,大多已被丫環拿來與他細細地閱覽了,無甚可咀嚼的東西;二來,自小就慢慢地將自己的特殊之處表露個由頭來,也好讓周邊的人有個心理準備;最後,那懂事知理、聰慧明睿的孩童總是有先天上的優勢,能有較大的自主權利,而春日宴便是顯露這種資質的好去處。
以此三則,裴煦在日常讀書之餘,也便將春日宴放於心上,略微思索着取些什麼東西。
到了最後,裴煦還是將目光定在了書冊上。
若是春日宴上連連抓取了三本書籍,他那日後便也不需擔心書冊的多寡。只待略略長成,其餘諸事便也不在裴煦無法顧及的地方了。
因此,待得裴煦他被那斂衣等丫環打扮一番後,又稍稍等了會,見是天色暗淡,而前面的僕從也帶了裴修的話來,說是到了恰當的時辰了。斂衣才小心摟抱着裴煦,在其他丫環的陪同枝下,出了門,入了廳堂。
將裴煦放在軟紅暗花緞紗毯鋪就的洗春大案上,讓邊上早已等待着接手的嬤嬤上前照顧後,斂衣才行禮告退,退回到那裴煦的大丫環應得位子之上。
裴煦淡漠地環視了周圍一眼,聽着耳邊那竊竊私語與高聲祝賀的話,於杯盞之中交合,流淌出喧譁而富麗的時代風采,心裡卻是一陣漠然,只略略驚異這等時刻,還有哪家會如此拖延。
是的,風俗之中,曾有言道:春日宴,春日宴,宴遍賓客方開筵。
這是說宴客尚未全至,春日宴便是無法正式開筵的。因此,所宴請的諸色人等,一般的都是早早來到這筵席之中,絕無拖延之理。若真是有那不識眼色的賓客,日後便是絕不能讓其登門上座的,結交之說更是應斷絕。
裴煦淡淡地掃視了父母一眼,見他們神色安靜淡定,倒不似平常人一般動氣,心裡便微微一頷首:他們夫妻倒真真是落落大方,不失大家之氣。
正是想着,恰在此時,司儀高聲唱諾:雲老爺,雲夫人到!
聽聞這一聲唱諾,滿堂一靜,似乎期待着什麼,只聽得那越發急促的呼吸之聲,在這廳堂之上徘徊。
這般變化,讓坐在那裡無所事事的裴煦也是略略有幾分驚異,不由擡眼向那大門望去。
只見一盞琉璃玻璃燈徐徐搖曳而來,朦朧的燈影下,一男一女緩步踏上臺階,展眉含笑入內。
這男子,臨風而立,眉梢眼角的一段風流態度,便隨着那脈脈的笑意透露無遺,端是一表的好人才。
而那女子,本是略略遮掩在男子的身後,但一露出臉面來,這廳堂頓時間爲之一亮。皎皎然如春花初綻的臉龐,脈脈然如秋水起皺的眉眼,飄飄然如遺世而立的風姿,其神清如霜雪,其貌綽如仙子,天生的一段風韻,便凝在脣角眉上,這雲夫人便是如此湛然獨立於廳堂之中。
風輕輕地拂落漫天滿地的夜合歡花瓣,同時送來清麗如月色的渺渺香氣。驀然間,一片潔白的花瓣被風吹得翻卷開來,竟在這雲夫人的脣角微微勾勒浮沉了幾番,更是映襯着人如玉立,更比花嬌。
輕輕一笑,雲夫人的眼光在周圍人等上環視一圈,嫣然一笑。頓時間便讓周圍的各色人等感覺這雲夫人彷彿特意專注了自己一眼,爲自己送上了一片璀璨笑顏般,不由飄飄然都生出了幾分驕傲與親近之情。
冷眼旁觀的裴煦自然不在這等行列,但也不得不稱讚這雲夫人,的確有一等的交際資質,難怪方纔衆人會是這般的形色。
只是,這雲夫人方纔只在父母、斂衣以及自己身上略略停了停,其餘的便是視如無物,倒是讓人好生猜測。自己與父母也便罷了,那斂衣容貌不過稍稍出挑些,並無甚特殊,爲何這雲夫人瞧見斂衣時,眸中光彩大盛,帶着幾分驚疑地細細打量?
這或者說,那斂衣本就不是平常人。但由此也可窺探出雲夫人的一絲耐人尋味之處,否則,她怎會知曉斂衣這等有些嫌疑的人呢?
裴煦心裡暗暗記下一筆。
而此時,那雲夫人便是漾出一朵醉人的笑靨,長裙搖擺,碎步緩緩走到那正準備迎上來的裴母——夏鸞身邊,一禮後,方纔滿臉堆笑道:“妹妹初理家事,未曾料得如此繁瑣,一時不甚,卻是差點耽誤了這春日宴的時辰。這怠慢了姐姐的地方,姐姐卻是憐惜妹妹,且擔着了。”
夏鸞極溫和地一笑,見着雲夫人氣韻不俗,說話又是知情知趣的,便忙忙着伸手拉住那雲夫人,朗朗笑着撫慰道:“秦瀾妹妹哪裡的話,才上門的新婦總歸是難免那瑣碎事兒。何況妹妹這等好人才,必是打理家事極精細的,一時忘了,卻是難免的。先前,我可還想着,妹妹一向珍重芳姿,輕易不許人的,今晚的雙眼可是沒那福氣了,倒沒想到真真讓它們開了眼界了。”
說罷,夏鸞又笑意盈盈安撫了幾句,便是讓周圍的賓客安坐開筵。一陣觥籌交錯,笑語恭喜之聲後,那戲肉便上臺了。
僕從們端出那一盒盒或是稀罕或是普通的書冊古玩,釵環兵甲等各樣器物,手腳極輕快地將色色都安排妥當,末了,又有一人端出一碟子清香撲鼻的糕點,擱放在桌腳邊上。
身邊的嬤嬤多是那知冷着熱的老成人,豈會不知道這春日宴的規矩,此時見這糕點上來了,香味兒四溢,這小祖宗還是安穩的坐着,眼珠子卻是骨碌碌的轉動,不免口中手上多了幾分力氣,哄着推着裴煦快快到那大案中央,取來三兩樣東西,也好交差了事。
而此時,裴煦早已看準了東西,見着這些嬤嬤的舉動,便微微皺眉,不動聲色地躲閃了幾下,就爬到那書籍那堆,抓出了幾樣事物來。
第一樣是書冊,陌客生的《大陸風景志》。
邊上的清客見了,急忙笑道:“《大陸風景志》,專錄山河大川,民家諸事,旨趣昂然,上上哉!”
裴煦知這春日宴上的清客本就是湊着吉祥,倒不理論,只看裴修夏鸞夫婦、雲家夫人與斂衣神色都是一緊,便心知這三四人,可是真有些問題。
但此時卻不便多加計較,裴煦知略略地記下心裡,便抓了第二樣,林宴的《雜花圖卷並序》(臨摹版)。
那清客臉上更是滿滿地堆出了菊花似的笑容,急急道:“《雜花圖卷並序》,繁花如錦,墨走龍蛇,筆墨意趣,端是上上哉!”
裴煦聽得這上上哉,心裡更是一笑,斜眼看了那神色又是微微一變的四人,順手便抽取了第三樣事物,李凜然的《千機木造》。
清客臉上微微一變,想是不知就裡,只好略帶含糊地道:“《千機木造》,機巧靈便,心思明銳,上上哉!”
淡淡地看了那四人一眼,裴煦心中瞭然,卻再次伸手想將那擺放在右手邊上的書冊《琴事》抓來。
見到裴煦如此舉動,夏鸞面色終於一變,幾步走到裴煦的身邊,將他抱起,一時之間,卻又不好說甚,只微微笑着掩飾道:“小兒的春日宴,時辰不佳,偏偏是這夜寒露重的,他素來體弱,尚經不起寒露,尚請大家海涵了。”
那雲夫人當時也是臉色微微一變,此時聽聞如此,便也笑道:“姐姐的話重了,這春日宴本就是乞求安寧福氣的,若讓小哥兒受了寒氣,豈不辜負了這般心意?姐姐但去無妨。”
其他人聽聞如此,想着兒是娘心頭的一塊肉,倒也不以爲意,紛紛應和,只道但去無妨。
倒是那雲老爺聽聞這些,卻是轉頭對那裴兄道:“孩童尚小,確是要謹慎些。若小哥兒向日如此,裴兄可是要早些選個適當的人通經,再小心着意選個人來通氣護佑纔是的。”
裴修聽了,卻是點頭含笑應下,略略說了夏鸞幾句,便喚來斂衣等丫環,帶着裴煦,隨着夏鸞一般離席而去了。
裴煦躺在夏鸞的懷中,看着月色朦朧,數人的肌膚上爲此也籠罩在一片濛濛的瑩光之中。
風中傳來夜合歡的細膩芬芳,前面花影搖動,一片月華陰影下,隱約有點點燈火傳出。
夏鸞微微低頭,暗暗低嘆了一聲,語氣恍然地淡淡道:“沒想到呵,終究逃得了事,逃不了命,只是……”
這話低啞而暗淡,便是離她極近的裴煦也知略略聽得幾句,一陣風拂過來,夏鸞之後更低啞地嘆息了一句,卻是讓裴煦也聽不得了。
難道這裴修夏鸞,背後的隱情比之自己想的更爲複雜隱密?裴煦微微皺眉,眼見着夏鸞安頓好自己,再略略吩咐了斂衣等人,推門而去時,她的眼角隱隱閃過一絲晶瑩,在濛濛的月色下爍爍有光,卻是一閃而逝。
裴煦眼眸微微一顫,閉眼細細地思索其中的奧妙起來。
那《大陸風景志》、《雜花圖卷並序》、《千機木造》、《琴事》,書中撰寫之事全然不同,看似全無瓜葛。
但著作之人陌客生、林宴、李凜然、羅尚其或是帝師、或是伴讀、或是宰鋪、或是皇子,身份多有變化,卻都是與各自時代的君主有莫大的聯繫,身上更有或多或少的皇族血緣。
這麼想來,裴煦夏鸞夫婦,雲氏夫人,乃至於斂衣的迥然色變,未嘗不是與那皇家事相關。
裴煦緩緩地睜眼,若有所思地看了邊上的斂衣一眼,卻不防她正直愣愣地凝視着自己,眼眸閃閃發亮,彷彿做出了絕大的決定一般。
這等眼神,絕非是看着不知事的孩童所應有的……
裴煦眼神不由微微一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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