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站在外面,正猶豫着要不要敲門。
往常這個時辰,師尊早該起來了,要麼指點他們練劍,要麼讓他們練字,哪怕前陣子晏宗主在這裡的時候也是如此,從未間斷過,絕不會像現在這樣,連房門都沒出。
“師尊,您醒了嗎?”十五站了好一會兒,沒聽見裡頭的動靜,不由有些擔心,忍不住出聲。
砰的一聲,裡頭傳來一聲悶響,像是有人摔下來的動靜。
十五不再遲疑,趕緊推門而入。
“師尊,您沒事……”
當他繞過屏風,瞧見寢室的情景時,臉上的表情卻由焦急擔心,一瞬間變爲目瞪口呆,以至於連話也說不下去。
牀鋪上沒有他的師尊,牀下只有一個被衣裳蓋住,不斷撲騰掙扎的……小童?
“你是誰!”十五失聲道。
小童身上只穿着單衣單褲,他似乎想將自己的身體套入這件衣裳裡,然而最終還是失敗了。
十五的到來顯然也讓他驚嚇不小,他呆呆看了對方片刻,努力想讓自己顯得鎮定冷靜,只是童稚清脆的聲音依舊暴露了其中一絲顫抖,最終效果不大。
“在下沈嶠,請問閣下是誰?這裡又是哪裡?”
什麼,你是沈嶠?那我師尊在哪裡?
十五也呆呆地看着他,兩人大眼瞪小眼,小童身上還套着那件尺寸過大的衣裳,像被定在那裡一樣,一動不動。
昨天夜裡,十五清清楚楚地記得,因爲七郎生辰,大家都很高興,師尊特意讓人從山下做了幾道菜送上來,師兄弟們喝了不少酒,盡興而歸,所以大家都睡得比較晚。
不過沈嶠並沒有讓他們今日可以休息,十五和宇文誦等人就還是像原來那樣起來,可左等右等都等不到沈嶠——
但十五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會出現這樣滑稽的鬧劇。
他定了定神,近前幾步,小童連忙退後幾步,結果腳絆到衣裳,整個人往後栽。
十五眼明手快伸手將人拉住。
“你別怕,我不是壞人,我是玄都山上的弟子,叫十五!”
小童睜大眼睛:“你也是玄都山上的弟子?我怎麼從來沒有見過你?”
十五直接跳過這個問題:“你知道我師尊去哪裡了嗎?”
小童:“你師尊是誰?”
十五:“玄都山掌教。”
小童的眼睛睜得更大了:“我師尊也是玄都山掌教呀!”
十五:“我師尊是沈嶠。”
小童無辜道:“我就是沈嶠。”
十五:“……”
他無力扶額:“那你師尊是誰?”
小童雖然年紀小,卻不笨:“你說你玄都山掌教的弟子,爲何會不知我師尊是誰?”
十五心裡慢慢浮起一個不太可能的設想:“祁鳳閣?”
小童的表情說明十五的答案是對的
。
十五卻有些欲哭無淚,他小心翼翼問:“那,那你今年幾歲?”
不知怎的,小童雖然不認識十五,卻覺得對方有種與生俱來的親切感:“我快七歲啦。”
那就是還六歲。
天吶,我師尊一夜之間變回六歲孩童!
他還能恢復正常嗎,要是不能,又該怎麼辦!
這個晴天霹靂打擊得十五一時半會回不了神,只能傻傻看着小童。
十五不是沒有想過這是一場天大騙局,可一來他師尊斷斷不會開這種玩笑,二來以他師尊的武功,這天底下也沒有幾個人能神不知鬼不覺將人從玄都山綁走了,三來這小童的臉,的確與他師尊有七八分的神似。
可以說,這分明就是個縮小版的師尊!
小沈嶠見他半天不說話,心裡發慌,大聲道:“我要去找師尊!”
然後就往外跑。
十五連忙將他攔住,小沈嶠出手襲擊,但如今的他遠不是十五對手,沒兩下就被十五點了穴道。
小沈嶠驚恐地發現自己完全不認識這個人,但他的一招一式又的的確確出自玄都山。
他小嘴微扁,黑葡萄一樣的眼珠迅速蘊滿溼潤:“我要找師尊!”
十五鼻子一酸,也很想哭:“我也要我的師尊,你把我的師尊還給我!”
小沈嶠:“……”
掌教一夜之間變成一名六歲幼童的消息迅速傳遍整座玄都山。
衆人在經歷了與十五一樣跌宕起伏的心境之後,終於接受了這個近乎玄幻的事實。
小沈嶠卻暫時沒法接受這個事實,他懷裡抱着顧橫波從山上找來的兔子,神情茫然無辜,張口就要師尊。
除此之外,小沈嶠倒表現得異常乖巧,既沒有哭鬧也不需要人哄。
因爲他長得實在是太可愛,玄都山衆人覺得不可思議之餘,也不肯放過這個“觀摩幼時掌教”的機會,都紛紛找各種藉口到小沈嶠面前來遛一圈,甚至還帶着各種各樣的禮物。
當然,大家也都絞盡腦汁,紛紛思索如何能令沈嶠恢復正常的辦法,長老們甚至嘗試往小沈嶠體內灌入內力,但奇怪的是,小沈嶠的身體猶如一個無底洞,一丁點真氣灌入其中,都如泥沉大海,蹤影全無。
“師叔,您爲何給師……小師尊找了只兔子,難道師尊小時候很喜歡兔子麼?”十五問顧橫波。
顧橫波:“我與四師兄入門的時候,二師兄已經比這個年紀大許多,性子也完全不一樣,還能代師尊教導我們,自然不會成日抱着這些小動物,此事我也是聽師尊說過的,他老人家從前送過一隻兔子給二師兄,二師兄喜歡得不得了,連睡覺也要抱着。”
那頭小沈嶠安安靜靜坐着,手一下一下摸着大白兔子,見他們在說話,也沒有過來打擾,只是好奇地看着
。
可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啊!
十五扶額,問顧橫波:“師叔可有什麼法子?”
顧橫波遲疑道:“我已經發信去琉璃宮詢問了,琉璃宮弟子博聞強識,說不定能有法子,但琉璃宮遠在海外,一時半會肯定不會有回信,要不給晏宗主去信罷?”
晏無師幾日前才下山去長安,十五完全不敢想象對方知道這件事之後的反應。
恐怕會勃然大怒,然後遷怒於他們罷?
十五有點膽戰心驚,可他更害怕自己師尊從此就這樣,永遠恢復不了。
“我馬上寫信!”
晏無師的反應與他們所想象的都不同。
截然不同。
起初看見小沈嶠的時候,他也愣了好一會兒,但宗師畢竟是宗師,人家很快就回過神來:“若非人力爲之,也未嘗不是一段機緣,時候到了,自然就會恢復如初了。”
十五傻眼:“那萬一恢復不了呢?”
晏無師看了他一眼:“你師尊教了你這麼久,身爲大弟子,連門中重任都擔不起?”
十五慚愧道:“多謝晏宗主教誨,十五知道了。”
晏無師滿意地嗯了一聲,朝小沈嶠走過去。
小沈嶠自然不認得晏無師,他看着這個俊美的男人步步走來,眼神有着對陌生人的正常疏離,以及些許好奇。
“我是晏無師。”晏無師單刀直入,不出意料看見小沈嶠睜大眼睛。
“師尊說過,你與他交過手。”小沈嶠道。
晏無師:“不錯。”
小沈嶠歪着頭瞅他,有些奇怪:“可是,可是師尊明明說晏無師是個很年輕的人……”
晏無師:“我難道不年輕嗎,你忘了前幾天是誰還在牀上抱怨我精力充沛,讓我不要那麼久的?”
這話幾乎是貼着小沈嶠的耳邊說的,十五也沒聽見。
小沈嶠滿臉茫然,完全聽不懂的表情:“???”
晏無師忽然覺得沈嶠暫時變成這個樣子也沒什麼不好,起碼好騙好玩,等他恢復之後再回想起來,估計能面紅耳赤鑽地縫。
“我帶你去山下玩。”
小沈嶠搖搖頭:“我要待在這裡。”
這些天他雖然沒有見到自己熟悉的人,但好歹知道這裡就是玄都山,山上的人對自己也很好,一點惡意都沒有,他自然哪裡也不肯去。
晏無師一笑:“這可由不得你。”
他不像十五和顧橫波他們那樣,好言好語哄逗半天,直接伸手就把人給劈暈了。
十五:“……”
見晏無師抱起人就要走,他忙上前阻止:“晏宗主,您要帶着師尊去哪兒!”
晏無師掃了他一眼:“考驗你的時候到了,別辜負你師尊平日的教誨,本座帶他下山去玩,等他恢復了就送回來
。”
他肯跟十五解釋後面那幾句,已經是看在沈嶠的面子上格外賞光了。
小沈嶠萬萬沒想到自己醒來就已經不在山上了,他看着四周全然陌生的環境,再加一個剛見過一面的晏無師,迷茫與恐懼登時涌上心頭,瞬間淚眼汪汪。
晏無師好整以暇:“你要是哭起來,就再也不送你回去了,你也知道我與你師尊交過手,是壞人。”
小沈嶠強忍眼淚,不敢再哭,卻忍不住反駁:“師尊沒說你是壞人,他說你資質卓絕,以後武學境界定然不低。”
晏無師沒想到對方年紀那麼小,在自己面前還能保持話語流利。
他對沈嶠喜愛得不行,但這種喜愛在更多時候卻是體現在逗弄和欺負上。
此時也不例外。
見小沈嶠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晏無師將他抱在懷裡,柔聲道:“好了,我帶你去玩,過兩日就送你回去。”
小沈嶠含着淚,委屈兮兮扯着他的袖子:“晏宗主,你,你能帶我去見師尊嗎,我想他了。”
晏無師:“好呀。”
小沈嶠瞬間喜動顏色,小臉綻放出來的光彩簡直肉眼可見了。
二人下了馬車,外面正是市集,人來人往,熱鬧無比。
小孩子畢竟是小孩子,有了新鮮事物看,就暫時忘記傷心事,小沈嶠左顧右盼,滿臉好奇。
晏無師抱着他來到一處做糖人的攤子前。
“給你捏個師尊好不好?”
小沈嶠看着栩栩如生,顏色各異的糖人,歡喜點頭。
小販笑道:“小郎君想捏的人長什麼樣,有多高,穿什麼衣裳?”
小沈嶠認真比劃:“這麼高,喜歡穿青色衣裳,背後還揹着一把劍……”
小販心靈手巧,很快將糖人捏好:“小郎君瞧瞧,這樣可像?”
小沈嶠連連點頭,眼睛都轉不開了,拿在手裡愛不釋手。
晏無師笑道:“我沒騙你罷,這不就帶你來找師父了。”
小沈嶠愣住了,小嘴微張,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糖人,眉毛擰起,陷入糾結半天,似乎很委屈,又忍下去了。
連晏無師都忍不住有點佩服他的自制力了,要知道這不是十歲的沈嶠,更不是十五歲的沈嶠,他僅僅不滿七歲,一夜之間忽然來到陌生世界,周圍一個熟人也沒有,還能勉強維持基本的判斷力,實在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但忍得再好,小沈嶠說話時也帶上了一點鼻音:“晏宗主,您知道我師尊在哪裡對不對,能否勞煩您幫我找一找他?”
晏無師:“他將你暫時託給我,該出現的時候自然會出現,他那樣厲害的一個人,必然不會有事。”
他的溫柔撫慰,讓小沈嶠稍稍緩解了惶恐,後者吸了吸鼻子,環住晏無師的頸子,點點頭。
但下一刻,晏無師低頭張口,直接咬掉糖人的半邊肩膀。
小沈嶠目瞪口呆,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