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真是可惡!怎有如此猖狂之人!”夏州城西北十五里的一座鄔堡內,野利悍石坐在一張胡牀上大發雷霆,他的手裡還捻着幾枚手指頭大小被血肉浸漬了的卵石。
在他面前並排跪着三個人,都是滿身泥土和黑褐的斑駁血跡,其中兩個身上更是帶着莫名其妙的傷口。
說是莫名,因爲顯而易見的患處並非刀槍箭傷,竟然是石頭砸的撞傷,野利悍石不是沒見過宋人的投石機,若是那種巨石砸傷也還情有可原,但明明僅只手指頭大小的卵石,又怎會弄得人腿斷臂折?
若不是身前三人都是心腹之人,他真的懷疑有人拿謊話哄騙於他。
派出去監控靈州動向的人足有數百,前日接到信報說靈州主將率人做客而來,他只是下了一個監視試探的命令,卻沒成想,僅僅不足兩天的時間過去,信報沒有得到,手下卻是隻有三個人活着逃了回來。
野利悍石一雙大眼瞪着跪在身前唯一沒有受傷的人,“廓古奴,爲何你沒有受傷?俺不信,指頭大的石頭怎能砸死人!”
“族長,木都首領帶人衝前,命俺和八廓幾個在後看守馬匹……”廓古奴跪在地上連連叩頭,“昨晚,木都首領等人靠近對方營地時,有火光閃亮,然後就是雷鳴轟隆,那些石頭就鋪天蓋地地砸了過來,木都首領的腦殼當時就被砸爛了,肚皮被石頭砸穿,其他的百多人都被砸趴在了地上哀嚎,俺和八廓幾個跑去救人……沒成想那些靈州人如同厲鬼一樣,從營地裡衝出來見人就殺……”
“蠢貨!你們難道不知道反擊?”野利悍石差點沒被這個軟骨頭氣死,他手下的可不是老實巴交的守田奴,派出去的人更多是刀術箭術都不錯的好手。
“族長,沒用啊……”廓古奴趴在地上哭的眼淚巴巴,“冬夜天氣寒冷,兄弟們都只是裹着羊皮襖,那些靈州人……他們每一個身上都套着漆黑的鐵甲,連臉上都罩着嚇人的面甲……俺們的箭太軟,根本射不透他們的鎧甲,他們卻拿着能射透甲箭的硬弩……”
一旁同樣跪伏在地的是個垂着一條手臂的壯漢,他的情緒比廓古奴好不了多少,“嗚……族長,廓古奴沒有說話,俺八廓給他作證,昨夜靈州人紮營的時候非常古怪,很多東西莫名其妙就冒出來了,木都首領爲了看得更清楚,才命人靠近查探,只是沒想到他們的人不動的時候很肅靜,一旦動了,先是一通雷鳴電閃,然後就是飛沙走石,好多平日裡看着很壯實的兄弟腿腳的骨頭都被打斷了,身上更是軟綿綿的,到處都是血,俺們想要救人都不成……”
“滿嘴胡話!”野利悍石的大臉漲得通紅,敵手有什麼強弓勁弩並不可怕,再強的敵人也總會有睡覺和虛弱的時候,令他生氣的是,逃回來的幾個人彷彿被嚇掉了魂魄,這可是會影響人心的!
身前這幾個平素也沒這麼軟骨頭……這中間肯定發生了什麼難以理解的事情,殺了這幾個滅口也不可行,只是莫名其妙的丟了數百精銳,可不是野利部的習慣。
必須弄清楚人是怎麼死的!
強自壓抑住砍人的念頭,野利悍石喝問道:“混賬東西!誰能把事情說清楚?說不清楚,都去給木都陪葬吧!”
始終悶着聲在另一邊跪伏在地的,是個身上同樣滿是塵土和血跡的粗壯漢子,他的臉上留着滿臉的絡腮鬍子,只是不同於野利部多數人的圓臉細長眼,能看出的鼻直口方顯然並不是党項血裔,至少不是純粹的北地人,而是漢人特徵。
顯然不吭聲的他並不想死,待到野利悍石發話,他擡頭低聲訴說道:“族長容稟,木都首領從鹽州開始帶俺們一路隨行,靈州衆人都是一騎雙馬,除了騎乘馬之外,空下來的馬背上可是空着的!什麼帳篷之類雜物都沒有!但昨日下午他們紮營的時候,帳篷甚至木柵之類的都冒出來了……”
“唔……你是……薩哈爾?剌麗的那個漢人兒子?”聽了最後一個發言手下稍微沉穩的回話,野利悍石呆愣了一下,心中惱火也消停了一些,緩和了口氣,問道:“莫不是夏州城內,那隊漢軍派人送的物事?或是……阿移派人送的……”
話說到後半,野利悍石自己就不由得降低了聲音,手下數百人,如果連這個都看錯了,那就真都是廢物了。
被稱作薩哈爾的漢人依舊跪伏在地,低沉卻不失條理的繼續說道:“族長,昨日午後天氣乾冷,夏州城外更是稍有人跡,那靈州衆人兇悍外露,紮營處更是無人敢靠近,木都首領率領俺們三百餘人,六百多雙眼睛,沒人看到有任何跡象……昨夜,月上半空,木都首領決命衆人抵近查探,未成想,未成想……”
即便這薩哈爾氣質沉靜,口舌不錯,說到後半,也情不自禁地哽噎起來。
野利悍石能爲野利部的領軍人物,也不是完全憑藉拳頭硬上位的,頭腦簡單的夯貨早就埋跡荒草坡了。他坐在軟塌上前探的身子坐了回去,沉思了半響,纔開口說道:“薩哈爾,看來你那個漢人老子把他那根舌頭傳給了你,這副口舌……嘖,比這兩個夯貨強多了!”
話音一落,野利悍石的大腳前伸,把跪伏在地的廓古奴和八廓兩個人踢翻在地,口中喝道:“來人,擡這兩個蠢貨去治傷!”
隨着幾聲應諾聲,從門外跑進幾個侍衛,架起適才哭號亂叫的倒黴鬼出了門。
待到整個堂屋內只剩下野利悍石和薩哈爾兩個人的時候,前者纔開口說道:“薩哈爾,站起來說話!”
“是,族長!”沒人喜歡跪着,包括薩哈爾這樣一個起了党項名字的混血漢裔。
野利悍石皺了皺眉毛,沒對混血種的舉動做任何評價,而是收斂了怒火頗爲和善的直接說道:“薩哈爾,你父是漢人,你母雖是俺的堂妹,但俺是党項野利部的頭人,務必遵從族人的意志,而族中多是排擠漢人,俺對你也就不能多加關照,俺的話你可明白?”
滿臉的鬍子遮蔽了薩哈爾的任何表情,沒人能看出他的神色,而他又垂下眼簾,甕聲說道:“明白,族長!”
“明白就好,哈哈!”野利悍石大笑幾聲,發現面前滿臉鬍鬚的小子依舊沒有任何反應,遂停了做作,開口說道:“你父原本是沙陀人(北漢政權)的屬臣,據說當年也曾做過高官,想必教過你一些旁人不知的物事……薩哈爾,你可明白俺說的話?”
“族長,俺家阿爺涉獵龐雜,平素與俺事物諸多,屬下昨夜亡命到如今,睏乏不堪,這一時之間如何想得起來?”薩哈爾臉上的肌肉不受控制的有些抽搐,好在他臉上的鬍子掩蓋了一切,只用一雙紅腫的眼睛看人,倒是真的沒人能發覺他的心思。
貪婪的漢人!野利悍石心底暗罵了一句,瞪了薩哈爾好一會兒,纔開口說道:“你這次與廓古奴還有八廓救回了四個人,又能完整查探靈州人的訊報,俺升你做……做百人長,明日就通報全族,可好?”
“屬下謝過族長恩典!”薩哈爾沒了之前的矜持,跪伏在地叩頭爲禮。
“嗯,你知道就好,只要你能盡心辦事,不論你是不是漢人,本族長也不吝提攜!”該說的話都說了,野利悍石把所有的情緒都收了起來,故作深沉的開口說道。
薩哈爾能在前夜的混亂中保命逃出來,也不是一根筋的傻子,自懂得見好就收,“族長,俺突然想起一件事……靈州人的物事突兀出現,很像俺家阿爺所說漢家百戲的雜戲,但據傳百戲中的雜戲多少障眼之法,靈州人取用的物事顯然不是虛假……而是一種無中生有的手段,這手段可不是凡人能有……”
“不是凡人能有?難道是鬼神不成?”薩哈爾的話讓野利悍石心底也開始泛起了嘀咕,他是薩滿教的信徒,對薩滿們的一些手段可是恐懼得很。
“不是鬼神……”薩哈爾眼睛有些迷茫的絲毫想起了往事,“俺家阿爺曾說,舊年前唐時,曾有異人出沒山間,凡夫俗子稱之爲神仙,傳說能點石爲金、無中生有……還可呼風喚雨、召喚天雷……”
說到最後一個詞,薩哈爾情不自禁打了個冷顫。
“異人?神仙?召喚天雷?”聽着薩哈爾的描述,又看着對方怯懦的樣子,野利悍石同時想到了曾經見過的大薩滿血腥祭祀的場景,他感覺自己身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見再問不出薩哈爾的話語,野利悍石揮手把他打發走了,留下自己一個人在屋子裡轉圈,心裡不停地嘀咕。能無中生有、還能召喚雷電的顯然不是什麼容易對付的敵人,這樣寒冷的冬天,集合戰士攻略顯然不可能,那個不爭氣的外甥就不會允許,難道要去請薩滿們前來做法?
正思量間,親兵從門外吆喝一聲跑了進來,“族長,大王(西平王李德明)派人來通報,明日上午在夏州城南五里處,舉行斬殺流賊儀式,命族長前去觀禮……”
“什麼?”腦袋裡亂七八糟的野利悍石停住了腳步大喝一聲。
傳信的親兵嚇得後退了好幾步,差點坐在地上,以爲吐字不清被責怪,連忙重複道:“大王通報明日舉行殺流賊儀式,命族長去觀禮……”
野利悍石頓時變成了鼻孔出氣的狂牛,一腳把旁邊的軟塌踹翻了,嘴裡還大喝着,“滾,滾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