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辯白

慕懷這個人,很多時候壞事就壞事在她記心太好,並且總是在不恰當的時機記起不恰當的事情。

她因爲被千面弄痛了傷口而瞪着千面流眼淚,這樣一幅可憐巴巴的樣子,毫無疑問在持續了一盞茶功夫的時候,成功地打動了千面。千面終於很沒轍地嘆了口氣,坐在慕懷身邊,離慕懷更近一些的地方,幫她擦了一下眼淚,再問“很疼麼?”是平順的口氣,有些柔軟的語調,順手幫她整理一下亂糟糟的頭髮。

這一句話也說不上十分溫柔,然而慕懷聽了卻是心裡一暖,眼淚流地更兇,忍也忍不住,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來,“不是,不是因爲疼。”

千面面無表情地,只是純粹地皺了皺眉。她很不能理解,不是因爲疼,好端端哭什麼,還哭得那麼傷心,於是道,“那就別哭了。”

慕懷果然很聽話,不一時就收住了眼淚。千面這次手上分量輕了一些,低頭給慕懷肩上的傷口清洗。慕懷這時候就好死不死,囁喏了半晌,終於鼓起勇氣似的道,“那個……千面大人……”

“嗯?”

“就是……言清受了傷你也是這樣哄她的麼?”是這樣麼?如果言清因爲委屈疼痛或者別的原因而哭起來,你也是這樣放下冷漠臉色,用平平淡淡的語氣告訴她別哭了,坐在旁邊哄着她麼?還是因爲是言清,你會用我意想不到的溫柔來對她?

但隨着這個問題而來的就是千面蹙眉狠狠瞪了她一眼,並完全放棄了幫她清洗傷口時的小心謹慎,動作兇狠地好像不是在爲慕懷清洗傷口,而是在洗一件髒的怎麼都搓不乾淨的抹布。

慕懷很鬱悶。

千面也很鬱悶,爲什麼這個人受了傷還不能老實一點,總是滿腦子想些亂七八糟的問題,自己怎麼樣對待言清很重要麼,再說自己剛剛有哄慕懷麼,完全沒有啊,她不過就是問她是不是很疼才哭的那麼慘,這也是哄麼?

可慕懷就是認爲千面方纔那淡淡的一句“很疼麼”溫暖地讓人覺得她是在遷就自己。而她同樣也就不由自主地想,她這樣遷就自己,那是怎麼遷就言清的呢,她每天都要忙很多事,還要遷就言清,她會不會很累呢!

清洗好傷口上好藥,外面的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流命進來點燃了屋裡的燭臺,搖曳的燈光把千面的影子投在牆壁上,像是一頭龐大的野獸一樣,完全和千面這個瘦瘦高高的人不相符。慕懷想着,目光轉到千面臉上,微微笑起來。

晚飯慕懷是和千面一起吃,慕懷傷了右臂,但她左手能使刀劍,自然也就搞的定一雙筷子,雖然笨拙。千面那個左右不分的人自然也不會細心到發現只剩下一隻手臂能動和吃飯方不方便有什麼關係,因爲對她來說,只要有一隻手是好的,那麼該幹什麼照幹不誤。

只是慕懷看着千面那張近在眼前的臉,雖然那臉上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但是與第一次在珪園的大門口看見的那張臉相比較,這時候的千面臉上的表情更平和一些,沒有那麼多的不屑與傲氣。千面吃飯的時候絕對地認真,兩隻眼睛就在桌子上那麼多菜碟子之間徘徊,都不帶擡一下頭的。

慕懷不知爲什麼覺得有些激動,只是和這個人坐在一起吃一頓飯。她本來只是偷偷樂了一下,而況在千面眼皮子底下也不敢太明目張膽地展現自己豐富的表情。但是忽然想到那次去千面院子裡,眼前這位大姐一本正經指着右面說“左邊第二間房子”的情景,憋不住笑的有點猛,這一笑,小腹上傷口狠狠地疼一下,慕懷不由自主地挪出左手去按自己的小腹,筷子自然就掉在了桌子上。

千面從飯菜碟子裡擡頭看一眼對着飯菜愁眉苦臉的慕懷,再看一眼掉在桌子上的筷子,蹙眉,自然地嘆一口氣坐過來,拾起慕懷掉在桌子上的筷子用手帕擦着,漫不經心地問,“你那隻手不會使筷子?”她很有自知之明地沒再說是左手還是右手,也不等慕懷回答,只是夾起菜,順手送到慕懷嘴邊。

這次慕懷是真的驚呆了,她只是因爲疼而已,怎麼可能不會用左手使筷子!但是千面大人,您這樣餵我吃飯,我因爲心情忐忑,吃下去的飯不消化,會胃疼的啊。

但也看得出在慕懷猶豫着要不要張嘴的這段時間,千面的表情很不耐煩,於是慕懷只能張嘴把菜吃進去。這樣的舉動持續了好些時候,千面只是很認真地喂慕懷吃飯,就像她很認真地和烏龜玩耍很認真地幫忙上藥很認真地幹別的什麼事情時一樣,但是慕懷卻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來,握住了千面正夾菜的手臂,認真道,“千面大人,假如這一次,我這條手臂……是真的廢了,我成了一個無用之人,你,你會怎麼處置我?”

千面放下筷子,這人真是夠了,吃飯的時候都不好好吃飯,想的是些什麼問題嘛,這手臂不是沒廢嘛,再說就算是廢了,珪園還能養不起一個閒人麼!

“手臂沒廢。”就是不認同她的假設。

“我是說如果,如果我的右手廢了,我就算還能殺人,身手必然不如從前,不如你手下的任何一個人,那時候的我對你來說無異於廢人,不能供你使喚,替你分憂……那樣的話你會怎麼處置我?”這擔心總是有理的,這一次勉強躲地過去是自己幸運,自己過得是虎口拔牙的日子,難保會有被老虎咬個半死不活的一天,那時候自己對千面來說,沒了用處,千面會怎麼待自己呢?

“慕懷!”千面坐正身子喚道,嚴肅的神態和語氣叫慕懷也覺凌然,自覺地也坐正了身子,就聽千面道,“慕懷,你要明白,你不是我的人……”

“從一開始,你就不是爲了替我分憂而練就的這一份武功,你和我,都是爲了這珪園的主人薛程薛長卿效力,而薛程大人是長寧王府的人,說到底,我們都是爲了長寧王府,是供長寧王府驅策。”

慕懷定定盯着千面的嘴巴,她竟然對着自己說了這麼一長串的話,雖然吧,以自己的想象,她和言清在一起的時候肯定也是說話,也許會說更多的話,但是對自己說這麼多還算是第一次吧。雖然這話的內容怎麼看着也像是推諉責任。唉……珪園是長寧王府的,九義上次還和自己說珪園的上頭一定會和長寧王府有關係,原來不止是有關係,而是本來就是長寧王府啊。

那既然珪園的上頭是長寧王府,爲什麼還要派九義去長都給長寧王府搗亂呢?長寧王府有珪園這個棋子在手,上一次又派流景去殺了個升遷的官員,那麼長寧王府與朝廷到底是什麼關係呢?

想是這麼想,話卻不敢問出口。這些都是九義透露給自己的消息,說不定千面這個大變態不喜歡她們私下裡打聽這些事情,萬一問出來,豈不是給自己和九義找麻煩。

“長寧王府……”慕懷還是喃喃念。

“是。”

慕懷本來以爲千面會就着自己這個吞吞吐吐的話題多說兩句,哪知人家直接一個簡單明瞭的“是”字結束了對話。她之所以吞吞吐吐並不是不確定自己最上頭的主子是不是長寧王府的意思,而是想知道長寧王府養珪園這麼厲害的一個地盤,究竟是想幹什麼。

“但是現在,我是聽命於千面大人的啊……”慕懷嘟囔。什麼長寧王府,聽起來勢頭很大的樣子,但是自己又沒見過,連那個珪園的主子薛程都沒見過,自己見過的就只有千面,出任務是聽千面的話,受了傷也是千面來探視。

“所以一直要聽千面大人的調遣,上面的事情,我一點都不懂,我只知道來了要聽千面大人的話,連螻蟻都是這樣囑咐的!”慕懷認死理,還舉一大堆的道理出來。

千面對這個不開竅的孩子很是無語。這一次總共從千離院來了八個人,還沒有誰受傷受地比慕懷勤快,比慕懷受傷的理由更離奇,也沒有誰像慕懷這樣不聽話,需要自己解釋半天。人家哪個不是說讓幹什麼就去幹什麼了,還要解釋?於是冷笑道,“我要是死了呢?”

“你怎麼會死!”慕懷吃驚的尖叫,用岔了氣,疼的捂肚子,她並不是覺得說什麼“生生死死”的話太過晦氣,只是實在不相信千面會死,千面這樣的人也會死,那自己乾脆別活了算了。

千面冷笑,“只要是活的東西,都會有死的一天!”怎麼不會死呢,她雖然厲害,但也是凡胎□□,誤食了□□會死,被刀劍穿透胸膛會死,再不成,老了也會死。

慕懷也想到這一層,千面是很牛掰,但也是人啊,於是訥訥道,“我的意思是,在你死之前,我肯定先死了,到那時候什麼珪園什麼長寧王府,也都和我沒關係了……”

千面看慕懷那一副受了委屈的小媳婦的樣子,不由有些失笑,撇着嘴角彆扭的笑了一下。慕懷這個人呢,雖然總是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說的是聽自己的話,但每次受傷都是不聽自己話的結果,很多時候不知道她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是爲了什麼,甚至讓人惱火地想一巴掌把她拍暈,但也有那麼一兩個時刻,還是有幾分可愛的。

可愛?千面嘆一口氣,這個詞,自己多少年沒有用這一類的詞來評價別人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