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千雅帶着宮女來爲主子與衆位夫人換上新茶,皇后不見紅顏,便問她去哪兒了,千雅笑道:“娘娘不是纔派了紅顏,送莊親王福晉離宮嗎?”
皇后神情有些微妙,還問:“去了多久了,怎麼還不回來?”
千雅如今有幾分眼色,不敢問爲什麼,只輕聲道:“娘娘稍等,奴婢這就去把她找回來。”
幾位夫人還猜測着傅恆是看中了哪一家的小姐,他們富察府的公子哥,放眼滿朝文武家的女孩子,只要不在選秀之列,自然是隨便挑的,不會覺得如今朝中職位尚低的傅恆會般配不上。女眷們說着玩笑話,可皇后如今,半分玩笑的心思也沒有。
原本因莊親王近來是非纏身,皇后纔派紅顏小心跟着幾位福晉送她們出宮,以免她們在宮內節外生枝,這會兒紅顏辦完了差事,看着幾位福晉順利離宮,便要折回長春宮覆命,可路上沒走多久,就遇上富察大人等在路邊。
傅恆如今得了姐姐的允許和鼓勵,更是大大方方,直接吩咐紅顏身後的小太監:“你們先走,我與紅顏姑娘有話要說。”
紅顏也沒覺得什麼不妥,笑盈盈向着傅恆:“大人,府裡夫人們都在長春宮與娘娘說話,您不過去湊個熱鬧嗎?”
傅恆卻望着她,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語:“我只是來找你,有話要對你說的。”
“大人有什麼吩咐,只管交代奴婢。”紅顏澄澈的雙眸裡,映着面容俊美、身形頎長的男子,他的臉上浮起青澀的曖昧,紅脣微微一動,“紅顏,我想問你……”
“問什麼?”紅顏毫無防備。
“倘若娘娘應允,倘若娘娘主持,將你許配給我,你可願意?”傅恆心裡突突直跳,他人生裡已發生過太多的第一次,但沒有一件事,比這第一次向女子表白心意更叫他緊張和不安,說完這些話,直覺得視線也模糊了。
“大人?”紅顏不知是被嚇着了,還是覺得這樣的事完全不可思議,竟是笑着反問傅恆,“富察大人,您是不是聽公主說什麼了呀,公主可是答應奴婢不再開玩笑的,大人您別和公主一道胡鬧,公主她……”
“紅顏,難道、難道這麼久以來,你什麼都沒察覺?”傅恆見自己的意思沒能傳達清楚,略有些着急,“從第一次在長春宮見到你,我就再也忘不掉,娘娘一眼就看穿我的心思,得到她默許後,我纔敢真正接近你,可我不敢嚇着你,到底什麼都不敢說。可現在娘娘已經點頭答應,娘娘希望我和你說清楚,你若是願意……紅顏,我喜歡你,我會一生待你好,我要娶你做我的正房妻子。”
傅恆第一次向女子表白心意,雖然言語神情都十分笨拙,但該說的話倒是一字不差地都說清楚了,紅顏哪裡經歷過這樣的事,她哪怕知道自己討人喜歡,也不敢有這些非分之想。
一想到前陣子幾個小太監私下說她和皇帝如何如何,這會兒心裡竟變得十分沉重,她該怎麼應對富察大人的真心實意,人家那麼高貴的人,竟然對自己說,要娶她做正室夫人。公主的胡鬧姑且不論,想起娘娘上次試探自己,照大人的話來說,難道娘娘原來早就等着自己了?
不過此刻,皇后的確在等紅顏,等不及她給傅恆一個答覆,千雅已親自沿路找來,老遠就喊了一聲名字,紅顏見她來了,竟覺得心口一鬆,匆忙對傅恆說:“像是娘娘跟前有什麼事,奴婢先告辭。”她轉身就要跑開,傅恆一把拽住了她的手,紅顏唬得渾身發緊,不過傅恆沒有糾纏,他也明白這是萬萬做不得的事,瞬間就鬆開了手,而一鬆手,紅顏就跑了。
“快跟我回去,娘娘找你呢。”千雅走得氣喘吁吁,見身後富察大人,只福了福身子致意,便拉着紅顏便要走。紅顏什麼也不問,只管悶頭跟着千雅,明知道富察大人必然在身後凝望,終是不敢回頭。
望着紅顏遠去,沒有得到任何答覆的傅恆,竟無端端生出失意來,明明紅顏沒有一口回絕,明明他們還能好好說一說,雖然只是一瞬間抓住了她的手腕,雖然是他主動先鬆開,但此刻爲何覺得,紅顏不是從他的手指間跑開,而是要遠離他的人生?
傅恆搖頭苦笑了一下,喃喃自語:“必然是嚇着她了。”
紅顏回到長春宮,皇后卻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事,反而嗔怪千雅大驚小怪,千雅不敢頂撞,只是事後與紅顏退下來,嘀咕了一聲:“娘娘方纔眼神都是直的,像是你不見了要出天大的事,我才急着去找你,罷了,沒事最最好。”
但皇后只是不方便說,待幾位夫人離去,紅顏再到跟前時,聽說她遇見了傅恆,皇后便問:“他找你什麼事?”
紅顏已經在心裡打定主意,努力裝出平日的模樣,笑着說:“問娘娘可否安好,一向都是那幾句話呢。”
皇后望着紅顏,她太信任紅顏,從不疑心她任何一句話,此刻不知是自己心亂還是紅顏夠鎮定,竟一時分辨不出她眼神裡的真假,再想一想傅恆或許靦腆不好意思,寒暄半天不得要領,許是真的沒說上話。她安慰着自己:也罷,也罷。
這件事沒了下文,傅恆沒有追到內宮來,娘娘也沒說什麼古怪的話,只有紅顏自己很不安,到了夜裡乾清宮擺家宴,她換了顏色低調素淡的衣裳隨侍,一心想把自己藏在人羣中。
但她早已闖進別人的心裡,再如何低調也擋不住那有心望着她的目光,皇帝一舉一動都有人關注,弘曆只略略看了幾眼,見紅顏尚好,就能再專注於她,反是席中的傅恆來得便宜,旁人只當他看着上首皇帝或皇后,怎會知道他的目光勸聚集在一個人的身上。
紅顏一心一意伺候在主子身邊,平日還會瞧瞧席面上的人看個新鮮,今天頭也不曾擡,生怕撞見她無法承受的目光。
家宴一切如常,該熱鬧的該莊重的,皇后安排得井井有條、體面大氣,諸位太妃與太后,都十分滿意,連連誇讚皇后賢能,弘曆見太后與妻子又和睦如親母女一般,心中略略安慰。但一想到因爲紅顏而給妻子帶去傷害,每每與皇后四目相對,他都弱了幾分,爲了掩蓋這種情緒,少不得手中貪杯,等察覺過來時,已然微醺。
太后也有心撮合帝后消除芥蒂,盼着她們恩愛如初,見皇帝酒上了頭面色通紅,宴席已至尾聲,便起身道:“太妃娘娘們也乏了,我與裕太妃送幾位娘娘回壽康宮。”
皇后立時起身,也要恭送太妃與太后,太后卻指一指皇帝道:“瞧瞧臉都紅了,今晚喝了不少,旁的人我不放心,皇后跟去養心殿照顧着纔好。”
夫妻彼此望一眼,瞧見弘曆深情款款又帶着幾分愧疚之色,皇后是心軟了,可她收回目光的一瞬,彷彿感覺到弘曆眼中另有別的人,見紅顏就跟在自己身後,她突然心痛如絞,是她不信自己,還是不信皇帝,弘曆方纔那專注的眼神,到底看着誰?
果然,果然她再如何喜歡紅顏,把她留在身邊,這道坎終究過不去,而太后再怎麼客氣,方纔那幾句話此刻聽來,也彷彿高高在上,耀武揚威地顯擺着,是她在成全自己,是她和她的兒子在成全自己。
皇后知道,她已入了心魔,走不出去了。
“恭送皇貴太妃、貴太妃,恭送太后……”席中的人紛紛起身,上首長輩們被擁簇着離席,皇帝也起身相送,一面走到了妻子身邊,輕聲道,“安頤,我們也走吧。”
這一聲安頤久違了,這段日子他們彼此不相見,今日節日上到寧壽宮請安,才匆匆見了一面,此刻聽來感慨萬千,可是皇后決定要做的事,已經不想再改變,長痛不如短痛,只旁人負她,她絕不要揹負他們的恩惠活下去。
養心殿中,沒有了家宴的熱鬧與喧囂,叫人一進門心就沉下來,弘曆覺得微醺的酒醒了半分,便打算好好與皇后說說話,是他錯的一定不避諱,他在乎安頤,盼着夫妻之間能消除這個芥蒂。
皇后溫柔如水,像往常一般伺候他更衣醒酒,從宮女手中接過醒酒湯,小心翼翼吹涼了,才緩緩送入皇帝口中。弘曆因心有愧疚,妻子做什麼他都順從着,一晚醒酒湯下了肚,靠在軟枕上笑着道:“你叫她們都退下,咱們好好說說話。”
可是這話才說出口,心中沒來由得冒出火來,身子微微有些異樣,弘曆暗暗想,莫不是今日的酒水後勁太足,他都沒記得清自己喝了多少,但這會兒想要打起精神與皇后說話,結果醒酒湯也喝了,身體和意識反而越來越不由自主。
“我這就來。”皇后抽出手,到桌邊放下醒酒湯的碗,另取過邊上一盅甜嘴的燕窩,揹着身子不知做了什麼,再端起燕窩輕輕攪拌後,走到門外頭,將紅顏叫到跟前說:“你夜裡沒吃東西吧,快替我喝下,皇上非要我吃了這燕窩,我喝了一肚子酒,那裡還吃得下。”
紅顏端過燕窩,只聽皇后說:“皇上醉得迷迷糊糊了,卻非要見我吃了才肯歇下,可我實在喝不了。”
“奴婢來喝。”紅顏想也沒多想,正好她伺候了一晚上早就餓了,便一股腦把一盅燕窩灌下去,皇后又讓她跟着進來一道伺候皇帝換寢衣,可紅顏手裡捧着燕窩盅,才小走了幾步,嘴裡說着,“娘娘,奴婢頭好暈……”
皇后一把接過了湯盅,紅顏順着倒在了她的肩頭,她努力支撐着紅顏的身體,再回首看,美人榻上的皇帝正焦躁地扯着領口,嘴裡含糊不清地喊着什麼人,皇后的心直吊在嗓子眼,可事已至此,她不願再回頭。
寢殿門外,當吳總管看見皇后出來,正奇怪娘娘怎麼不在這裡過夜,上前相送,皇后卻吩咐:“皇上已經睡下了,你們別進去叨擾。”
吳總管答應着,但擡頭一眼,心裡抽了起來,他分明記得紅顏跟着皇后來的,剛剛還等在門前呢,這是去哪兒了,是在殿內留着沒走,還是先回長春宮了?他剛纔一個沒留神,竟不知道這裡的動靜。
皇后則再三吩咐:“誰也不許去打擾皇上安寢,吳總管,你一個人就成了,該怎麼做,不用我來教吧?”
吳總管呆呆的,嘴裡答應着,可心裡亂得不知如何是好。
皇后逶迤而去,吳總管只等宮門前的小太監都起身了,才確定皇后已遠離,吩咐手底下的人不要胡亂闖進寢殿,他在外頭徘徊了許久,終於忍不住貼在門上聽時,聽見了往日熟悉的動靜,吳總管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他不知道此刻是誰伺候在龍榻之上,難道是那個紅顏?真的是那個紅顏?
沉沉的夢裡,紅顏記得自己做了害羞的事情,未涉人事的她還不懂真正的妙處,只是跟在皇后身邊,帝后那般恩愛,她少不得會聽見一些什麼,對那曼妙美好的世界半知半解,可今晚竟闖進夢裡來,她感覺到身體微微的不適,忽然一個激靈清醒,還自嘲着:“怎麼做這樣的夢。”
但下一刻,紅顏奇怪自己怎麼躺下了,怎麼睡着了,她的記憶裡消失了什麼嗎?爲什麼……猛地一扭頭,紅顏看到了身邊的男人,昏暗的燭光下,那側臉已讓她觸目驚醒,她驚恐萬狀地彈坐起身,才發現自己衣不蔽體,才發現身下有……
睡夢中的皇帝被驚擾,疲倦地睜開眼,以爲已是翌日早朝時分,便要打起精神去面對自己的責任,他身邊有人陪着是再尋常不過的事,都沒意識到蜷縮在角落裡的,是紅顏。
“什麼時辰了?”弘曆揉了揉額角問,閉着眼睛還想假寐片刻,可他沒聽見回答,反而聽見低低的啜泣聲,心裡猛地一驚睜開眼,也突然意識到自己記不起昨晚的事,依稀看見蜷縮在牀尾的身影,他問,“是誰,你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