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顏徹底清醒了,下意識地將青絲捋順,彷彿要在皇帝面前維持她完美的樣子,彼此間的氣氛已不是方纔那般甜蜜,她聽見皇帝低語:“額娘若是認得,她刻意留這個宮女在身邊,就該是要給朕看的。這麼多年了,皇額孃的心思很簡單,翻來覆去就那麼幾件,無非是……”
“無非是想有一個人,能取代臣妾。”紅顏搶在了皇帝之前。
皇帝忙解釋:“沒有人能取代你,紅顏,朕說過,沒有人能取代你。”
紅顏苦笑:“那麼太后找來這樣一個,與皇后娘娘有幾分相似的宮女,是要取代皇后娘娘嗎?”
弘曆不語,眉頭緊鎖,不知是惱母親的所作所爲,還是覺得紅顏說得太過分了。
“原來在太后心裡,在皇上的心裡,皇后娘娘的分量不過如此。”紅顏氣極了,她曾對太后說過,不希望她再插手任何後宮只是,她也不會讓她插手,可她現在又試圖在皇帝身邊安插新人,更可恨的是,那是自己救回的一條性命,怎麼就那麼巧,她和舒妃眼裡那小宮女的漂亮,竟會像皇后,到底哪裡像了,她們怎麼沒看出來。
“朕只是一說,你不要這樣激動,你不會被任何人取代,更不是一個小宮女能隨便取代皇后。”弘曆這般說着,可總覺得說出的話哪裡不對,他擡眼看着紅顏,多想再看一眼方纔甜蜜溫柔的笑容,此刻卻像浸在了苦水中。
“是啊,臣妾從沒想過要取代任何人。”紅顏明白皇帝的話是無心的,可太后的用意是刻薄的,明着暗着諷刺自己是卑賤的宮女出身,現在想用同樣一個人,來重複她的人生。
“不說這件事了,朕原只是想和你商量商量,眼下太后什麼都沒說,我們怎麼先尷尬起來?”弘曆道,“早知道朕不告訴你,告訴你也是想你心裡有個準備,萬一皇額娘她、她要把那個宮女放在朕的身邊。”
“皇上會接受是嗎?”紅顏問。
“朕不是在與你商量?”弘曆的目光那麼不自信,“朕不會輕易接受,可額娘想要給她一個名分,並不非要等你我點頭,紅顏你明白。”
紅顏垂首,努力將自己冰冷的笑容掩藏起來,只是轉眼間,方纔的柔情蜜意都不存在了,這就是帝王。
“臣妾累了。”紅顏顧不得禮節顧不得尊卑,裹起被子就側身躺下,背對着皇帝。她不知道,這樣類似的背影,再很多很多年前的圓明園裡,皇帝也曾在純貴妃身上見到過,從那一次後,就再也沒有吟詩作對風花雪月的美好,滿腹詩書成了笑話,鹹福宮裡的一切都成了笑話。
屋子裡靜悄悄的,紅顏恨不得將自己嚴嚴實實地裹住,可以不要去聽見皇帝的動靜,她害怕弘曆會離去,她害怕這一走再也不會回來。可她也不願再聽見皇帝解釋什麼,她早就說過,任何理由任何來路出現在皇帝身邊的女人,她都容不下,這是她的態度,可她改變不了任何事。
然而本就頭暈目眩的人,在藥物的作用和過度的精神專注下,竟然無意識地睡了過去,當感覺到疲軟無力的身體有了力氣,感覺到精神鬆弛時醒來,皇帝早已不在身邊,取而代之的是櫻桃,正道:“主子醒了?再不醒奴婢要叫您了,咱們趕緊起來洗漱,隊伍要出發了。五阿哥來說再辛苦一晚上,後天下午就換水路,之後不必到一處歇一處,五阿哥給咱們準備了大船,就是有風浪也不怕顛簸。”
紅顏漠然無語,低頭看了眼身旁的枕頭,上頭有被壓迫的痕跡,似乎皇帝不是昨夜離開的,而櫻桃不知帝妃間有了嫌隙,只笑道:“萬歲爺天一亮就起了,今日還要趕着見幾位地方上的大臣,皇上剛派人送來各色防治暈車的東西,說之後上了船也不能大意。”
紅顏輕聲問:“他早晨才離開的?”
櫻桃道:“是呀,怎麼了?”
紅顏口是心非地說:“沒事。”
可這一聲沒事,果然只是紅顏用來敷衍的,當天夜裡駐蹕下一站時,皇帝沒有再來看紅顏,雖然派人問了是否身體不適,但其中的差別他們自己最清楚,一直到換了水路,紅顏也沒再見過皇帝。櫻桃每天打聽來的動靜,都說皇帝有空便與皇后陪在太后身邊,攙扶上馬車下馬車,親自送上船,更是等船離開碼頭半天,才坐小舟返回御舫,無微不至地照顧着太后。
紅顏身爲貴妃,四阿哥五阿哥遵照皇帝之前的旨意,爲她單獨預備了一艘大船,即便最初說令貴妃不隨行,可他們得到吳總管暗示,沒敢不準備,現在果然派上用場,幾乎和皇后一樣規模的船隻,紅顏帶着女兒們和永琰,也足夠寬敞。
佛兒本擔心皇阿瑪要在額娘船上過,想把弟弟妹妹接去自己那邊,沒想到出行好些天了,父親與皇后侍奉太后外,沒有在任何一艘船上過夜。白天則到各地靠岸遊覽私訪,轉眼南巡的路走了大半程,妃嬪們的船隻跟在後頭,除了遠遠地望一眼外,大部分連話都沒說上一句。這其中也包括在宮內無所不能的令貴妃,都以爲皇帝突然把貴妃接來,之後一路必然是與她卿卿我我,結果令貴妃竟是與衆人相同待遇,一樣被皇帝拋在了船後。
那日進了江寧水域,皇帝另坐小船去視察河堤,江寧織造早早就來相迎,爲娘娘們在岸邊安排了帳篷桌椅、茶水點心,甚至拉來了戲班子供娘娘公主們取樂,船上再好也不如陸地安穩,皇后侍奉着太后上岸,六宮都跟着來了。
江寧織造的人,雖與京城千里相隔,卻也知道宮中的事,安排座次十分得考究,在皇后座下,越過所有人爲令貴妃擺放了椅子。可這邊侍者引領令貴妃前來入席,才坐穩當的太后,卻將弘晝家的福晉喊到跟前,讓她挨着皇后坐原本預備給紅顏的座次。
見這光景,江寧府的人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舒妃上前挽過紅顏道:“姐姐,咱們那邊坐,正好能看到皇上的船回來的方向。”
紅顏不在乎這些事,可江寧織造的人分外緊張,而這一路上皇帝與令貴妃突然間的生疏,也終於有個話題可以說開了。臺上鑼鼓喧囂十八般武藝輪番上場,底下竊竊私語說着紅顏的閒話,戲曲散去時,紅顏帶着孩子回船上,穎妃跟上舒妃來問:“貴妃娘娘怎麼一路上也和我們一樣,皇上和貴妃娘娘之間出什麼事了嗎?”
舒妃和愉妃對視一眼,她們實則也早有察覺,但此刻冷冷地回了穎妃道:“妹妹這樣熱心腸,等迴鑾後,忻嬪那邊的事就交給你來做吧。”
穎妃被唬住了,悻悻然道:“我不過是關心一句,姐姐您說話也忒刻薄了。”
之後衆人皆回船上,等皇帝返回御舫後,再次啓程,船隊將於夜裡進入江寧,明日一早駐蹕江寧府。
這一晚佛兒陪着紅顏在船上照顧弟弟妹妹,哄了所有孩子都睡下後,她走過船舷要去紅顏的屋子,遠遠看到前頭一艘小船停靠在太后的船邊,從上頭下來一個女人模樣的身影,之後那艘船就往父親的御舫而去,佛兒一直看着,直到視線被擋住了,沒能看清皇阿瑪的船上,發生了什麼。
佛兒回到船艙,見額娘對着漆黑的江面發呆,她想了想沒敢提剛纔的事,若是真有什麼,明天一早就會有結果,也許今晚還能讓額娘撈着一個安穩覺。
“額娘睡吧,明兒一早就換馬車入江寧織造,這次要歇上十來天才走。”佛兒笑道,“福隆安說,那裡是康熙爺和孝恭仁皇后住過的地方,聽說五阿哥已經安排了孝恭仁皇后昔日住的屋子給您住呢。”
紅顏搖頭道:“這不妥當,那間屋子給皇后住吧,我住在哪裡都成。”
佛兒道:“皇后娘娘另有安排,可比您寬敞多了,江寧織造就像行宮一般,一代代到了這裡,越發富麗堂皇,好像是咱們在南方的皇宮。”
紅顏笑道:“我只在畫上見過,這一路來,算是開了眼界。額娘還是個漢人,卻從不知江南風光。”
佛兒陪着她說了半天話,總算哄得紅顏躺下休息,不知額娘睡得怎麼樣,翌日天一亮佛兒就打聽前頭的消息,並沒有聽說什麼宮女或是什麼女人到了皇帝身邊,一切都很平常,她暗暗鬆了口氣,始終沒敢對額娘提起這件事。
上岸之後帝后侍奉太后換馬車入江寧織造,佛兒刻意上前幫忙攙扶,太后也沒有拒絕孫女的孝順,卻不知佛兒刻意留心了太后身邊的人,但沒發現什麼不尋常的事,身邊的宮女瞧着都沒什麼稀奇。
當聖駕往江寧城中去,佛兒纔有機會等到丈夫騎馬來車邊,福隆安以爲妻子有什麼要緊事,佛兒卻問:“昨天夜裡,太后船上有人下來,你知道是什麼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