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說出口,皇帝心裡揪着疼,多少年前,他經歷了人生最痛的事,那時候他卻沒有對誰說,要給一個交代。對富察家?還是對和敬?也許他覺得,安頤的死唯一要一個交代的人是自己,但這世上,已經沒有人能爲此給他一個說法,無論如何,安頤都不會回來了。
而今寧壽宮被投毒,皇帝毫不猶豫地要查,因爲這一次,再也不能像天花水痘那樣推諉於天災,投毒必是人禍,而投毒在寧壽宮要害太后,他必須在太后胡亂懷疑生出奇怪的事端之前,把這件事弄清楚。今天太后看他的眼神就有些奇怪,誰也沒回過神的時候,太后一定想了了不得的事了。
放眼紫禁城裡,東西六宮妃嬪,誰最有可能要害她?
“皇阿瑪,我和永璇想在啓祥宮陪額娘最後幾天,等額娘出殯後,我們再遷去阿哥所。”四阿哥抹去眼淚,哽咽着說,“永璇還是小孩子脾氣,永瑆更是不懂事,倘若之後的日子他們時不時哭鬧,還請皇阿瑪多多寬容他。兒臣不會讓他們像六弟那樣糾纏不清,可他們一定會想額娘,一定不能……”
孩子越往後說,已痛苦地無法言語,弘曆已經有孫子了,大阿哥留下孩子都已經長大了,可他卻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孩子長大,四阿哥說這一番話,竟讓他眼眶溼潤。嘉貴妃千般不是萬般不好,她沒把自己的孩子教導成與她一樣刻薄刁鑽的人,她是明知道自己不好,只不過在這紫禁城裡想要立足想要露臉,逼得她不得不變成那樣子,可她知道那樣不好,所以她不許自己的兒子學成她那樣。
“阿瑪去給你額娘敬香。”弘曆定了定神,往嘉貴妃靈臺去,也許經歷了皇后的故去,如今再痛他也能承受,嘉貴妃的突然消失,皇帝一時難以接受外,並沒有傷心欲絕的難過,更多的事對於之後的事該如何面對的思量,要查案要開導孩子,還有很多很多的事等他做。
夜漸深,宗室裡的親王皇孫們,奉旨前來爲嘉貴妃守靈持服,宮裡妃嬪故世一貫都有規矩,這一項亂不了。只是眼下還未公佈嘉貴妃的死因,寧壽宮投毒的事雖然在查,對外還沒有一個明確的說法,已經有大臣連夜來問怎麼回事,皇帝離開啓祥宮時,吩咐吳總管:“召富察傅恆進宮。”
夜漸深,今日但凡在寧壽宮喝過薑茶的妃嬪,都陸續出現病症,愉妃在景陽宮醒來時,永琪和佛兒正守在一邊,愉妃道:“你怎麼不會去陪着你額娘。”
佛兒心疼地說:“額娘說她那兒沒事,您身邊可不能沒有人,白天見您沒事兒,果然是疏忽了。”
永琪更是一臉緊繃,惹得愉妃苦笑:“傻小子,額娘好好的,你別自己嚇自己。”可看着自己的兒子,就想到四阿哥他們,一時熱淚盈眶,吩咐兒子,“你四哥可憐,去陪着他吧,額娘這兒真的沒事了,你四哥往後可就是沒孃的孩子了。”
永琪有些猶豫,兄弟情固然重要,可他也放不下自己的母親,還是佛兒說她會在這裡替哥哥照顧額娘,永琪才決定去啓祥宮陪四阿哥守夜。兒子走後愉妃才起身洗漱,待輕鬆下來再躺回榻上,就讓佛兒躺在自己身邊,小姑娘經不起熬夜,被她拍着哄着就睡過去了。
白梨見公主睡着了,上來幫着小心地讓公主躺平,佛兒爲大人們的事也緊張半天,這會子睡着就睡熟了,熱乎乎粉嘟嘟的小臉兒,愉妃心中傷感,這樣安寧的光景反惹出她的眼淚,白梨勸道:“主子節哀吧,嘉貴妃娘娘那樣的人……”
愉妃擺手道:“人都沒了,是是非非都不必再說了,且看往後的日子怎麼辦吧,十一阿哥還那麼小,我當時只是隨口說替她養着,還不知道皇上和太后會如何安排。”她忙又問,“舒妃怎麼樣了?”
白梨道:“舒妃娘娘晚膳時分就甦醒了,餵了藥和飯下去,太醫說靜養十天半個月,堅持吃排毒之藥就能好。”她另將這一整天宮裡的事都告訴了愉妃,嘉貴妃的秋雨因爲替主子把薑茶喝了也危在旦夕,包括其他宮裡,也有替主子喝了薑茶的宮女嘔吐暈厥,妃嬪們各自的體質不同,症狀有輕有重,好在都沒有生命威脅,只是殃及的人太多。
“太后娘娘安然無事,說是今日喝茶吃藥,用的都是另一缸泉水,被投毒的那一缸泉水,都用來給各位娘娘煮薑茶了。”白梨唏噓着,“是誰那麼大的膽子,敢對太后娘娘下毒手?”
愉妃示意她小聲些,看佛兒還熟睡着,才安心道:“先都把身子養好,這件事且看皇上怎麼辦。”
且說傅恆連夜進宮,皇帝向他交代了一些事,君臣商議半天后傅恆便要退下,卻是皇帝主動說:“舒妃且要養一陣子,怕是無法照顧福康安,你看看要不要把孩子接回去,等舒妃好了後,再接回來。”
傅恆平靜地說:“舒妃娘娘此刻必然惶恐不安,福康安在身邊或許還是個安慰,鍾粹宮裡有乳母嬤嬤照顧,臣沒有不放心的。”
弘曆頷首道:“朕也如此想,就怕你們夫妻心裡不自在。這次是有人投毒,宮裡往後的日子小心謹慎些就好,比不得當年……”皇帝面色暗沉,停了停把話題帶開了,“眼下沒必要封宮,不要弄得人心惶惶。”
傅恆領命,躬身退出時,皇帝又吩咐:“查案的結果先稟告於朕知道,朕暫時不想告知天下嘉貴妃是中毒而亡。”
“但是臣在家中,先於皇上派人來就知道了這件事。”傅恆坦率地說,“皇上的意思是?”
弘曆負手道:“傳言是傳言,記載史冊的事,大可不必這樣寫,幾百年後回首看乾隆朝,有人在太后宮裡投毒,害得後宮妃嬪都被殃及,甚至有貴妃被毒死?朕不想被子子孫孫指摘,不能讓他們看笑話。”
傅恆沒再問,也沒再說,他知道皇帝一貫是這樣的性格,皇帝不喜歡人粉飾太平,可他自己卻一直這麼做着。
這一晚,宮中各處戒嚴,並不是封宮那樣不能讓人隨意走動,而是所有的飲食用水都要細細檢查,防止歹人二次作惡,再生風波。這樣的事,從乾清門往後,內宮每一間屋子都不能鬆懈,甚至是被關了多年的鹹福宮也沒落下。
大半夜的有人在外頭走動,純貴妃多年不好眠,一下就被驚醒了,她在這裡過着“暗無天日”的生活,但因爲皇帝的授意,宮女太監還是把她當主子一樣尊敬着。那天有個宮女跑出去,那些去抓宮女的人對忻嬪說是純貴妃的意思,其實並不是她的意思,而只是那些人必須維護鹹福宮的“體面”。
因爲純貴妃是病了纔不能見人,她是不是有罪被軟禁,那都是傳說。
純貴妃披了件衣裳到門前,問是什麼事,原來直到此刻有人來查鹹福宮的飲食用水,才把宮裡的事傳進來,明明與啓祥宮只隔了兩道宮牆,純貴妃竟完全不知道外頭的事。
這會兒聽門外的宮女說嘉貴妃死了,她根本沒反應過來是什麼嘉貴妃,等宮女們勸她回牀上別凍着,她纔回過神是那個咋咋呼呼隨便一挑唆就能走錯路的金氏,那個妖豔的女人,那個不知道爲什麼能與她平起平坐的女人……
“嘉貴妃死了,怎麼死的,爲什麼要來查鹹福宮?”純貴妃繼續問着。
“奴婢也不知道,反正宮裡現在很緊張。”那宮女不大耐煩,大概是夜深了都累了,而她們再如何“尊敬”純貴妃,長年在這裡過着壓抑的生活,心裡多少會生恨生怨。
純貴妃再嘗試着問:“也沒聽說她生病了,是病了嗎?不對,病了爲什麼要來查鹹福宮。”
另有一個宮女進來添炭,見純貴妃一直追問,便把知道的都說了,可是看到純貴妃臉上詭異的笑容,她們又後悔了,敷衍了幾句趕緊退出去,都搓着胳膊說:“她笑得那麼嚇人,真是瘋了。”
屋子裡,純貴妃卻是又哭又笑,金氏竟然死了,那個女人竟然死在了自己的前頭,她努力地活下去,努力吃飯努力不讓自己生病,就是想和外頭的人比一比壽命的長短,她對自己說,要活着在鹹福宮裡聽喪鐘,爲太后而敲,爲皇帝而敲。
純貴妃陰冷的雙眼裡透出猙獰的笑意:“你看呀,沒了我還是會有別人,這後宮這紫禁城本就是人吃人的地方,不知道這宮裡誰又成了氣候,真是好膽量。可惜啊,怎麼沒把你們一個個都毒死?”
外頭忽然又有開門關門的動靜傳來,似乎是來查詢的人走了,純貴妃走到窗前,可惜外面黑洞洞的什麼都看不到,她努力貼着耳朵聽,才彷彿隱約聽見從啓祥宮傳來的哭聲,不論是真的有人哭,還是她自己幻想出來的,這淒涼的聲音,都換來她高興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