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當然她記得這個名字,秦斌的那樁通了天的案子,顯赫的成功人士在這裡被攝在他的鏡頭裡,他因此曾經遇險,當時救下他來的人,是眼前的這個。

她怔怔的看着他,覺得腦筋都不夠轉,周小山,他布了什麼樣的局,只等他們落網?此時又爲何帶她來到這裡?

“你在想什麼?”他在黑暗裡看她,只有眼睛在月色下閃亮。

“我在想,周小山,你一箭幾雕?”

他把車子熄了火,在反光鏡裡看着佳寧:“可是請你再用聰明的腦袋想一想,如果是我想要他的照片,還會動這麼大的干戈?那些東西對我來說,不是手到擒來嗎?”

“……”

“存貯膠照片的U盤,秦斌用塑膠封存,放在了紅酒瓶子裡,長城乾紅,深顏色,大約剩下三分之一。酒放在你的廚房裡,壁櫥第二層。你不是很喜歡做飯,廚房非常乾淨,大部分的炊具新的一樣……”

“你去過我家?”

“說過了,很好奇。”小山看看她,慢慢地說,“就是很好奇。你們不在的時候,我進去看看,吃了些東西,看了你的碟片,還想,這兩個人都夠倒黴,都惹了不該惹的人。”

“你垃圾。”她咬着牙擠出三個字。

周小山微微一笑:“但我說得對。是不是?”

“……”

“我與這裡無關。我不綁他,他自然還會遇到別的危險,我這樣做了,也許救了你們也說不定。”

“我該對你說謝謝嗎?周小山。”

“那倒好說。”他轉頭看看她,“走吧,去玩兩把。”

她不動,小山說:“今天不去,以後也許後悔。”

此人言語不多,可總是話裡有話,佳寧還在猶豫,周小山已經下了車。

“彼得堡”比起維加斯,澳門或是摩納哥的娛樂場所規模並不很大,可是位置隱秘,裝修豪華,玩具齊全,又有刺激有趣的附屬娛樂項目,地處國境線上,三不管的地帶,沒有突然的麻煩,可以盡情的玩耍,因此受到出手豪闊又不願意曝光身份的賭徒歡迎。

一層是大堂和普通娛樂中心,人們換了籌碼,在這裡可以玩老虎機,餃子機,各式飛輪,或百家樂等傳統項目;二層是包廂,玩家們可以四人一桌或是捉對廝殺,用鑲金邊的撲克或緬甸玉石精緻的麻將和色子,獨資上不封頂,有宿怨的仇家賭上性命也可以

,有人專業地善後;三樓是夜總會,香檳噴泉長年流淌,文藝表演中穿插出格遊戲,還有美嬌娘在櫥窗裡微笑,等待手氣頗佳的客人,體力不支,還有藥物助興,都知道的,地球的這個地方有世界上品質最好的罌粟花。

金錢,美人和毒藥:這些是快樂憑空而來的源泉。

還沒有督麥城的時候,這裡就有彼得堡。那是一九八九年之後,突然有了一批“新俄羅斯人”,手裡拿着大量的現金想要尋找被禁錮已久的樂趣,卻沒有自由的身份,不能隨意的通行東西方,這個地方應運而生,名字叫做“彼得堡”,是要客人們“賓至如歸”:像這裡所有的植物一樣,它這樣吸納了第一筆金而後茁壯生長起來。

Y國和這個城市政局穩定而有了初步的發展之後,來這裡的客人不再單一是俄羅斯人了,遠洋而來的商人旅客甫一登陸,便要尋找快樂,他們成了新的更爲重要的客源,當然,還有國境線另一邊的近鄰。

所以侍者見到她便說熟練的漢語,佳寧也就不奇怪了。她本來心事重重,意興闌珊,卻在輪盤上押大小的時候一中再中,手氣順風順水,小山站在旁邊,湊到她的耳邊鼓勵:“別贏太多了,記得打賞。”

佳寧揚手就給了侍者二百美元的籌碼。

沒有約好的對手,他們越過二樓,電梯卻在這一層停下,上來阿拉伯人,蓄鬚,帶着白頭巾,也許是贏了錢,紅着一張興致勃發的臉,卻喝的酩酊大醉,腳步不穩,好在身邊有人,佳寧看一眼,又看一眼,那是張熟悉的臉,韓國的女明星,跟她在電視劇裡一樣的漂亮,攥着阿拉伯男人的手臂,盡心的伺候。

佳寧轉頭向另一側,周小山握着她的手。

上了三樓,那二人隱在黑暗裡不知去何處作樂。

佳寧在妖嬈的印度音樂裡只見酒池肉林,一片奢靡。

佳寧倒退幾步,胃裡翻滾,幾乎要嘔吐出來。卻聽見黑暗的席間有人叫好,鉅額的籌碼被扔上舞池,以資鼓勵。

姿態怪異,男女莫辨的妖人腰肢擺擺的上來,走近佳寧和小山,他手裡拿着絲絨的盒子,打開看裡面是細細的紫色針劑:“二位要不要試試這新藥?沒有副作用,效果極佳。High到一整夜。”

佳寧轉頭即走,小山跟在後面。

她腳步飛快,渾身發抖,不能控制自己。

她是光明的社會裡從容成長起來的知識

分子,這不是她的世界。

今日所見,與之前在查才城,如地獄更下一層。

終於從“彼得堡”奪路出來,佳寧在夜裡微涼的風中努力鎮定自己,可是胃裡噁心得直到疼痛,她彎下身乾嘔,小山在後面輕輕拍她的背。

她回頭看他,怨恨的看他:“你不應該帶我來這裡。你……”

“你在怪我嗎?佳寧。”他安靜的問她,手掌放在她的背上,漸漸傳來溫暖。

她覺得她看錯了,周小山的臉上,有哀傷的情緒。

“我一不小心見到你的世界,你有那麼安靜的日子,過得又舒服又體面,你跟朋友聚會,看美國人拍的愛情文藝片。可爲什麼你不能來看看我的地方?你覺得這裡噁心嗎?不是這樣的,這裡,督麥城,查才城,西城,江外,我的國家,我覺得很好,我覺得理所當然。

如果,我不做我現在做的事情,不去千方百計的偷到東西,以貨易貨,那我也許就會在這裡,當一個轉動輪盤的侍者,坐在玻璃窗裡的娼子,或者往臺上投擲籌碼的客人,沒有分別。

你爲什麼厭惡?佳寧。

你不喜歡,你沒有見過,你就要噁心成這個樣子嗎?

不應該這樣。都是過日子,都是在工作。道路不同而已。”

她無話可說,可是抑制不住自己的顫抖。

他撥撥她額前的頭髮,要把她摟在懷裡:“嚇到你了?真是抱歉。我們現在就回酒店好不好?睡一覺,明天,明天看魔術。”

她雙手忽然抓住他的衣服,定定的看他眼睛:“周小山,你跟我說,我要你再跟我說一遍,你跟這個地方真的無關。”

他握住她的手,肯定的說:“我跟這裡無關。這裡現在的老闆是……”他想一想,“我的一個故人。”

同一個時間裡,賭場頂樓的監視器前,另一個人也似乎看到了自己少年時代的故人,隱隱約約的影子,喚起飄飄渺渺的回憶,關於爭奪,打鬥,和委屈了自己也不能愛的姑娘。他仔細看一看屏幕上小山的背影,皺皺眉,眯着眼睛,又覺得可能不是,時間如此久遠,記憶淡如竹間月影,難覓痕跡。可這個人此時顧不得這些,“嘶”的一聲,自己把藥物注入靜脈,所有的回憶淡去,隱化,再也構不成疼痛。他癱坐在自己的躺椅上,脣邊有得意的微笑,向一片虛無:“不還是我得到她了嗎?你是個僕人,你不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