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周小山乘坐的飛機在Y國首都江外國際機場降落。

他輕輕牽着秦斌的手臂穿過透明穹頂的機場大廳,身邊是南來北往的過客:幾年來,這個國家施行了開放的國策,秀麗的山水,美麗的女子和廉價的勞動力吸引了來自世界的觀光客和商人,經濟緩緩復甦,只是脆弱。

北京的隆冬,這裡卻陽光明媚,奶白色的陽光浸在綠色的植物柔軟的藤蔓裡又溢出來,多汁的水果,豔麗的花,黑泥土,這裡是亞熱帶的氣息。

出了大廳,莫莉伸開手臂:“真暖和。”

他們上了等候已久的吉普車,秦斌坐在他的身旁,莫莉坐在前面,通過反光鏡已經將周遭的情況看了仔細,確信安全無虞,車子上路。

司機說:“將軍去開會,讓你好好休息。”

他點頭,手機撥通北京的電話號碼。

此時距他最後一次與佳寧通話,已經三天了。

電話鈴響未過三聲,有人接起。

“是,她找到這來了。

沒說什麼,就是問你在哪裡。

我把你的電子郵箱給她,也給了她地址。

她選擇了後者。

她今天早上出發了,很有勇氣。

……生意還好,雲南菜越來越受歡迎。

不客氣。”

小山收了線,看看身邊的秦斌,像是在對他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她總是選錯。”

佳寧的第一個錯誤確實就發生在雲南飯莊。

她那天不應該多喝酒,不應該跟朋友探討關於感情的話題,不應該突然發覺心情寥落,不應該在那個時候從包房裡出來,更不應該見到周小山。

可是即使所有這些事情都發生了,她也是有機會躲過去的。她可以當作沒看見這個學生,可是性格使然,裘老師最不容忍學生缺課,什麼理由都不行。

她衝上前去的時候,對後來的多難還一無所知。

小山站在後面看着着這個女人跟別人理論,覺得有趣:自以爲是並代替別人做判斷的人,身上有喜劇色彩。而且她漂亮,尤其是眼睛,墨黑墨黑的,眼珠兒比別人大,因爲蘊含了豐富的水分而熠熠發光,長着這樣眼睛的人,聰明而心地善良,根本就沒有說謊的條件,可是她愛說謊,說的蹩腳,明顯而拙劣。

他這樣想起她,心裡油然而生柔軟的情緒,身體向後,慢慢靠在椅背上。

同一時間裡,裘佳寧也在飛機上檢討着自己的錯誤。

都怪她。欲求,賤格還有愚蠢,這樣輕易的落到壞人的陷阱裡,自己摔得遍體鱗傷,如今又被逼迫着拿國家的科技機密交換被虜的秦斌。

可那是他的丈夫,正直,忠厚,對她連重話都不願意說一句,包容她的不忠,他沒有任何的錯誤卻在異鄉蒙難。

始作俑者周小山留在雲南飯莊兩個東西——他知道她會找到那裡。她沒有選擇用郵件聯絡,而是他的另一個安排,如今人在出發去異國的旅行團中,手中是他留下的地址。

佳寧除了決心沒有任何準備:她要找到秦斌,把他完好的帶回來。

周小山,周小山。

她耳畔還有他最

後淺淺的笑聲,沒有什麼等待能比見到仇人更讓人難耐,裘佳寧在一路向西的飛行中忍耐着後悔與仇恨把心臟扭曲的疼痛。指尖冰冷。她有時迷迷糊糊的睡過去,很快又喘息着醒來,夢中有什麼惡狠狠的扼住她的喉嚨,她知道,那就是周小山。

她隨身帶了些美元,軟包的煙,管鎮靜的阿司匹林——出事之後她每天服用兩枚,否則睡不了覺,她得睡覺,得吃東西,她很清楚,她不能垮掉。下了飛機,她要先去買一把匕首,肯定會有用,用來自衛,用來割開捆綁秦斌的繩子,或者刺向周小山的腹部。想到這裡,又彷彿等不及了,全然忘了自己的手究竟有多大的力氣。

下了飛機,有大巴士從機場通向市裡,到了賓館,車門一開,便有小孩子圍上來,吵得熙熙攘攘,用漢語問:“需要嚮導嗎?”“要橄欖嗎?”

旅遊團的導遊讓大家聚攏快去賓館的前臺登記。佳寧帶着自己的行李包留在外面問其中一個年紀稍長的精壯的男孩:“你說漢語嗎?”

男孩說:“說漢語。說的好。”

她把周小山留的地址給他看:“帶我去。”

男孩看一看:“遠。”

“有多遠?”

“整個白天。要坐車。要過河。要乘船。”男孩說,“要付我5元錢。人民幣。”

佳寧從懷中掏出錢來:“這是五十元,你看好了,美國錢。快帶我去。”

男孩收了錢,用手指捻一捻,熟練的辨認真僞,然後笑起來,黑黑的小臉上露出白色的牙齒:“走。現在走。我送你去。”

他的夥伴們哈哈笑起來,唧唧呱呱的叫起來,羨慕着他的好運氣。

佳寧拉住他的衣服:“等等,去跟媽媽說一聲。”

男孩看她:“沒有媽媽,也沒有爸爸。”

他們在法國殖民者留下的古老的車站上火車之前,男孩帶佳寧去買了椰子。毛茸茸的椰子,殼非常堅硬,賣家使用半彎的鋒利的刀,用力劈下去,上面裂開口,流出金色的汁水,男孩用自己的硬幣付錢,拿過來給佳寧喝,可更吸引她的卻是劈開椰子的刀。

她是材料專家,認得好的刀。

那烏亮的精鋼,堅硬又鋒利無比,佳寧用指腹扶過刃口,迎着陽光看刀尖,非常滿意。

“我要這個。”她讓男孩翻譯過去。

討價還價,一個好的武器,不過是幾個椰子的價錢。

男孩問:“你要幹什麼?”

佳寧學賣家剛纔的樣子掄圓了胳膊向椰子劈下去,也一擊命中,她對男孩說:“這樣我們就總有椰子吃。”

火車慢。

車廂擁擠而奧熱不堪,有本地的農民坐在過道里,學生模樣的白人大聲開着玩笑,小孩子在哭泣,有時笑,柔軟腔調的本地話的廣播,音樂也是靡靡的。鼻息間有綠植物和茶葉的清香味,人體的汗味還有風油精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纏繞着樹的影子,山的影子。

佳寧坐在窗邊,向外看,這南國的山,黑色的泥土覆着茂盛的植被,拔地而起,是一個個驚心動魄的擎天柱,雲靄壓得低,漫漫的只及山腰,雲層中有流電滑過,隆隆聲傳來。

無論在中國,

在美國,還是她去過的任何地方,都沒有這樣的景象。

“你從什麼地方來?”男孩問。

“中國。”

“北京?上海?”

“北京。”佳寧說,“你知道那裡?”

男孩點頭:“知道。有椰子嗎?”

“沒有。”

“有木菠蘿嗎?”

“沒有。”

“有什麼?”

佳寧想一想:“高樓。很多的高樓。我來的地方是真正的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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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看看她,低頭喝自己的椰子:他不感興趣。

佳寧終於想起來:“有雪。北京下雪,落在紅磚綠瓦的老房子上,非常漂亮。”

男孩擡起頭,目光長長,仔細想一想,點頭。

慢行的火車走走停停,下午時分,天色陰暗,水汽重了,佳寧覺得身上涼快些,卻越來越發粘。

男孩看到她手在空氣中拂動,知道她納罕,便說道:“到湄公河了。”

終於汽笛長鳴,火車到站。

佳寧下車,向南看,明明聽見低沉安靜的波聲,卻只見白茫茫的一片,湄公河上煙氣蒸騰。

從火車上下來的本地人奔到河邊把水澆在身上,男孩也在中間。他招手讓她過去,佳寧走過去,他也把水潑在她身上。佳寧是愛玩樂的人,可是此時心不在焉,只說到:“我不熱。”

男孩說:“不是爲了這個。”

碼頭上有輪渡,她跟着男孩上船,他說:“過了河便是西城。你要去的地方就在那裡。”

輪渡行駛的一如剛纔的火車一樣緩慢。分明是現代的交通工具,卻彷彿揹着不堪的重負,艱難沉重。像這個國家一樣,明明沒有很長的歷史,卻從來沒有年輕過。

她站在船舷上,看着水汽下陰暗的浮着腐朽的樹的枝葉的流水,想,他跟周小山的交易其實完全可以在江外進行,那已經是他的底盤,可是,他一定要讓她孤身一人,層層深入,直至腹地,是不是,周小山也要她來體會他之前孤身在北京的背離感?

登上陸地,便是西城。

這是到處充滿着法國殖民遺蹟的城市,舊的建築,柔黃色的磚牆,鏤空的欄杆,聖母像,還有老梧桐,常綠,常掉葉子,鋪在黑色的路上。

男孩把地址給司機看,他們打了出租車穿過城市,停下來,是在一個旅館門前。天已經黑了,有顏色柔和的霓虹燈亮起招牌。

法文:友誼賓館。

佳寧認得那刺眼的字,友誼賓館?她一下子就笑了,伸手按住挎包裡劈刀的柄。

男孩說:“你到了,我要走了。”

佳寧回頭看他:“已經晚了。你原路回去要什麼時候才能到江外?”

男孩搖頭:“我得回去,弟弟在那裡。”

她又塞了錢給他,男孩雙手合十還禮說:“你身上有河水,願你有好的運氣。”他回身奔跑,消失在夜色中。

佳寧孤身走進“友誼賓館”,在前臺登記,只說到自己的名字,經理便微笑着將鑰匙給她:“請好好休息。”

三樓,西翼,木質的門,她用鑰匙擰開鎖頭,門吱吱呀呀的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