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各阿哥府的馬車不約而同聚集在宮門外,車前的長隨們無不翹首踮腳,向巨洞般的宮門內焦急張望。他們都在等自家的爺。
終於等到出現,長隨們低聲歡呼圍攏上去,各是一番噓寒問暖。阿哥們疲憊的相互拱手告別,隨即默默轉身走向自家的馬車。
胤禛強忍着扭頭回望的衝動,微微仰頭望了望湛藍澄淨的天和清晨明亮的陽光,長長透了口氣。同樣是劫後餘生,他不像胤禩、胤禟他們那麼高興。他的臉色看似沉靜不起波瀾,雙眉間卻鎖着讓人覺得着看不到的深愁,那雙本就漆黑冰冷的眸子越發顯得深不見底。
胤禛滿腹心事蹬上馬車,撩起簾子,一張俏麗的臉龐赫然映入眼簾,她一身月白男裝長袍,外罩月白繡明藍竹葉紋琵琶襟馬甲,帶着同色明藍緞帶鑲邊嵌水綠寶石瓜皮小帽,眉如遠山,脣若紅菱,一雙盈盈杏眼璨若星辰,正脈脈含笑望向自己,不是玉容又是誰?
“容兒!”
“爺……”
胤禛心中一熱,忙一步跨入,將她緊緊摟在懷裡,閉上眼貪婪的低嗅她髮際的馨香,那熟悉的味道使他不安焦躁的心不知不覺間平靜了許多。
玉容嬌哼一聲,往他懷中蹭了蹭,許久,方輕輕掙脫他的懷抱,伸手撫上他的面龐,眼波溫柔,輕輕道:“爺這些天受苦了!瞧瞧,頭髮都長了半寸了!”
胤禛摸了摸額上,原本剃得趣青的頭皮已有些扎手,笑道:“爺到底是鳳子龍孫,雖然關禁行動不自由,卻沒受苦,就是想念容兒,消得人憔悴啊!”
玉容咯咯一笑,撇撇嘴道:“這時候尚未忘記油嘴滑舌,看來是真沒受苦!”她忽然擡手輕輕撫着他的眉心,柔聲道:“既然如此,爺爲何愁眉不展呢?容兒不喜歡看到爺蹙着眉頭!”
胤禛眼中一黯,身子顫了顫,脣邊的笑容頓時僵住。他輕輕拿下她的手握在掌中,直視着前方,半響方嘆道:“爺的心思瞞得過別人到底瞞不過你!十三弟,沒有同我們一起出來。”
玉容驚訝的低呼一聲,愕然道:“怎麼會呢?十三爺那麼直爽磊落的人……不會是傳旨的太監出差錯了吧?”
胤禛瞅了她一眼,道:“是李德全親自傳的旨意,絕不會錯!爺估摸着,老十三就是因爲太直爽磊落了,凡事粗枝大葉,才被人鑽了空子陷害了!可惜當時爺在京城,也不知塞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萬歲向來除了太子,最寵的就是老十三,沒想到——”回想李德全宣旨時胤祥顫抖的身,慘白的臉,緊握的拳,羞憤的神色,屈辱的神情,他的心裡便忍不住一陣抽痛。
玉容一呆,輕輕撫着他的胸口,道:“爺不必着急,慢慢打聽再做打算吧!十三爺的爲人經得起任何推敲盤問,皇上何等英明,哪有人能騙得了他?爺就放心了!”
胤禛雙目矍然一亮,心頭稍寬,笑了笑,道:“容兒這話有理,倒是爺急得有些亂了方寸了!”
二人親親我我說了會閒話,玉容鼻子忽然用力吸了吸,笑道:“爺在大內這十來天,難道都沒沐浴嗎?”
胤禛擡起袖子聞了聞,涼涼望了她一眼,道:“你當爺是去享福嗎?”他似是想起什麼來,連忙放開玉容往旁邊挪了挪,略有歉意笑道:“爺忘了容兒最愛乾淨!”
玉容心中一甜,緊緊貼過去雙手環着他的脖子,深深凝視着他,嫣然道:“爺說錯了!容兒愛乾淨,最愛的是爺!”說着湊上櫻桃檀口猛然吻上他冰涼的脣,胤禛一呆反應過來,喉嚨裡發出低低的含糊的一聲悶哼,緊緊摟着她,按着她的後腦壓向自己,反客爲主吸允着她口中的芬芳……
次日一早,各位阿哥又換上了團龍行雲、石青片金披領紋袖朝服;束着鑲嵌金銜玉方版、東珠、貓睛石的金黃朝帶;帶着上綴朱緯、前綴東珠舍林、後綴金花東珠綠石青片金織玉朝冠;項掛朝珠,足蹬朝靴按位列班參加早朝,恢復了天之驕子金枝玉葉的派頭。只有胤禛,無意瞟到原本胤祥站立的位置是另一個身影,情不自禁垂下眼眸。
下朝後,毫不意外的,康熙把阿哥們抓去書房苦口婆心諄諄善誘用心良苦教訓了一番,各人跪伏在金磚大殿之上,額幾觸地,恭恭敬敬紋絲不動恭聆聖教卻難免各懷心思,各想心事。
東宮的位置空出來了,由不得人不想!
好不容易康熙說完了,他長長嘆了口氣,啜了口茶,眼光掃過衆位兒子,頓下茶碗,淡淡道:“罷了,都跪安吧!身爲君父,該說的朕都說了,你們回去好好反省反省,不要讓朕失望!”
阿哥們均是一怔,大阿哥胤緹臉上失望之色一閃而過,三阿哥胤祉身子滯了滯復又坦然謙恭,胤禛面無表情一如既往,胤禩恭謙垂目波瀾不驚,胤禟胤俄相視一眼均自失望,胤禎撇撇嘴,欲言又止!
他們本以爲康熙會說點“重要的事”,比如關於太子和太子之位,卻沒想到他扯了半天閒話,對最該說的事竟然一字不提!人人心中納罕,一肚皮的疑惑,只是不敢觸他的黴頭貿然相問,只得各懷心思跪安,然後默默起身後退。
“胤緹、老四,”身形剛動,康熙突然開口叫住了大阿哥和胤禛,大家心中一抖,都住了腳步呆立不動,胤緹和胤禛忙一撩袍子上前跪下,口稱“兒臣在,”
康熙似是思量已久,接着便道:“二阿哥現圈禁鹹安宮,朕命你二人負責輪流看守。記住了,沒有朕的旨意,不許任何人進出,亦不許片言隻字帶出帶進,可清楚了?”
“兒臣遵旨!”二人相視一眼,叩首領旨。
此刻,胤緹心中忿忿不平,太子被廢之後,康熙對他頗爲倚重,難道這不是向他傳達什麼訊號嗎?爲什麼回京之後,他卻什麼都不提了?把人這麼幹晾着,既不責罰太子,也不再立東宮!他的心裡的嫉妒、不平、不甘之種子冒着泡,泛着酸,充溢着胸腔,彷彿就要溢出來了!胤禛的心卻是怦怦直跳,過快的節奏讓他兩耳轟鳴兩眼發暈,他心底迴響着一個強烈的聲音,那個聲音一遍一遍、越來越急促的督促他快快趁機向皇阿瑪提十三弟的事,他的臉色因緊張而煞白,薄薄的嘴脣動了動,竟發不出一點聲音!
晚間回忘月居,他猶自爲喪失良機而懊惱,忍不住向玉容傾吐心聲,自責暗恨不已。玉容柔柔一笑,替他斟了茶,道:“這當口靜觀其變方爲上策,謹言慎行方能自保,若是爺自保尚不能,還指望誰救十三爺呢?爺放心吧,萬歲爺既然沒忘了太子,自然也不會忘了十三爺,說不定他早有打算!”
胤禛嘆了口氣,道:“鄔先生也是這麼說!可是容兒,爺的心裡很不安,總覺得對不起十三弟!若是爺和十三弟易地而處,十三弟只怕早跪到皇阿瑪跟前求情了!爺就這麼一個知心交心的兄弟……”念起素日手足情分,胤禛心中更加煩亂。
玉容默默依偎着他,室中一時靜謐,只聞彼此交織的呼吸。“十三爺到犯了什麼事,難道,比太子還嚴重嗎?”玉容忍不住輕輕問道。
胤禛順口道:“太子德行虧缺有目共睹,只不過他自小由皇阿瑪親自撫養教導,皇阿瑪不願意看到自己一腔心血白費,對他諸多縱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次忍無可忍廢黜太子,他心中的悲痛失望該有多重!十三弟是受人算計,叫皇阿瑪盛怒之下遷怒了!”
自胤禛被宣進宮與諸位阿哥一起關押後,烏思道便安排了戴澤等靠得住的貝勒府心腹暗中打聽收集情報,胤禛才知道塞外之事始末。此次朝拜聖君,康熙與蒙古雙方面都極其重視,誰想太子竟強行動了蒙古人進獻康熙的御馬貢品,又縱容門人與蒙古王子起了衝突,蒙古人十分惱怒,一狀告到康熙那裡,康熙訓斥他幾句,他便大發脾氣,連李德全也伸手打了。後來十八阿哥胤衸病重,康熙與諸位阿哥日夜憂心守候,太子卻只在近侍扶持下醉醺醺去看過一次,胤衸殤逝,康熙痛哭幾乎失聲,衆人無不流淚嗚咽不能言,唯有太子,衣飾鮮亮毫無悲慼之色,反而興致勃勃去打獵!
康熙年事已高,痛失愛子,不管是心理還是身體上,都是重重的打擊。太子的反應不能不叫他心涼,他又想起十幾年前自己幾乎病死的那一次,侍疾的太子也是這般冷漠冷血,“說不定當時,他心裡還暗自歡喜!”康熙越想越心灰心寒,眼前的事實也越加證實了他的猜測。猜忌一旦開了頭就再也停不下來,歷年來太子種種劣跡,件件惡事一件連一件的從他腦海中涌出,近的有陷害江寧知府陳鵬年、不遠不近的有挪用大筆戶部銀錢、遠的有縱容索額圖奪權造反……康熙越想越痛,老淚衆橫不能自已,他忽然想起陳鵬年的女兒陳小令那悽楚絕望忿恨的神情,還有她那句嚇慘了一屋子人的話:“人人都說皇上聖明,可民女以爲,單憑選定太子這一件,皇上便不配稱聖明二字!”
胤禛心中一團亂麻,好些事不當面見着胤祥,他也不敢妄下定論。只有一件,素日裡他和胤祥常常跟着太子辦差,無論在康熙眼中還是其他阿哥眼中,他二人都是板上釘釘的**,康熙對太子失望痛心,連帶遷怒他們一點也不奇怪,一句“臣賢主少禍”就說明了一切!胤祥是個眼裡容不得沙子的人,焉能受得了自己尊敬崇拜的父皇這麼重的話,少不得分辨,卻火上澆油越描越黑,他越數落太子如何不聽勸解眼高手低恣意享樂種種劣跡,只能引得康熙更加驚痛惱恨,惱恨他知情不報,任由太子一步一步越錯越深,惱恨他存心不良分明就是捧殺太子!何況,再添上其他的事,康熙怎能不惱?
“十三弟這次,只怕凶多吉少啊!容兒,你說該怎麼辦?”胤禛越分析越灰心,儘管烏思道一再說靜觀其變,越靜,他的心越加不安!
“不至於吧?對了爺,昨日皇上傳容兒進宮了,還提到十三爺呢!”玉容見胤禛雙目矍然一亮,便將當時情形一句一句詳細說了一遍,然後道:“爺你想想,皇上如果當真惱十三爺了,怎麼會那麼輕鬆提起他呢?俗話說知子莫若父,容兒還是那句話,十三爺是皇上鍾愛的皇子,皇上豈能不瞭解他的爲人?皇上當時悲痛過甚,又被太子氣得夠嗆,盛怒之下多半一時衝動才重重責罵關押了十三爺,說不定他現在已經後悔了呢,只是面子上下不來!”
胤禛半天不說話,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凝視着玉容,玉容一愣回過神來,下意識的往旁邊側了側身,道:“爺,你,你幹嘛這麼看着我,我,我……”
胤禛雙手輕輕搭着她的雙肩,不可置信嘆道:“爺今日才知道,容兒竟有如此見識心智,從前倒是爺疏忽了!”
玉容愣了愣,輕輕嗤笑道:“爺是關心則亂,若是別的事,容兒能想到的爺還不早想到了?這本是極平常的分析,爺太看得起容兒了!”
胤禛一笑,道:“能說出‘分析’兩個字,便不算簡單了!難怪皇阿瑪今兒說讓你明天進宮陪他下棋!爺原本還納悶,好端端的老爺子怎麼說這麼句沒頭沒尾的話,原來是因昨日而來!”
玉容笑了笑,忽然眼睛一亮,偏着頭笑道:“爺,說不定這是一個機會,一個救十三爺的機會!”